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杨守文站在杨承烈的身后,看不到杨承烈的脸。
但是,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当杨承烈和上官婉儿相视那一刹那,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父亲?”
见杨承烈没说话,呆愣不语,杨守文忙凑上前,在他耳边低声唤了一句。
杨承烈这才反应过来,轻声道:“还请上官姑娘带路。”
“请吧,杨奉宸。”
上官婉儿毕竟在武则天身边历练多年,经过了最初的情绪波动之后,她已经调整过来。不过,她依旧没有理睬杨守文,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便径自转过身去。
走进观风门,就见空旷广场。
一座规模宏大的金銮大殿坐落在广场上,透出一股雄浑之气。
上阳宫如今几乎成为武则天办公的主要场所,以至于皇城中的大殿已经被空置了许久。若非盛大的集会,亦或者文武百官的参见,武则天大多数时候都会在上阳宫内。
沿着台阶缓缓而上,距离大殿越来越近。
哪怕是杨守文,也感到了莫名的紧张。
建筑,因人而生出威严;人,又因建筑衬托气势。
人和建筑缺一不可,组合在一起才算是一座完整的宫殿。前世,杨守文曾参观过故宫。诚然那宏大的建筑群会让他产生一种敬畏,但行走其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失去了帝王之后,故宫只是一个见证了历史的建筑群,而称不得一座皇城。
“陛下,杨承烈父子到了。”
在大殿门外的台阶下,上官婉儿示意杨承烈两人停下脚步。
她走上台阶,来到了大殿门外。恭声禀告。
“宣!”
“宣杨承烈、杨守文父子觐见!”
从大殿中传来了高亢的声音,杨承烈忙肃容一揖,而后带着杨守文便垂着头,高抬腿,轻落脚,走进了观风殿大门。
“草民杨承烈(杨守文)参见圣母神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承烈在走进大殿之后,便大礼参拜。
杨守文也不敢怠慢,有样学样的跟着杨承烈一起行礼。
大殿里,寂静无声。
杨守文觉得好生难受,但又不敢过于放肆。
要知道,那丹陛之上坐着的,可是一个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这个女人,在后世可谓毁誉参半。有人对她敬佩不已,又有人对她是恨之入骨。
杨守文看过很多种版本的武则天传记,但不管哪一本,都少不得要评价一下武则天的狠毒。比如说。她为了废掉王皇后,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比如说,她在得势后,把萧淑妃变成了人彘;比如说。她为了成为皇帝,甚至杀了亲生儿子。
总之。后世对武则天的评价,都少不得一个‘狠毒’。
但杨守文到了洛阳,从贺知章、张说、张若虚等人那里得来的消息却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武则天为了谋取宫中权势。杀死自己的女儿。
武则天一共生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安定公主,如今应该称之为安定思公主,早殇。
小女儿便是太平公主。
安定思公主,就是那个相传死在武则天手里的女儿。
但是据杨守文所知,安定思公主是早夭,而非被害。诚然,安定思公主的死,令武则天成为最大的受益人。可要知道,这是唐朝,一个开放的时代!宫中的任何消息,都会流传出来,但至今也没有人说过,安定思公主死于武则天的手里。
甚至,在成书于五代的《旧唐书》,以及根据起居注所编撰的《唐会要》中,都只记载了安定思公主是暴毙。真正流传出武则天杀死亲生女儿的记载却是由《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而这两本书则成书于宋代,其中真实性还要进行考量。
但历史,却把安定思公主的死,记在了武则天的头上。
杨守文以为,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武则天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踩在了所有男人的头上之后,难免会被那些男人心中嫉恨。特别是在宋代,理学渐渐开始兴起,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也开始形成。夫为妻纲,是天地间最为正统的道理。那些个士大夫们,又怎可能接受一个女人曾经是九五之尊的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杨守文深信‘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原则。
那些个关于武则天的传言,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恐怕连那些记录者都不太清楚。
“杨文宣,十八载未见,你似乎苍老许多。
抬起头,让朕看看,当年的杨大胆,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大殿中,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但必须承认,那声音很柔,若没有了苍老气息的话,定然是极好听的。
“十八载未得见圣人圣颜,罪臣也是挂念的紧。
罪臣不过是肉身凡胎,自然免不得那天道轮回。倒是圣人却不见老,和当年变化不大。”
呦!
这难道是老爹说出来的话吗?
杨守文低着头,大吃一惊,心里面暗自吐槽道:你个浓眉大眼的老爹,拍马屁的水平不低啊。但凡女人,就喜欢听这种夸赞。老爹平时看上去很不靠谱,但在关键的时候,这一手夸赞的本事可是不差。
“杨大胆啊杨大胆,十几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武则天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杨承烈却正色道:“罪臣不敢欺骗圣人,此罪臣肺腑之语。”
“你不敢欺骗我,却弃官十六载。”
武则天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沉声道:“当年朕把你派出去,是希望你能够在外面好生历练一番。可你倒好,去了均州之后,竟然挂印而去。你可知朕有多失望吗?”
“罪臣……”
杨承烈扑通跪在大殿上,匍匐在地上。
这一跪,可真疼啊!
杨守文听到那蓬的一声响,都感觉到了疼痛。
更不要说站在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也是心里一痛,连忙轻声道:“陛下。杨奉宸当年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有什么不得已?”
武则天的声音越来越高,厉声道:“杨承烈,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长安时,朕与你说过什么话?”
“罪臣,记得。”
“那你给朕重复一遍。”
“圣人当年说,罪臣到了外面之后。只管放开手去做事。
出了事情,圣人会为罪臣做主,更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罪臣……”
咦?
杨守文低着头,听着杨承烈的话。却不禁感到骇然。
听得出来,杨承烈和武则天似乎很熟悉,而且武则天对他,也是非常的关照。什么情况?老爹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以他的脾气。居然能隐瞒着一直没说出来。
“你还记得!”武则天似乎怒急了,抓起一块玉石镇纸。啪的砸向了杨承烈。
不过,那镇纸没有砸到杨承烈,摔落在距离杨承烈还有一米多远的地上,顿时粉碎。
那玉屑飞溅。可是杨承烈却一动也不敢动。
“杨大胆,朕对你非常失望。
当年,你老师把你举荐给朕,朕曾向他保证,一定会给你一个前程。可是你呢……郑三娘病故,朕知你伉俪情深,准你颓废一些日子。但没想到……在朕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身边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杨承烈,你可知朕有多生气吗?”
“罪臣,愧对圣人的厚爱!”
杨承烈的声音带着哭音,听得出,他是动真格的了。
老爹的老师是谁?
杨守文才发现,原来在自家老爹的身上,竟然还埋藏着无数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他回到中原后,就躲在石城山。
怪不得,他一直磨磨蹭蹭,自己到洛阳之后,他却一直不肯过来。
就算杨承烈要顾虑生疑,可从荥阳到洛阳,左右不过一天的路程,又有什么费事?
原来,他在躲的,不仅仅是武承嗣,还有武则天。
“陛下,息怒。”
上官婉儿在一旁也吓坏了,她同样是第一次听到,武则天和杨承烈之间的复杂关系。
原以为,武则天能记住杨承烈,是因为他做过奉宸卫。
可现在看来,武则天和杨承烈之间,似乎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
想想也是,杨承烈做到奉宸备身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整个奉宸卫,备身不过百人。能做到备身,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反正在上官婉儿的印象里,备身的年纪大都是近三十岁的人。十几岁的少年,哪怕是名门之后,可是背景并不显赫。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到了备身,二十出头就执掌一府兵马,本就问题不小。
武则天,平静下来。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而后沉声道:“回中原后,可曾去给你老师上坟祭拜?”
“罪臣有愧老师栽培,故而偷偷前去祭拜过。”
“那,可曾与明珪有过联络?”
“罪臣当年惹了祸事,担心牵累师兄,故而未曾联络。”
“年初时,明珪奉命前往蜀州,拜蜀州刺史……已经开始为朕分担忧愁。当年是你父亲闯了祸事,你如果肯与朕知晓,朕便护佑不得你吗?若当年你没有逃走,如今想必也是一州刺史,为朕分担忧愁……罢了罢了,记得与明珪联系,他离开洛阳之前,还向朕询问过你。若不是你生了个好儿子,朕都不知你回来中原。”
明珪?
好陌生的名字啊!
杨守文依旧没有猜出杨承烈的老师是谁,可是上官婉儿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是他……若非他,谁又能让圣人如此信任?
明珪,一个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但他的父亲,却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神秘的传说。
明珪的父亲名叫明崇俨,也是武则天一生之中,除去唐高宗李治之外。最信任的男人。
“杨守文。”
“草民在。”
“怎么不抬头?”
“草民,不敢。”
丹陛上,传来一阵笑声。
“你那日在瑶台,可是霸道的紧。
你不是说不怕朕,为什么当着朕的面,却不敢抬头?”
我有干过这么牛逼的事情吗?
杨守文心里没由来一颤。忙回答道:“草民那天是吃多了酒,其实对圣人还是很怕的。”
“哦?怕朕什么?”
武则天笑道:“莫非和你父亲一样,做了亏心事,所以怕朕吗?”
“这个……”
杨守文有些发懵。
我要说不怕你,你这老娘们儿弄不好敢砍了我脑袋。可我要说怕你……好吧,我是真的怕你。
“草民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反正就是害怕。”
“哪里怕?”
“全身上下。都怕。”
武则天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这一对父子啊,让她是又恨又爱。
杨承烈是明崇俨的学生,也是明崇俨临死前,托付给她的人。风仪四年,明崇俨被盗贼所杀。在那之前。明崇俨似乎就有了觉察,提前向武则天托付了后事。
他告诉武则天,对于名门贵胄,要一手打压。一手拉拢。
他的学生杨承烈出身贵胄,虽然名声不显。却可以予以借重。杨承烈是弘农杨氏子弟,而弘农杨氏在关中则名望甚高;明崇俨还为杨承烈介绍了一门婚事,也就是杨守文的生母郑三娘。以弘农杨氏拉拢关中,以荥阳郑氏联系山东士族。同时。对那些日益强大的贵胄予以打压,并将之分化,则武则天的地位就更加稳固。
但武则天没想到,杨承烈居然跑了!
这也使得明崇俨为武则天筹谋的计划落空,不得已武则天开始大力提拔平民子弟,并且使用酷吏。
武则天很清楚,哪些通过科举选拔而来的士人,心里始终挂念着李唐。
相比之下,世族对李唐的接受程度,则远不似平民那么强烈……
再后来,她准备退位,想要保住武家的前途。本来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如果没有杨守文的出现,武李联姻已经完成,安乐公主和武崇训,此时也订了婚。
这父子,莫不是老天派来让我不舒服的吗?
但让武则天狠下心来收拾杨家父子,她又舍不得。
看到杨承烈,她就会想到明崇俨;而杨守文的文采,则让武则天非常喜欢。
“杨守文,你抬起头来。”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慢慢把头抬起。
这一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在后世被称之为‘千古女帝’的样貌。虽然已七旬老妪,但是从外表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宛如四旬美妇,风韵犹存。她端坐在龙椅上,脸上露出一种戏谑的笑容。不知为何,杨守文总觉得,武则天有些眼熟。
“杨青之,你文采过人,得郑三娘冥中传授,朕已经相信。
总仙会斗酒八十一首诗词,你可谓是创造了一个传奇。朕对你当日的不敬举动,不会计较。朕非但不会计较,还会给你天大好处。不过,你要完成朕的一个考验。”
“啊?”
“前几日,司马道长对我说,你为他在天台山的大鹏宫作赋一首,名为大鹏赋。
朕这上阳宫,也缺了一篇赋。
如果你能够在一炷香的工夫以‘愿拾青紫’为韵作赋一篇,且不得超过三百字,以上阳宫为题,揽神都之风貌,朕便不再计较你的狂妄。若作不出,朕会很不高兴,到时候你可别怪朕欺负你,少不得要让你受些教训……杨守文,你明白没有?”
我勒个去!
以愿拾青紫为韵,以上阳宫为题,还他娘的要揽神都风貌?
最可气的是,通篇不得三百字,你特么想玩死我吗?
杨守文目瞪口呆,好半天苦着脸道:“草民能否拒绝?”
朕就喜欢看你这愁眉苦脸的小模样……让你摔酒坛,让你不怕朕?哼哼哼哼……
武则天微笑道:“你说呢?”
“那就是不能拒绝喽?”
“来人,笔墨伺候。”
在大殿外,早有内侍准备妥当。伴随着武则天一声令下,高延福就带着人进来,把小桌子摆放在杨守文面前,铺好了纸张,研好了墨,笔放好,然后便退到旁边。
杨守文,顿时懵了!
他向杨承烈看去,却见杨承烈一副‘我爱莫能助’的表情。
向上官婉儿看去,她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朝杨守文做出一个‘你能行’的手势。
再看向了武则天,武则天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两颊飞红,似乎非常兴奋。
小家伙,还狂吗?
武则天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明崇俨,并且出题对他刁难的情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虽然对象换了,不过杨守文算起来,也是明崇俨的徒孙不是。
“点香!”
武则天冲高延福道,高延福立刻捧来了香炉,点上了香。
我去,你要不要玩这么狠,这么短的香?
“杨青之,朕若是你的话,就不会再长吁短叹,而是要尽快思考如何应对。”
说完,武则天便站起身来。
上官婉儿忙走上去,搀扶着武则天从丹陛上下来。
“杨大胆,陪朕出去透透气……高延福,帮我盯着。”
她迈步往大殿外走,杨承烈忙跟上去。
老爹,你不仁义!你有了女皇,你特么的就不要儿子了吗?
杨守文眼巴巴看着杨承烈走出了大殿,只觉这世间竟充斥着如此满满的恶意……
“杨公子,快点开始吧,这香燃得可是很快。”
高延福在旁边,非常愉快的补刀。
要知道,他对杨守文可是没有一点好感。高延福原本是武三思的家奴,后来武则天登基,他得武三思的推荐于是进入宫中。之后,更靠着他武家的背景,迅速成为司宫台的司宫监。
杨守文破坏了武李联姻,更让武三思颜面无光。
如今武则天刁难杨守文,在高延福看来,就是替武三思出一口恶气。高延福自然非常乐意看到杨守文倒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希望杨守文因此而受到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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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
走出大殿,杨承烈忍不住开口。
杨守文是他的儿子,他怎可能漠不关心?
只是,不等他说完,就听武则天幽幽道:“文宣,你不用担心,朕只是想要警告他一下,又怎可能真的为难他?杨青之入神都不过四十余天,惹了不少麻烦。
年少气盛,说的便是他。长久下去,并非一桩好事。”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杨承烈总算是松了口气。
“五月初三,是你老师的忌日。”
“罪臣记得。”
“代朕走一遭终南山吧,替朕祭拜明君一遭。”
“罪臣遵旨。”
武则天走到台阶前,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杨承烈,柔声道:“十六年了,魏王已经过世,以往的仇恨,也都烟消云散。你流落边塞十六载,也受了不少苦,想必也学了很多事情。看你如今的模样,朕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朕只问你一句话:文宣,朕可以原谅你以往所有的过错,你愿不愿意回来,帮朕一遭?”(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