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者”是当时一种专业的外交使节,属于“无任所大使”。
但比大使的级别低得多,仅高于“信差”。
干的也是跑腿儿的差使,往返于各国之间,答对礼节上的应酬。
哪怕明天我就要攻你,今天仍派谒者去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而且频频举杯,握手言欢,以麻痹对方。
有时战争爆发,迫不及待,“谒者”来不及逃脱,因而成为牺牲品的也不乏人在。
他们大多是糊里糊涂地送命。
有的则是明瞭上级意图,但无论是“糊涂”还是“明白”,送死都是“天命”,必须硬着头皮去闯。
所以楚王派申公投国书于宋而使郑。
明知就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导火线引发楚、宋间的战争,他却必须为“国”舍命而使。
后来的谒者学乖了。
他们利用出使的机会,与各国的权势重臣、社会名流卑躬曲交,以求危急时能得“缓颊”保住自己的小命。
信陵君无论国内地位还是“国际”知名度都很高。
所以王稽每到魏国,都要毕恭毕敬地来拜望。
一般情况下信陵君对秦使的态度比较冷淡,仅是礼貌性的略作寒暄,再赠些土特产和食品便端茶送客。
这次却不同以往,不但陪着闲聊了小半天,中午还留饭。
不在于酒菜的丰盛,这个“面子”实在太大了。
达官贵人都很难得到这种规格的待遇,王稽受宠若惊,以致语无伦次。
要知“谒者”的主要工作就是鼓唇弄舌说假话,所以都是伶牙俐齿之辈。
面对一国之主,甚至险象环生之时,也都“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从容不迫。
怎么今天信陵君给了个“好脸儿”就如此失态?
未免太丢人了!
王稽连忙做了几次深呼吸,运功力调整心态,才总算恢复平静。
但款待升级,表明自己与信陵君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王稽仍兴奋不已。
可惜,他忘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古训,即便豪爽如信陵君,也不会无故请他“搓一顿”。
酒过三巡,信陵君把话题拉入主题:
“王大夫,无忌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应。”
原来如此,王稽的头脑变得冷静了。
但天下都是人求信陵君,今天信陵君居然求到自己头上,也是万分的荣幸。
连忙站起躬身:
“公子有何驱使,一句话而已,何言‘相求’二字?”
信陵君笑着招招手:
“大夫请坐,无忌有个朋友张禄才华盖世,因大梁狭浅,不足大展其才,想到贵国去一试其锋。
不知大夫可肯提携并介绍给秦王?”
信陵君的朋友要到秦国去似乎不必求我,这后面还隐藏着别的吧?
想到这儿王稽试探着问:
“此乃举手之劳,只是下官车陋马劣,一路上岂不委屈张先生?”
他的用意很明显:
你有的是好车、好马、好朋友,为啥偏要我帮忙?
当时无论军人参战、官员出使,一切需要都是自备,王稽的经济条件差,车马档次确实不高。
信陵君明白王稽用意,实际上也不准备全瞒着他,先招手令从人抬上百镒黄金:
“实话实说,张禄与魏相国有点儿小矛盾,又不愿意同他解释,所以才想搭乘您的车游秦。
秦、魏友好,秦使一般不会受到盘查,对您没有什么麻烦。
至于路费嘛,无忌备金五百,如果您认为不足,还可以提出。”
好家伙,五百金!
相当于自己几年的俸禄!
能买几辆驷马高车!
这个“礼”不算轻,若能因此而与信陵君攀上交情,其价值又何止五百金?
不过秦国目前的政治形势既紊乱又微妙,丞相魏冉大权在握,特别厌烦外国游说之士。
以自己的职位,把人带到咸阳还不成问题。
但若被穰侯知道自己向秦王引荐,就可能招来麻烦。
所以他想找理由推卸向秦王介绍的责任。
信陵君对秦国的政局也非常了解,知道王稽心存畏惧,便又提出一个条件给他加油鼓劲:
“我这朋友才华盖世,若能入秦必得大用,到那时感念你援引之力,岂不极力相报?
其利更大,且是长久之计也。”
这倒触动了王稽的心。
他与穰侯魏冉的手下爱将白起是同乡,但两人的关系却很糟,所以白起极力排挤他;
有这样一个人在丞相耳边说坏话,不要说升迁无望,就这成天玩命的差使也不见得能不能保住。
只有得到有力的后盾,才能扭转目前处境。
但现在朝中有势力的他全巴结不上,张禄果然有出息,还真是自己未来的一条后路。
信陵君不会瞎说话随意评价人,可信程度高,不妨试试。
至于怎样才能既荐于秦王又不惹恼魏冉,那就见机行事。
王稽反复掂量了利害关系,决定同意,至于张禄在魏国有什么麻烦,他并不放在心上。
对于外国使节,特别是秦国的,并没有人仔细盘查。
出于谨慎,每到城门关卡,张禄还是藏进车厢。
所以直到出境都是一路平安,这时张禄才敢坦然地与王稽坐于车中。
王稽想通过闲谈摸摸张禄的底码,以判断是否值得为他冒险。
果然张禄的知识丰富,天文、地理、政治、军事、经济,无所不晓,有问必答。
还教给他一些外交场合上的“窍门儿”,很有实用价值,已使他佩服不已。
秦、魏接壤,出了魏国就入秦境。
一天正行在路上,忽见远处一队车马迎面奔来,扬起的尘雾中,大旗上隐约现出“穰”字。
张禄眯眼看清后一拍正在瞌睡的王稽:
“停车。”
王稽迷迷糊糊,满脸的不解:
“怎么啦?”
“前面来的可是穰侯?”
王稽抬头望去,有些惊慌:
“果然是他,看样子是出来例行巡边。”
张禄咧咧嘴:
“听说穰侯专秦国之政,最不喜外国游士。
若在此地相遇,必被驱逐出境,所以得躲一躲。”
王稽也着急:
“对、对,还是藏在车厢里吧。”
刚盖好箱子,魏冉的车队已如风般飞到近前。
王稽急忙下车,垂手立在路边,等魏冉的目光扫视到他身上,便拱手施礼:
“谒者王稽使魏方回,给丞相请安。”
魏冉略一颔首:
“大夫辛苦了,国外可有什么大事?”
王稽又一躬身:
“禀丞相,各国目前都平安无事。”
“嗯,那就好,走吧。”
魏冉刚说放行,忽又从车幔中伸出头来盯住王稽的车:
“且慢,可有什么闲杂人随车而来?”
他了解这些谒者,为了赚“外快”经常夹带“私货”。
王稽再拱手:
“没有。”
好在王稽的车上没有严实的帐幔。
从外就可一目了然,确实没人,魏冉这才满意地缩回头:
“此辈全凭如簧之舌蛊惑君王,骗取富贵,全无实用,绝不许他们窜入秦境。
你们在外边不许结交他们,任意妄为!”
王稽根本就没直腰,连说了几个“不敢”。
魏冉的车队轰然远去后,王稽才伸个懒腰拍拍车厢:
“出来吧,这关算是过去了。”
张禄出来后却爬下车,王稽奇怪:
“你还不走啊?”
张禄指着前边的树林:
“危险并没过去,穰侯还要派人来搜车,我先到那儿去躲一躲。”
果然,时间不久,一阵马蹄声就疾驰而至,喝令:
“停车!”
四个骑兵翻身下马,先打开车厢见里面空空,这才向王稽敬礼、解释:
“对不起王大夫,我们是奉丞相命之令来复查,也是对您负责,打扰了,告辞!”
上马而去。
王稽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等张禄回到车上,不免问他:
“你怎么知道丞相还要杀个回马枪?”
张禄笑笑:
“我从车厢逢中偷看穰侯朝车厢望时直摇头。
此人眼内多白又爱斜视,说明他性多疑又反应慢、易后悔;
走出去后必定还要回来复查他所疑之处才能彻底放心。”
王稽叹道:
“从这件事上就可见先生才智过人!
我算服你啦。”
从此也就坚定了向秦王推荐他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