戏柠舟身上有一种魅力。他是个可以隐藏自己锋芒的人, 只要他想, 在人群中绝对是不容易注意到的人,但同时只要注意到他,那目光和内心的好奇总是让人纠结不已。
严泽就属于这种人,从初到戏家照顾并且监视他的那一刻开始, 到组织上层和他谈话, 最后发生很多很多他都无法解释的事情,戏柠舟现在的形象已经完全让他琢磨不透了,并且……越看越模糊。
戏柠舟是个温和的人。
严泽从来没有见过戏柠舟生气的样子,哪怕是提高音量和一个人对峙,或者是横眉竖眼地生气, 再或者是某些上层那样越生气越平静。戏柠舟的感情几乎不外露。
他不屑于给别人解释太多, 更不屑于去解开一个误会。对于少年的为人,大概是冷淡和轻笑, 眼角里或许有些嘲讽, 却也让人摸不清到底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的嘲讽。戏柠舟的性格和戏家那些真正养起来的少爷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他少了那份生来的自持高傲, 多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冷漠。
但严泽知道, 戏柠舟真实的内心并不是如此, 他看到一些尸体会流露出不经意之间的欣赏,看到一些凶手会流露出轻蔑的微笑,看到一些忧郁症患者笔下的画他会珍藏起来。这些都和一个正常人相差太多。
第二天梁仟来拿画的时候戏柠舟还在睡觉。
男人站在旁边接过严泽手上递过来的画夹, 低头眯起眼瞳看了看少年温和的睡颜。他微长的发丝散在枕边, 随意搭着白色被褥, 侧着身体枕在自己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自然舒张在床榻上。他背对着两人,看不到正脸。
“先生从前就有睡懒觉的习惯,只是学业繁重让他的生物钟也变得敏感,这段时间住院先生也自然懒散了。很感谢您这么早过来,但是先生不太方便,我代他将画给您。”严泽指了指梁仟手中抱着的画夹,面不改色地说谎。
梁仟低头掀开画架,入眼的是一副很简单的素描,或者说……如果不是画着身后的斗篷加了一些粗糙的阴影,连素描都算不上。
画着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人形后披散着一大块披风,不算是正经买的那种款式,但人形很消瘦,面孔并不清晰,两只眼睛藏在很长的流海下,鼻子和嘴都没有画,人身从头到脚标了一个数据——165-168。
梁仟看了这画有一瞬无语。
——画了和没画似乎没有区别。
就普通地给人形上面加了一个披风,阴森的流海遮住眼睛。连最起码的面孔特征都没有画出来,甚至人形都是随心勾的,人体比例都不正常,与其说是凶手,不如说是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中二boss。
“先生做事一向这样。”严泽看出了梁仟欲言又止的神态,想起第一次和戏柠舟接任务单子的时候,那个刑警见了戏柠舟的画差点没有指着他的鼻子就跳起来骂。
当时戏柠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那副只有两个眼睛的人物画像收走了。后来死了很多警察,最后抓住的犯人竟然是身边的告状者,刑警想起告状者的眼神和戏柠舟画的那双眼睛简直出入一辙。
“我知道了。”梁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再次仔细地看了看画像上的披风和流海,沉默而郑重地收下了。严泽眼瞳中的光泽一闪,没有说话。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梁仟移动脚步站到床头旁,看清少年沉睡的侧脸,就连肤色也依然苍白,他恍然间想伸出手指去抚摸少年的面孔,却硬生生忍住了。
严泽眼神略过少年,轻轻合下眼睑:“是的,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好。”
“你……跟了他多久了?”梁仟的眼睛也半合着留有一份深沉。
“记不清了。”严泽很明显是想要敷衍这个话题。
“他得的是什么病?”医院对于病人的信息是全盘保密的,更何况在这里他连戏柠舟的主治医生都没有见到过,少年更多时间是待在房间内,有时候心情好了会绘画,心情一般大概是盯着窗外发呆。
“孩童时期落下的毛病,因为小时候没有引起注意,一直将病根留到现在。”严泽脸色不变地看着少年,他守在少年的床边,却是以很好的姿势做出对梁仟的防卫。
梁仟转过头来看着严泽,两个人表面上都带有一份懒散。意外撞到严泽眼睛里那份没有来得及收住的感觉,梁仟眉头一皱朝人身旁靠近了一步:“是肺部上的问题,为什么住到脑科来?”
严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烟草香也是一阵皱眉,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扬起官方式笑容:“因为龙先生和戏先生的关系一向不错,住到脑科也是因为龙先生的一部分意思。”
想到那只张牙舞爪的猴子,梁仟心中划过疑惑。看戏柠舟对龙木浦的态度,甚至是眼神都完全没有一份亲热的感觉,那种疏远疏近的感觉实在藏得太好。
“辛苦了。”梁仟心中有一小部分的烦躁,他转头再次看了看少年的侧颜,平稳的呼吸和完全放松的神情让他此时看起来才像这个年龄的社会上不谙世事的孩子。
嘴角上那似乎随时挂着的温和笑容,不咸不淡的语气,忽远忽近的为人方式。
这些他都是从哪学来的?
“客气。”严泽也渐渐收起了自己的官方式笑容,两个男人本就各自带着自己的气质,站在小小的病房里面十分违和。
梁仟扭头毫不犹豫地走掉了,严泽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在眼睛里流露出了厌恶。带着白色手套的男人站到少年的床边,凝视着他沉睡的面孔良久,最后无声地叹息一声。
——这份感情本就是禁忌的,若是你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你知道……并且最后选择的是他,我该怎么办呢?
说不知道也只能骗骗自己给自己找点安慰,说知道也十分不能说服自己。戏柠舟在一些感情上面严于律己,不管是对戏父戏母之间的亲情,还是对龙木浦纪秋之间的同事之情,甚至是对身边那些关心照料过自己的人,戏柠舟的态度都过于寡淡。
他在感情上的心防实在太重,严泽稍微透露出来的一丝丝情感便会招来他的厌恶,那双冷彻海底的深蓝色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恶心。他是知道的,却有很明显的抵触。
那么梁仟呢?
梁仟……在他的眼里,算什么呢?
*
戏柠舟吃了顿午饭便又想睡觉,结果对面蒂娜的母亲因为要和警.察去处理一些东西,他便被差遣成了看管盲眼小女孩的爱心人士。
戏柠舟披着一件乳黄色的针线衫,对着蒂娜母亲笑:“伯母就放心去处理吧,我住在您对面,也见过蒂娜几次,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我帮您照顾也不会有问题的。”
蒂娜母亲并不知道那天女儿被吓哭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高高瘦瘦的家伙,他对戏柠舟的印象很好,因为对方看上去应该是个混血儿,而国语却很标准,显然是受过大家族教育的少爷。
仰望对方那精致的面孔和一米八几的身高,蒂娜的母亲给戏柠舟在心里默默按上了“可靠”的标志后便也客气道:“蒂娜很乖的,一般不会给你添麻烦,麻烦小哥了。我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大概就能回来,你这年轻人去和蒂娜聊聊说不定能解开一些她的心结。”
然而戏柠舟微笑地送走蒂娜母亲后却靠在玻璃门口一动也不想动。——他不喜欢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特别是这样虽然被母亲压迫却生活自足又自我烦恼的小孩,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个带着鹿角的哥哥,是你站在门口吗?”
因为失明,蒂娜对身边的声音都很敏感,一个人的脚步声等等都能让她惊觉。里面穿出细细弱弱的声音,蒂娜的声线嗲里嗲气,听在戏柠舟耳朵里却是有些厌烦的,他抬起头去看里面的人,随后有些冷漠地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严泽,推开对方的玻璃门走进去。
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嗓音,戏柠舟微笑道:“小姑娘的命可真大呢,还没被熊噶婆吃掉吗?这么快就想被我吃掉了吗?”
蒂娜听着这话脸色一白,前几天被他那个故事吓得不轻,连续有几晚上都没有睡好,生怕一个不小心半夜就被熊噶婆抱走了。但是她快速调整好心态,硬着头皮说:“哼,哥哥骗人,明明哥哥一定长得很好看,却来吓唬我!”
“嗯。”戏柠舟那耐人的嗓音轻轻应了一下,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对方就这样承认了,蒂娜心中是有些小孩子脾性的,但她眼眶通红,看来是因为某些原因大哭过一场。女孩的声线忽然变得很低沉。
“哥哥你说,一个人在黑暗里可以走多久啊?”
戏柠舟微微侧头,蒂娜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毫无光泽,就像宝玉被蒙了一层灰,他忽然抬起漂亮的手指去抚摸蒂娜的头。
“可能很久很久吧……但是一个人在白天里,可能不能走呢。”他伸出手指来遮住自己的瞳孔,明明睁开的蓝色瞳孔也被手指的阴影遮住大部分,“黑暗啊,随时都会掉进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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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八百字的作者有话,没保存就退出了/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