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政委和庄杰两人再次向卢母行了礼,加了点纸钱,然后退了出去。他们洗了手,混在治丧人群中,抽了两支烟,又回到房间。
鲁政委伏在卢宝城耳边轻声说:“小卢,你振作一点啊,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你姐姐那边情况不对,他们出殡的东西早已准备齐全,就等你过去祭奠完,马上要送上山了。”
“怎么可能?我们这边都得先看好时辰,按照选好的时辰出门,必须在指定的时辰下棺落土的。” 卢宝城脖子一扬,腰身瞬间挺直,眼睛精光一闪,恢复了往日的精明。
“就是,所以,我们才说事有蹊跷。而且,我听你们村的人说,你姐夫他们家本来打算当天傍晚就直接下葬。走到村口,就被你家叔伯们带人拦了下来,两个村子的人大闹了一场。后来,下葬的事情因此延后了。没想到,你妈送去医院抢救,你大哥等人陪着去医院后,你姐夫家里的人又找了人准备抬棺出门。幸好有人通风报信,被你大伯他们找人堵了正着。你三爷爷坐着院子里面,不让人动棺木,一口咬定,非得等你回来才能落棺。所以,这里头问题大了去呢。卢宝城,你振作一点,你姐姐可不能就这样白死了。”
庄队摸着自己腰间,一直点头,表明观点一致。
鲁政委指着自己三人:“我们三个人过去,肯定不行,人家那边人多势众。等你这边的仪式完成后,你多叫几个家里人,让人跟着我们一起过去。免得闹起来,我们白吃亏了。”
“行,我知道了。”
卢宝城抹干净眼泪,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大伯,大哥,青茂哥,麻烦你们过来一下。”
屋外的亲友团,应邀入屋。
两个小时后,卢家一行壮丁,跟着卢宝城到了山家村。
守在村外的山家人没想到会有这么人陪着卢宝城过来,一时间有点慌了神,隐晦地连连交换眼神,却叫庄杰看了个正着。
院子里,草草搭建的灵棚狭小而简陋。听到客来的鞭炮声响起,丧乐队正卖力地吹着锁啦拍着铜锣,哭灵声此起彼伏。小女孩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尖锐刺耳。
仓促画成的炭画,摆在灵堂上。
画的女子低眉浅笑,是全家福里的模样,却又比卢宝城记忆中更年轻,姿态更柔美。
昔日一别,没想到居然成了最后一面。
今时今日,姐弟相聚,却是阴阳两别。
卢宝城头一转,便看见两个外甥女一身缟白孝服,跪在棺木一侧。
小玉燕叫了一声舅舅,却被她身边的女子掩住嘴,压了下去。卢宝城冷眼横扫,那女子连忙低头作哭泣状,伏地不看这边。卢宝城看着她的侧脸,已经认出那是玉燕的大姑姑。
卢宝城燃了纸钱,便去推棺木,棺木纹丝不动。
穿着丧主服的山祥伦和另外两个主事的本家过来解释:“小七,你姐走了四天,这天气热了,尸身容易坏。先生让先封好棺,尽早送上山,这样对孩子们好。你知道的,宝娥生了四个孩子,只保住了眼前这两个。孩子就是宝娥的眼珠子,片刻离开不得。可这阴阳本就是两个世界,宝娥留久,对孩子不好,她自己也走得不安心。小七啊,你看,这棺木是原本预备给我爸的寿器,每年刷一道漆,材质好,做工精良。因为宝娥走得突然,我爸主动说把他的寿器挪得宝娥用的,让宝娥走得安心。唉,我没有本事,宝娥跟着我这些年,吃苦了。”
“那自然是吃苦了,我姐跟着你,就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
“山祥伦,你这样做可就不合规矩啊。我姐走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你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封了棺。男叔女舅,你们山家的人死是怎么办理后事的,我不管。我这个外家人没到,你们就封棺,就是不对。快,把棺材打开!”卢宝城揪着山祥伦,高声喝道。
衣服卡着脖子,山祥伦透不过气来,黑红的脸憋得通红:“小七,你别这样!”
山奶奶扑了过来,扭打卢宝城:“运气不好死了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连个儿子都不会生的人,还有脸啦?这里我们山家,你这咒我家死人,这心也太黑了吧。”
好男不跟女斗,更何况是个女性长辈。
卢宝城只得松手。
山祥伦咳了两声:“你们家送来的盖被已经放进去,我们没有亏待宝娥。”
卢宝城环顾四周:“我不管那么多,自古以来,只有娘舅看着,才能封棺。我要见我姐最后一面!”
山祥伦扯来他伯父佐证:“宝娥封棺的时候,你们卢家人都来过了。”
“哦~来过了?”卢宝城话音一转,“既然你们坚持我们家有人看着封棺的,那行,你给个具体的名字,我自己去问!”
山祥伦和他伯父支支吾吾,眼色满场飞,拖了两分钟,硬是给不出具体人名。
“叫师傅过来,打开棺材,我要见我姐最后一面。都装作听不到吗?行,算了,我自己动手。” 卢宝城烧了纸钱,跟姐姐告罪一声,便起身去找斧头和铁锤之类的工具。
山祥伦抓住卢宝城的手,泪眼婆娑:“小七啊,我知道你难受,我这几天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乎水米未沾。可这,这事谁也不想的。这就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小七,宝娥已经走了,你就让她安心地走吧,别再打搅她的安宁了。”
“呵呵,你这话说的好笑,我打搅她的安宁?今天死在这的是我妈,是我姐,我仅有的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不是你,她们会死吗?啊?” 卢宝城一把甩开山祥伦的手。
“小七,你别这样!小七……” 山祥伦拦在卢宝城的前面,眼眶血红,形容憔悴。
“别,你别叫我小七,我跟你没有关系,请称呼我,卢、宝、城。” 卢宝城直接撞开人,扭头往灶房走。
别的东西不确认,灶房肯定有火钳、斧头。
山祥伦挡在前面:“这不是你们卢家,别在这耍横!你又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了,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呀。”
卢宝城怒不可歇,直接捡起靠在墙角的菜刀,就要去撬棺材的铆钉。
那两位主事的人见形势不对,一齐拖着卢宝城:“宝城啊,祥伦不会说话,你别理他。你们几个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宝城啊,你姐摔坏了,又过了这么多久,样子都已经变了。孩子们还在呢,哪怕是为了孩子们好,我们也别闹,行吗?我们先体体面面地把你姐和你妈送上山,再谈其他的事情,好不好?”
孩子?
卢宝城视线一转,便看见两个孩子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扶着,跪在灵堂前。6岁的玉燕惶恐不安,头发乱糟糟的,一直握着姐姐的手,瘪着嘴,小声地哭泣,眼泪唰唰往下掉。10岁的玉莲揽着妹妹,静静地看着这边,不声不响,右脸的巴掌痕清晰可见。
卢宝城看了鲁政委他们一眼,快步走向小姊妹。鲁政委他们挡住了其他的脚步,卢宝城推开那两个女人,一把抱住两个孩子:“对不起,玉莲、与燕,对不起,舅舅没用,舅舅来晚了。”
“舅舅,你终于回来了!舅舅,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呀,妈妈被他们打死了!舅舅,你要给妈妈报仇!”玉莲抱着卢宝城嚎啕大哭,玉燕跟着放声痛哭。
山祥伦高声呵斥:“你个小兔崽子,胡说什么呢!你妈是自己摔死的,当时我们都不,你别在这说瞎话。”
“就是你们打的!我亲眼看见的!”躲在卢宝城宽厚的胸膛之下,玉莲似乎充满勇气,直接叫破了一切。
两旁的女人扑过来,想掩住玉莲的嘴,被卢宝城一个手肘撞了出去。
鲁政委和庄杰快步小跑过去,一左一右护住两个孩子。
“那天早上,外婆拿了十个鸡蛋和一袋红薯过来,说给我过十周岁生日。外婆特意说了,那些红薯干是舅舅寄回来的礼物,专门留给我和妹妹吃的。可是外婆一走,奶奶和带着朱彩丽那个坏女人过来了。奶奶问你要东西,你不但把剩下的鸡蛋全给了奶奶,还要把红薯也给她。妈妈不让,说我和妹妹很久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每天一碗稀粥,饿得受不了。”
山奶奶狠狠瞪了孩子一眼,凶神恶煞地站在一旁。
玉莲浑身一震,转开视线:“朱彩丽那个坏人说小丫头片子,吃了也是白吃,又不能给山家传宗接代,吃那么多红薯都浪费了。奶奶也说,大伯二伯两家都有儿子,以后爸爸养老送终还得靠堂哥堂弟们,现在吃一点红薯又算得了什么。妈妈哭了,说这些是我舅舅寄过来的,好歹留一半给我们吃。可是,是你,是你动手从妈妈手里硬抢走了红薯干。妈妈扑过去想抢回来,被朱彩丽一把抓住头发,然后奶奶打了她一巴掌。”
“我哪有,你被冤枉我。”山大伯母尖细的声音在人群中央响起。
玉莲叫得都岔了音:“你有,我亲眼看见的!当时妈妈很痛,咬了一口朱彩丽的手,一把扯住红薯袋子,想抢回头。然后,是你一脚踢了过去,妈妈撞到了奶奶,三个人一起摔到在地上。奶奶一边打妈妈,一边骂你是个没用的东西,连老婆都管不住。妈妈想反抗,被朱彩丽压在脚,根本站不起来。你跟奶奶两个人,一直在踢妈妈,妈妈一直叫疼,她一直叫疼。”
玉莲和玉燕同时抱住卢宝城:“舅舅,我当时摘了红泡,想拿回家用水泡着留给妈妈吃,结果从后面一进门,就看见他们抢东西,然后不停地打妈妈。我想救妈妈,我,呜呜……”
小孩子的尖叫和哭诉,引来了门外的人们。
刹那间,祠堂里面人头涌涌。
☆、亲痛仇快
以棺木为界,卢山两家各站一边,相互对持。
山家的队长走出来,试图缓和气氛:“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彼此沾亲带故,没有过不去的坎。有话好好说,别动气。这事,是山祥伦他们家做得不对,这点我们承认。可,这真的是意外,谁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卢广郭,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你快出来说句话呀。”
卢家村的生产队长脸一板:“你们当时的说法可不是这样,你们可是说宝娥因为饿得发晕,站在凳子上拿东西时摔了下来,脑袋撞到桌角。当时家里没有人,所以才没有人发现的。你们可从来没有说过,当时山祥伦和他妈妈那几个人都在啊。我们卢家的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
山奶奶急了:“卢瓜娃,你可不能这样。那天,你们过来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谈好条件,签了字吗?一个女儿30元压箱底的现金,两个箱子,两套被褥,还要送她们去上学。这些,可是你们提出来的要求!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养个赔钱货花这么多钱,谁家肯啊?既然都签了字,第一个30元,我们也已经凑给你们了,那协议就生效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她郭秀香自己想不开,硬要吊死在我家门口,我都没有说晦气呢,你们还想怎么样?”
卢队长、山队长和山爷爷一起喝道:“闭嘴!”
山爷爷骂了她几句,她才悻悻地走开了。
卢宝城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人,很多人不由自主地避开与卢宝城的对视。
山爷爷递过来一支烟:“宝城啊,两个孩子是你我两家血脉的延续,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两个孩子。”
“停,停,停!你是长辈,按理来说散烟给我,我不能不接。可大爷,我心里不舒服,真的抽不了这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卢宝城抱着孩子退到房屋一角的礼生桌边,倒了水,喂给两个孩子喝。
待孩子们稍微缓缓,卢宝城摸着玉莲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没事啊,舅舅在这,舅舅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的。来,告诉舅舅,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玉莲恨恨地看着对面的山家人:“我去叫爷爷,爷爷说男人打女人,不算什么大事。我去叫队长,队长也不肯过来,说打老婆是家务事,他管不了那么多。二奶奶还说什么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我没有办法,只能爬过后山,去找外婆。外婆放下锄头,就想跟我走。大外婆看见了,就问发生什么事,然后就叫了大外公和大舅舅他们一起跟我回家。”
卢大堂哥站了出来:“小七,那天我妈见小婶子神色不对,问清楚是宝娥被人打了,怕小婶子就这样过去会吃亏,所以让我们跟着一起过去壮壮声势。”
那天,卢家人匆匆赶到,已经是两个钟头之后的事情。
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工去了,只有两只母鸡发出几声咯咯声。
大堂哥想去田里叫人,卢妈妈直接进了院子,发现玉莲他们家住的房子大门紧锁。卢妈妈从门缝里面往里看,发现宝娥倒在地上,脸上身上都是血。大家劈开锁,闯了进去,那时宝娥已经没气了。
山祥伦他们赶回来,看见屋里的场景,吓得三魂不见六魄。山祥伦抖得说不出话来,山奶奶一口咬定他们出去的时候,宝娥还好好的,只说自己头晕,不想上工。大家忙着上工挣工分,骂了几句,就都出了门。
听到这里,庄杰说了一句:“屋里有人,那为什么把房门锁了?”
山家人你瞧我看,没有一个人回话。
最后,山大伯母站了出来,支支吾吾地解释:“我在厨房洗碗,最后一个出门,不知道家里有人。因为怕那些鸡跑进屋里,到处乱飞,弄得屋里都是鸡屎,所以顺手把几个房屋的门都扣上了。”
“行了,别说那么多了,开馆吧,我要亲眼见一见我姐姐!”卢宝城把两个孩子交到大伯母手里,“你们两个跟着大外婆,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大伯,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总之,现在,我要开馆!”
专业的丧葬从业人员,燃了香,烧了纸,拿工具撬开棺材的铆钉。
沉重的棺材被推开,师傅正准备缓缓移动,不料,小徒弟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棺材一角直接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扬起满地尘土。
整个房屋一震,也不知是不是发生共鸣效应,全屋的人都听到一声带回响的“呜”声。
礼生连忙示意家属过来跪下,同时,自己亲手燃起火盆,一边燃纸钱,一边祈祷:“惊动亡灵,事出有因,有怪莫怪……”
卢宝城的两个外甥女被人带着,跪下在灵前,接过纸钱扔进火盆里。
玉莲一边烧,一边泣不成声。
玉燕揪着姐姐的衣角,陪着大家一起哭,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听到巨响,山大伯母吓得浑身哆嗦,抖成米筛一样,躲到山大伯身后。
见众人的主意力全部集中在棺木上,山大伯母打了个冷颤,偷偷地往后退,一直退到祠堂角落,藏了众人背后。
盖被一掀开,一见棺里模样,卢宝城气得浑身发抖。
“诶呀,宝娥的眼睛怎么被钉了铁钉?那天我们收敛尸身装入棺材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这是谁干的,这么缺德!”站在棺木旁的卢家一个堂伯母尖叫出声,卢家人全围了上去。
“诶呦,谁这么狠心呀?”
“这是谁跟宝娥有仇,居然这样诅咒宝娥?”
“快,请个道士过来化解一下。”
身后亲属议论纷纷,卢宝城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想给姐姐找出凶手,还她一个公道。
卢宝城推开人群,一个转身,一脚踢在山祥伦膝盖上,就势把他压在地上:“这你总不会也不知道吧?说,谁干的?”
山祥伦哀嚎出声,涕泪横流,连连求饶。
山家的本家兄弟,拦了过来,从卢宝城脚下把人抢了出来。
卢宝城没有乘胜追击,直接握紧拳头,往前一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