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最后的疯狂
皇帝赢了,赢得非常彻底,然而神色间看不到半分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疲惫与沉重。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集团的覆没,大夏的政治格局势必将会全面洗牌。皇帝的善后处理、以及如何重新构筑新的力量平衡,必将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远非一朝一夕就可了结。大夏名臣猛将多如过江之鲫,皇帝统驭二十余年如布棋子般得心应手,乱世雄主的那套权术机谋也已锤炼得炉火纯青。所以杨致丝毫不怀疑皇帝的能力,仅是点到为止,委婉劝谏其不宜大开杀戒。皇帝应该感到万分庆幸的是,由于太子与卫肃的过于天真,并未导致爆发内战,大夏也不至于因此大伤元气。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禁军大将军周挺麾下的几个铁杆心腹,尤其是王文广与严方,无疑是在这场大戏中赚到了最大彩头的人。时至此刻,二人仍是头脑极为清醒,行事十分利索。严方领旨亲率四百军士兵分两路,直扑东宫太子府与皇后寝殿。王文广也迅速进入了内廷禁卫将军的角色,首先点选五百军士为圣驾进宫清道开路,而后才分派人手把守皇宫四门,部署接管宫内要害位置警戒,归置原任内廷侍卫出宫集结等诸多事宜。仅仅顿饭工夫,王文广居然又能赶了过来伴驾随侍。此人如此精明干练,飞黄腾达之日还会远吗?
皇帝与太子父子之间的这场较量,虽也可称得上惊心动魄,但太子连毫无还手之力都算不上,简直是半分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太子压根就没想过该当如何还手。皇帝先前计划卯时进宫辰时早朝,杨致心下窃以为未免过于乐观,不想待到尘埃落定,天色仅只到寅时末刻光景,竟还有所提前。
这一场大戏已然宣告结束,另一场大戏刚刚拉开帷幕。皇帝回宫之后的第一站,既非东宫太子府,也不是皇后寝殿,而是须臾不停的走向自己所居寝宫。
皇帝寝宫灯火通明,距离尚远便能隐隐闻到药香。无需皇帝吩咐,王文广便抢先一步命部下军士肃清原有内廷侍卫,将寝宫围了个密不透风。宫内原先服侍皇帝起居的太监婢女跪了一地,皇帝脸色阴郁的径直走进内室,只有近侍马成激动的上前叩拜,高喊道:“恭迎皇上圣驾回宫!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成无疑是秦公能将皇帝成功调包脱险的关键人物,这段日子无一刻不是将脑袋别在腰上度过的,不难想象这是一种何等痛苦的煎熬。是以行礼参拜之后,禁不住扯着公鸭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马成贴身服侍皇帝已有多年,不管他是真情流露,还是终于熬到头了宣泄,这一哭怎不令皇帝感慨万分?皇帝一声长叹道:“朕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这杀才哭什么?起来吧!”
龙榻上的假皇帝仍是目光呆滞、口角歪斜、涎水直流,与活死人无异。榻前跪着的二人浑身如筛糠一般瑟瑟发抖,除了皇帝御驾亲征时亲点随驾的李太医、胡太医,还能是谁?
“朕要更衣。哦,致儿,尔等无需回避。”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马成抽抽噎噎的还未来得及起身站稳,立马就去取了皇帝平日上朝所穿的全套行头来。皇帝无心再讲究往常那样繁缛的排场,脱下玄色衣袍与里面的护甲随手扔在一边,也不用马成服侍,连内服与朝靴都免了,只戴上金冠换上龙袍。而后自行走到铜镜前略作整理,眼见以前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皇帝又回来了,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杨致完全能够理解皇帝此时的心情,只有这样皇帝才会有一种踏实、真切的归属感。皇帝随后指着龙榻上的替身吩咐道:“马成,你将此人料理了。至于这两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嘛……。”
两个太医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闻言登时大骇,连连以头撞地哀求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小人都是受了太子……。”
皇帝眉头大皱,回头轻喝道:“秦用!”
秦用略一点头,连杨致都只见老头儿右手稍稍抖动,两个倒霉蛋太医的哀求声便戛然而止,像两摊烂泥似的软软倒了下去。有这么一位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的大师级专家待在皇帝身边,杨致心知自己超级保镖的任务已然圆满完成,接下来的事他不想也不愿掺和。一心只想着如何择机开溜,好去与徐文瀚会合,商量怎样才能保得卫肃不死。
马成对生不如死的假皇帝的料理,也无需耗费太大气力。到龙榻前顺手扯过团龙锦被,往假皇帝头上捂去。只听得假皇帝呜呜了两声,四肢稍作挣扎抽搐便已不再动弹。自从被选作皇帝替身的那一刻起,此人早已应该做好了会有今日这一天的准备,想来秦公至少也会保证其家人子女终生衣食无忧。
皇帝面无表情的看完这一切,冷冷道:“文广,除马成外,此间内侍宫婢一个不留,尸体即刻运去化人场。——致儿,起驾东宫!咱们去会一会朕那个孝顺的好儿子!”
众人跟随皇帝刚一踏出寝宫宫门,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阵凄厉的惨呼。此时此刻,除了遵旨行事,没人会傻不拉几的多说一字。皇帝差一点在亲生儿子的阴沟里翻了船,对寝宫生有心理障碍那是肯定的。处置那些无辜的内侍宫婢,无非是为灭口,但对遮掩此事并无太大的现实意义。与其说是灭口,还不如说是皇帝心头的无名邪火无处发泄。
王文广与严方配合紧密,行动迅速且殊少纰漏。东宫太子府早已清场,被数百军士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严方已在宫外恭候:“启禀皇上,微臣……。”
“无需多言。”皇帝骤然停步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一声昂然而入。
太子府内并无一片狼藉的乱像,显然没有进行徒劳的抵抗。太子赵恒脸色煞白,两眼满布血丝,眼神迷离,身着严整的储君袍服冠带,如同凝固的雕像般高坐在银安殿上,竟是对皇帝与杨致等人视而不见。太子脚下一动不动的仰卧着一个身穿华贵宫装、姿容仅是中上的少妇,七窍流血却神色淡定,手上兀自握着玄黄酒盅,显见是服毒自尽,已然死去多时。
这宫装少妇必定就是卫肃之女、义弟卫飞扬的同胞亲姐,当今太子妃卫氏了。杨致仅与卫妃遥遥见过两三面,连面目都未曾看得十分清楚,此刻竟已成阴间一鬼,不禁暗自唏嘘不已。
严方从旁呈上一张素笺:“启禀皇上,微臣赶到东宫之时,太子妃已仰药而亡,所幸太子手中毒酒为微臣及时夺下。微臣无能,万乞皇上恕罪。这是太子妃留下的绝命书,恭请皇上御览。”
素笺上密密麻麻约有洋洋数百言,字迹工整娟秀,绝非临死之前仓促写就,由此可见卫妃至少是在昨夜兵围大内时,便已萌生死志。
“卫氏的心意朕知道,无非是以死为这逆子与其父其弟说情脱罪而已,不看也罢。”皇帝神色复杂的接过素笺,果真不去瞧上一眼,就手缓缓撕碎,喟然叹道:“朕这个儿媳秉性纯朴、贤淑知礼,当年是朕一手促成了这门亲事。是朕害了她!传旨:朕不另加罪于卫氏,仍以太子妃之礼厚葬。卫氏所出两位皇孙,送交梅妃好生照料。”
蓦然抬头望向太子,一脸讥讽的道:“敢问太子殿下,这等贤妻因你而蒙羞含辱横死,你就不感到半分愧疚么?”
太子骤然如癫似狂的大笑道:“哈哈哈哈!父皇,你赢了,该满意了吧?我是愧对卫氏,本想陪她共赴黄泉的,可没能死成。死了好啊!一了百了。我自被立为太子的这十多年来,何曾一日有片刻安枕?我……我实在乏透了。这下好了,日后不必这么累了,总算是到头了!”
皇帝蔑笑道:“那是你烂泥扶不上墙,庸人自扰!你落至今日田地,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怪得谁来?再怎么说你身上都流的是朕的血,瞧你这点子德性!怎么?有胆子弑父谋逆,却输不起么?”
太子冷笑道:“天家无父子,帝王无家事,这是你教过我的。弑父也好,谋逆也罢,都是你逼出来的。输了就是输了,我无话可说。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给的,原本就没什么输不输得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父子二人到了这个地步,太子也不再有什么顾忌。自打出娘胎以来,在皇帝面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战战兢兢,还是第一次敢跟皇帝这么说话。在崩溃绝望的同时,心底竟感觉说不出的痛快。
皇帝给太子噎了个足实,气得须发皆张浑身打颤:“你?!你……你这逆子!你死到临头,居然犹自不知悔改?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么?”
杨致冷眼旁观,算是看出来了:太子上演这一幕最后的疯狂,是一心只求速死,分明是想故意激怒皇帝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