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事总有结束的时候,这一场让我看似还阳的戏剧,最终在我死后第八年的春天画上了句号。
那一日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托腮坐在窗前,一边吃着糖糕,一边看着雨水顺着房檐滴落下来,生前我是极讨厌这种天气的,但因着死后只有这种天气我才能够出门,所以也就不那么讨厌了。
今日起来的时候我又没有看见他,想一想最近几日他好像都特别的忙,出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回来之后候整个人看起来也都是十分的疲惫。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衣服上总有洗不干净的污渍。
这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他的衣裳现在都是我在洗。
本来洗衣裳这种事不该我做的,但因着前段时间他把这宅子里最后一个仆人撵了出去,我终于撸起袖子挑起了这个重担。
我虽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好歹也是众星捧月的活着,生前没有做过这种事,死后更是一窍不通。更加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因着现在五感的减退,我对力量的控制也是十分的难以把握。每次心里想着只轻轻的搓一下他的衣服,可谁知道这一“轻轻”下去,他的袍子被我撕开了。
后来我想,既然不能用手,那就用脚吧。
于是我回忆着翠儿以前替我洗衣服时候的样子,像模像样的打了水来,小心翼翼的倒在盆子里,可这一脚刚踩下去,衣服没破,盆子破了,水自然流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被我生生踩了一个洞出来的盆子,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想哭。
当天晚上用膳的时候我委婉的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原本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的数落一顿的准备,我甚至都行到了他可能会说:“你怎么这么笨?洗个衣服都洗不好?”可他竟然只是撑着头笑,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另一只手抖得险些连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好在我眼疾手快接住了。
当时我对他这种嘲笑行为非常的不满,气鼓鼓和他说:“你、你有什么不满意说出来啊!反正我也不会改……再、再说了,我又没有做过这些事,府邸上的人都被你撵走了,饭是我做,衣服还是我洗,我、我晚上还要陪你睡觉!你这样是虐待你知不知道啊!”越说我越觉得自己真是好惨啊,连死了都要被他折腾,委屈死了。
闻言他哑着嗓子,又是一阵低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筷子,将我揽入怀里,抬头亲了亲我,温声道:“我没有不满意,我很满意……你这样,很好。”
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信你才有鬼。”
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果然下一刻便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于是我哼了一声,又说:“信你我就会活过来了。”
谁知道这么说,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还问了我一个根本不可能的问题:“那你想活过来吗?”
我眨眨眼看他。
他目光平静的看我。
我两手揽在他的脖子上,装作十分认真思考的样子,过后点点头:“想啊,谁不想活过来。哎,对了,我和你说呀,前几日你悄悄带着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城门外那一抔黄土,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他一脸认真,十分难得的配合我问道:“你在想什么?”
“哦,”我说,“我在想那抔土睡着肯定比咱们家里这床好。”
他:“……”
“你说,这是不是真是太可怕了?”
他嗯了一声,又凑上来亲了我一下,喃喃道:“是,这真是太可怕了。”
……
这些事想完,盘子里的糖糕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雨声似乎渐渐小了起来,但是他还没有回来。
难道又是在路上遇见了哪家小姐?
说起来前几日我还听说邻街有一个小姐,追他追到了府门外,当时他倒是给人拒绝了,后来那小姐也没有再找上来,可是我这心呀,只要一想到时时刻刻都有人对他虎视眈眈,就七上八下的放不下来。
所以说有时候,耳朵太好也是一件让人十分烦恼的事。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天上忽然就落了一道惊雷下来,吓得我手一抖。过后拍拍胸口,想着还好还好,糖糕已经吃完了,否则这么一下,铁定是要落地上去了。
我转头看着外面越来越黑的天,感慨的想这怕打雷的毛病恐怕是日后入了土也不改不掉了。
我慢吞吞的站起来,想要走进里屋去避一避。不曾想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道雷落下来我。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我脖子一缩,忽然身子就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就朝前方倒去。
好在案台就在两步远的地方,我手快的撑住了身子,没想到却把放在上面的香炉碰了下来。
我心道坏了,这玩意平日里他都是不让我碰的,说是里面放了符,我要是碰了身子会受不住的。
起初我听到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想着虽说我现在已经死了,也没有了灵力,可一张符咒的法力我还是能够受得住的。况且,我委实想不出,他明知这符纸我碰了会受不住,又为何会在这屋子里放这种东西?
可我没想到他是真的放了。
而且放的还是紫符。
当我一脸惊奇的把那符纸捡起来之后,一边想着这东西好像是当年我在他书桌上看见的那张,一边瞧着上面用金砂写的咒文。
那龙首豹身的咒文我敲着还有点熟悉,但皱着眉头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来。
半晌,我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曾经我的记性多好啊,没想到不过是死了八年,有些事就越来越记不清了。
正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回过头,果然瞧见他一身湿漉漉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翎儿。”
他的嗓子有些哑,我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迎了上去,一边拍着他身上的水珠,一边说道:“这大雨天的,你怎么也不带把伞?”
他面露歉意,等我踮着脚去擦他额头上的雨珠时,又顺势亲了我一下,说道:“出门的时候有些着急,忘记了。”
我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拉着我的手,低声道:“可是生气了?”
我瞧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啊。”
他说:“当真?”
我想了想,说道:“最近几日你都出去得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事?”
“我……”
他正要开口,目光却忽地瞥见了方才被我打翻的香炉,脸色当即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叹了口气说:“果然生气了罢,起来之后寻我不着,将这香炉给打翻了?”
他放开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徒手将那香炉灰捧了回去。
我看着他那动作,唤了他一声:“六哥!”
“嗯?”
在他回答的时候,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背上,同他说:“我才没有生气,不小心将这炉子撞到了而已……我和你说呀,我觉着最近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好多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说,我有一天会不会把自己给忘了?”
他动作一顿,转头好笑的看着我:“为何会忘了自己,而不是忘了我?”
我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怕你打我。”
他一笑,把地上收拾妥当之后,站起身反手将我拉在怀里,低头吻了我一下,说道:“我舍不得。”
……
那天夜里,等他睡下之后我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因着我现在身子实在是太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入睡之前,他又在屋子里点上了那熏香。那香味闻得我是十分的难受,之前我都没有问过他,那香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曾同我讲过,我本以为那只是能够让他安神的香味,因着我死了,所以我闻起来才会格外的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看见那张金砂紫符的话。
我慢慢的走到了案台边,两根白烛已经烧了快一半,中间放着的,是我的灵牌。而那个香炉,就放在我灵牌的前面。这么近距离的闻那香,我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我晃了晃头,强忍住那种晕眩的感觉,将香炉拿下来抱在了怀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都是极其小心的,甚至还在原地站了半晌,就害怕他会突然从里屋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确定耳朵里听见的只有他均匀的呼吸,这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我把那香炉放在了桌子上,掐灭那三炷香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手都有点抖。香炉灰被我倒了出来匀称的铺在了桌子的一角,等到里面都空了,我才挽起袖子,伸着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在上面摸索着。
就在方才,我忽然想到了那张符纸上面的咒文究竟是什么。
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这香炉灰里,一定有那个东西。
回想死了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般害怕过。就连生前,这种时候也是极少的。唯一的一次,却是在那日离开京都卞城之前,他将我从青楼带出,又把我关在门外的时候。
那时候我害怕他生气,怕他再也不理我。
可是现在,我却害怕他太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