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冬天来了,一切都透着萧肃的气息,太子站在东宫大门前,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季嫣然从后面出来,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件裘皮大氅,温柔地披在太子的身上。
太子却一动也不动,恍如雕塑一般,季嫣然心下不安,她虽然在东宫,可朝堂的动静也不是毫不知晓,还以为是太子把对父亲的不满,迁怒到了自己身上。
她也找机会问过父亲,但父亲只是淡淡一笑,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她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或许父亲已经开始放弃太子了。
就算所有人都可以放弃太子,唯有自己不可以,季嫣然的心不是不悲凉的,她爱也不爱,不爱也罢,都已经别无选择,这是命运对她的嘲弄,半点不由人。
她哪里知道?和太子心中的惊涛骇浪相比,季相爷的舍弃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季嫣然细心地帮太子系好大氅,却见太子的神色有些恍惚,眼神也飘忽不定,心下一紧,关切道:“殿下,你怎么了?”
太子忽然像被惊吓到了一样,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冷冷盯着季嫣然的动作,猛然戒备起来,“你干什么?”
季嫣然被太子超乎寻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由于在朝堂上的不顺,殿下心情一直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最近似乎感觉太子又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季嫣然自己也说不上来。
“天气寒冷,殿下还是回殿内休息吧。”季嫣然闻言细语道。
太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不置可否,他最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没人在听到自己身世的震撼绝密之后还能安之若素,他也不例外。
那夜从冷宫回来,遭受了晴天霹雳之后,他的头脑仿佛被雷炸了一样,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就是父皇的儿子,帝王的血脉,天下未来的主人,只有这样才可以麻醉自己,自欺欺人。
季嫣然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太子忽然伸出手,失神地抚摸季嫣然绝美的脸颊,如果他不是中宫嫡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又怎么坐拥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入怀?
忽然想起有关萧天熠身世的那场闹剧,英俊高贵的萧天熠竟然也有可能有那样不堪的一对父母,那自己呢?
太子忽然觉得后怕,如果自己也有那样不堪的父母,那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将瞬间一无所有,包括自己的性命。
尊贵的地位,煊赫的东宫,红墙黛瓦,金碧辉煌,雕龙宝座,庄严巍峨,数不清的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一切的一切,都将瞬间消失殆尽。
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从脚底升腾起来,如果自己不是东宫太子,季嫣然这样的美人怎么会对自己虚情假意?她怕是连戏都懒得做了。
他心下忽然一怒,居然用力抓紧季嫣然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浮木,抓得她的手生疼,忍不住叫了一声,“殿下。”
太子不顾季嫣然的挣扎,大手越握越紧,他曾经是爱过季嫣然的,可她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他如今对这个京城第一美人已经只剩占有欲,没有爱恋了。
季嫣然的脸痛得变了色,她最怕就是太子这般喜怒无常的时刻,给人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惧。
不过,幸好有一道声音及时解救了她,是内侍的禀报声,“太子殿下,皇上召您即刻前往养心殿。”
太子下意识地松开了季嫣然,季嫣然得到解脱,看向自己素白的玉手,已经青红交加,如果不是内侍到来,她真担心太子会捏碎自己的手,不过她以为是太子因为父亲的事情迁怒自己,只得闭口不言。
“知道了。”太子举目眺望宫城,天阙,皇室,辉煌,这一切,还可以在他身上延续多久,仿佛有个不定时危机,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忽然跳出将他的梦击得粉碎。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看脸色煞白的季嫣然一眼,转身就往养心殿走去。
最近父皇找他,基本没有好事,现在他都有心理阴影了,到了养心殿之后,果然看到了父皇一张冷沉的脸,他的心微微一沉,平静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默默地盯着他,并没有马上说话,也没有让他平身,在给他加了足够的压力之后,忽然将一张奏折甩到他面前,“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赶紧拾起奏折,那上面竟然说他暗中煽动北境灾民闹事,希望酿成**,以图嫁祸世子,令北境不安。
他看完之后,心中一阵阵发虚,萧天熠太可怕了,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查出来,现在萧天熠在北境,军威赫赫,军纪森严,深得灾民拥戴,更让他心中涌起一阵疯狂的嫉妒。
不过这奏折并不是萧天熠上书给皇上的,而是北疆大吏沈山的奏折,在太子看来,这不过是沈山讨好萧天熠的手段罢了。
皇上怒意横生,太子见势不妙,连忙喊冤,“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皇上怒意横生,却并没有表态,只是眯起眼睛,眼眸厉烈地打量着太子,看得太子心底一阵阵发毛,“果真不是你派人干的?”
太子见父皇心中并没有下定论,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证据确凿,他就可以不认账,沈山虽然抓了几个小鱼小虾,但他无权调查太子,想要撼动当朝太子是不可能的,所以沈山只能上奏皇上,请求皇上下旨彻查此事。
“奏折上说的事情,儿臣一无所知,而且父皇一直教导儿臣要处理好和世子的关系,儿臣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糊涂的事情?”太子信誓旦旦道。
见太子这样说,皇上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上次就和他说过,如果他再犯一次事,这个太子就是当到头了。
太子自然明白父皇也在考虑这件事,忽然大声道:“父皇明鉴,自从李氏无德被打入冷宫之后,儿臣深感惶恐,只希望能上为父皇分忧,下为臣民表率,儿臣不敢说尽善尽美,但正在努力做到尽善尽美,北境的子民也是父皇的子民,儿臣敬重父皇,就是借儿臣一个胆子,也绝对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还请父皇明察,还儿臣一个清白。”
太子说得掏心掏肺,却见父皇的脸不辨喜怒,知道父皇心中的疑虑没有那么容易打消,忽然心下一横,“父皇如果不信的话,儿臣愿意在诸位列祖列宗面前起誓,如果儿臣做下此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果然,这样毒的誓都发出来了,皇上的脸色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唇角的弧度明显地松懈了些,莫非是真的误会了太子?沈山提供的证据并不能足以证明是太子指使的,要说之前皇上对太子的辩解将信将疑的话,但太子拿龙腾王朝的诸位先祖发誓,就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皇上哪里知道?要是太子没有发觉自己的身世之前,是断然不敢发这样的誓的,但现在完全不同了,他这样起誓,已经毫无心理负担,反正这些列祖列宗也不是他真正的列祖列宗,拿来利用利用就好,不用往心里去。
皇上并不知道太子心中所想,见太子义正言辞,虽然怒意不减,但并没有继续责怪太子,于他心里,他倾向于相信太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太子这段时间侍奉母后,也确实是尽心尽力。
但有些话,他还是要说,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道:“天熠代天巡狩,替朕在北境安抚灾民,劳苦功高,身为储君,最忌讳的就是嫉贤妒能,没有良臣将相的辅佐,孤家寡人守不住萧氏先祖打下来的江山,天熠是你王叔的世子,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凡人才,总是有几分气性的,如今朝中重臣不少,可到真正要用的时候,有担当有能力的并不多,天熠就是其中一个,你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吧?”
“儿臣明白。”可太子听到父皇说“代天巡狩”的时候,心中就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平,代天巡狩,代天巡狩,他这个多年的储君都没有机会代天巡狩,偏偏萧天熠一个世子,就能风光无限地去代父皇之权?
父皇对自己总是威严交加,对萧天熠却总是大加赞赏,今日听到父皇这样一番话,太子甚至有种感觉,就算他真的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也依然会偏心那个该死的萧天熠,真不明白,萧天熠到底有什么好?
自己爱过的女人喜欢他,自己的父皇也喜欢他,就连现在自己常常侍奉的皇祖母也喜欢他,虽然皇祖母表面上不说,但太子看得出来,老人家心中还是念叨着那个她最疼爱的孙子。
就算萧天熠做了忤逆她的事情,这个龙腾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居然也不怪他,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萧天熠?
太子表面上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但广袖下面的拳头早已经紧紧捏到了一起,自从知道皇上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之后,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就算再怎么暗示自己一定要忘掉这一切也无济于事,在冷宫听到的那些话,就像有预谋一样会不由自主地飘过来,根本就不受自己控制。
父皇还在历数萧天熠的功劳,但太子一句都听不进去了,父皇的偏心,更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夺下龙腾王朝的至尊之位,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父皇偏心的愤懑的发泄。
走上了夺嫡之路的人,从来都是没有退路的,更何况洞悉了自己身世的绝密之后,太子就更无路可退了,背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只能往前行走,踏上荆棘满地的血路。
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又如何?那把龙椅只能是自己的,这是对这个无情君王最好的报复。
总有一天,他要把睥睨天下的权势牢牢抓在手中,到那个时候,他身世的秘密将被永远掩盖起来,再无人知晓。
太子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登临宝座,扬眉吐气的时候,应该到皇上灵前,祭酒一杯,告诉他,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气得跳脚?
太子眼中的阴冷盖在眼睫毛之下,由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皇上和他说什么都没有听到。
“太子,太子。”皇上一连叫了两声,太子都没有听到,皇上眉头一皱,忽而怒道:“太子。”
这一声把太子吓了一大跳,忙道:“儿臣在。”
看到他这副模样,皇上到底不是年轻人了,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不打算继续训斥他了,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太子深藏眼底的冷笑蕴藏在恭谨的外表下,“儿臣告退!”
皇上见太子出去了,才道:“田学禄,你看此事真的太子做的吗?”
田学禄想了一会才道:“太子都在诸位先帝面前发誓了,奴才以为,应该不是他做的吧。”
皇上微微颔首,“朕也是这么想的,太子虽然有些不懂事,但这个轻重还是知道的,而且天熠也没有奏折上来,只有沈山的奏折,等来日天熠回京的时候,朕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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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太子居然当夜再次到了冷宫,李燕珺见到太子到来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皇儿,你怎么又来了?今日不同往日,不是说了让你别再来吗?”
今夜的太子早已经不是当初惊魂未定的模样,反而仿佛涅槃重生,异常镇定,“母后放心,在宫里,儿臣还是有些人脉的,来探望一次并无大碍,而且,儿臣已经派了心腹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自从那夜被太子洞悉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李燕珺就一直忐忑不安,而今夜太子又是这般反常,至于太子要问什么,她已经有了预感。
太子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目的,而是自嘲道:“今天父皇又把我叫到养心殿,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训斥。”
皇上对太子寡淡,李燕珺不是不知道,以前,她也一直在心中怀疑,是不是因为血缘天生无关,所以皇上对太子总也亲近不起来?态度也一直都是严多于慈,可皇上不仅仅不喜欢太子,对亲生的沁雪也同样亲近不起来,真是自己这个做母后的失败。
凝眸看着太子阴晴不定的脸,李燕珺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将来是要登临至尊的人,现在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登临至尊,俯视天下,现在已经是太子唯一的抱负,他轻轻一笑,“母后说的是,儿臣能忍受。”
屋内有种微妙的气氛,那是自从知道了母后不是自己生母之后,两人见面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半晌之后,太子忽然郑重其事道:“母后,请你如实告诉我,我的生母到底是何人?”
这是李燕珺最为害怕的事情,那夜让太子回去之后,她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听她的话彻底忘却此事,但照现在看来,太子不但没有忘记,反而一直挂在心上。
不过,太子的一席话马上打消了她的疑虑,“如今儿臣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绝对不能有任何事情阻挠儿臣的帝王之路,这件事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儿臣必须知道得清清楚楚,方能拔出这个隐患,以前母后还是中宫之主的时候,儿臣自然不担心,可如今母后身在冷宫,处境堪忧,还请母后将事情如实相告,只有掌握了实情,儿臣才有办法控制态势。”
李燕珺沉默不语,太子所言也不无道理,现在她在冷宫,很多事情已经失去控制,尤其是很多曾经听命于她的人,纷纷生了二心,改旗易帜者也不少,她已经力不从心了,哪天会发生什么变故,也做不到掌控自如了。
而且李燕珺也很清楚,如果太子身世的秘密爆出,她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同时,李氏家族也绝对不能幸免,她所有的亲人都要为这件事陪葬。
混淆皇家血统,是任何皇家都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其严重程度,等同于谋逆。
她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别无选择,“你还不知道,当初后宫之中,我和德妃同时怀孕,皇上说过,我们谁先诞下皇子,就封谁的儿子作太子,我通过太医得知,德妃怀的很有可能是个男胎,所以十分心急,如果德妃真的生下皇子,那这后宫将来迟早都是她的。”
事情是没有错的,不过李燕珺玩了一个小小心机,故意加重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让自己的做法在太子眼中变得合理化。
太子是在后宫之中长大的,对后宫纷争了如指掌,并没有怀疑,一语中的,“母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李燕珺身躯微颤,“生下来之后就夭折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抱过来,当做是我生下来的。”
她言简意赅地说了蓝芙蓉的事情,太子对蓝芙蓉并不关心,他只是关心这件事的知情者还有几个,到底有没有不可靠的随时可能倒戈相向的人存在,这样的人,务必要除去。
“蓝芙蓉?”
一提到忘恩负义的蓝芙蓉,李燕珺眼中就充满了愤恨,神色凝重道:“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万万不可让她知道你是她生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蓝芙蓉已经半人半鬼,模样令人作呕,李燕珺相信,身为天之骄子的太子,也绝对不会认这样的生母。
太子听母后说完当年的经过之后,心中渐渐有了底,以母后的手段,当年该灭口的人应该都灭口了,问道:“那蓝芙蓉的男人到底是谁?”
李燕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又不是正式夫妻,一拍两散之后,自然渺无踪迹,我追查多年,也没有下落,多半已经是死了。”
对这个男人的死,太子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还活着,他也会杀人灭口,眼中寒意阴冷,“蓝芙蓉在哪里?”
李燕珺心中立时警觉起来,“你要找她?”
太子相信母后绝对不会骗他,如今他和母后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解释道:“既然母后说她是个疯子,为了防止她乱说话牵出母后,自然要小心地保护起来。”
李燕珺放下心来,她也很赞同太子这样做,那个女人疯了,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谁都无法预料,狠狠道:“在寒菲樱手中。”
寒菲樱?太子悚然一惊,但此事怎么又牵扯到了那个难缠的女人?
这个秘密必须掩盖起来,所有有关人等都要灭口,否则若是父皇知道了,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权力争夺之中,谁的手上没有染血?
这一次从冷宫出来,太子早就不是当初那种惊慌失措的震惊了,反而淡定了许多,心头思索的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除去蓝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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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不起眼的屋子里,点着松油灯,蓝芙蓉躺在床上,虽然身体极度虚弱,可还是顽强地拖着,硬撑着一口气。
一道阴冷的风蓦然将门吹开,一道杀气扑面而来,蓝芙蓉一惊,蓦然从床上飞起来,往旁边一闪,不过她身子虚弱,而且本来就不是武功见长,在狭小的房间里面,对方来势汹汹,她根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屋子里面还有灯,以蓝芙蓉的道行,很容易看得出对方易了容,咬牙切齿道:“你是李燕珺派来的?”
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招招致命,蓝芙蓉很快就抵挡不住了,虽然李燕珺现在人在冷宫,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未必没有办法置自己于死地,她剧烈喘息,“你到底什么人?”
对方依然沉默不语,手上动作却不减,一把利刃在松油灯下泛出骇然的光芒,很快就攻到了蓝芙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