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香烟缭绕,扩散到庙顶,形成一团淡淡的氤氲,庙外鼓乐喧天。
对面搭了几座新芦苇棚,有一座用各色彩锦装饰的花花绿绿,做为“喜棚”。
“新娘”坐在里面等待上轿,其他则由大巫、三老及观礼来的乡绅、富户们坐着休息。
郡守有自己的单间,廷掾也应该在里面伺候,但西门豹迟到,他们就与三老、乡绅们闲聊,谈笑风生,嘻嘻哈哈……
“喜棚”中传出呜呜咽咽、失声痛哭之声。
按习俗,“新娘”可以在家与母亲、姐妹、亲人哭一场,不受限制。
一队军车从城门飞驰而出,来到棚前,西门豹一身戎装跃下。
小孩子们不懂得“喜庆”中包含的悲氛,东奔西跑,互相追逐吵闹。
因为不会破坏“婚礼”上的喜庆气氛,所以没被禁止。
围观的人倒不少,似乎也并不高兴,表情麻木地等待着典礼仪式的开始。
远处,一个小伙子蹲在河边,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似在抽泣,他是“新娘”的亲人,还是情人?
西门豹一脸的焦急,向各位连连拱手表示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
被一件小事儿给绊住来晚了,让诸位久等了,吉时还没到吧?”
廷掾们七嘴八舌的安慰他:
“不晚,不晚。”
“还得等一会儿,大巫正在跟河伯遥感联系。”
也有人道破天机:
“您什么时间来,吉时才能到。”
西门豹用袖子擦擦额头:
“那就好!否则因我误了吉时,河伯怪罪,下官可担待不起。”
一位“三老”笑嘻嘻地说:
“不至于吧?大人亲临,河伯怎么着也得给点儿面子呀!”
说着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西门豹却只是微笑……
闲聊了几句,西门豹忽问:
“新娘子呢?在哪儿?”
胖廷掾用手一指河神庙前用芦苇搭成的彩棚:
“在斋宫里坐着休息呢。”
“我应该看看,你们可别给河伯选个丑八怪夫人,身为‘主管’得严格把好这一关。”
廷掾和三老们互相望望,未置可否。
其实他们只选出不起贿赂他们的穷人家女儿,漂亮不漂亮根本没考虑,郡守要看,他们不知该不该阻拦。
西门豹也不征求他们的意见,抬脚就走,他们只得跟在后边,心情却并不紧张:便是姿色平平,米已下锅,你又奈何?
斋宫里挂着大红绸幔帐,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新娘”端坐在床上,因为受到严厉警告,不哭不闹不出声。
可以想象,盖头下面也只能是一脸麻木的面容,等待着将让她葬身波涛的“吉时”。
按规矩,“新娘”的盖头只能由新郎掀开,所以坐在旁边的大巫站起来阻拦西门豹:
“大人,这盖头你不能动。”
西门豹一脸的坏笑:
“怎么?这新娘子只许你们看,我却看不得?”
“不是不许您看,只为这盖头已经盖上了……”
“看完了可以再盖上嘛!”
西门豹大摆架子:
“我是主管,有权对‘婚礼’的一切活动作出决定!”
廷掾和三老们后悔了:
不该为了奉承而把“主管”的帽子给他戴上,谁承想他还真要行使“主管权”!
一定要看就让他看吧,反正河伯高不高兴,只有大巫知道,实际上掀开再盖上也造不成损失。
河伯应该高兴!因为西门豹是在替他负责。
西门豹掀开盖头,把新娘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摇头、又叹气:
“你们怎么搞的?新娘的容貌、身材太差了,拿不出手嘛!河伯看了,怎么会高兴?
怪不得以往娶完亲仍然闹灾荒,你们尽用假冒伪劣欺骗河伯,不得了啊!”
胖廷掾和三老们一齐陪笑:
“太漂亮的不易找到,反正只是一个仪式,将就些吧!”
不料一直和颜悦色的西门豹突然眼睛一瞪:
“不行!这是本官上任后为邺郡百姓经办的第一件大事,岂可马虎纵容?我同大巫商量去!”
众人这才知道新郡守并非那种可以任人摆弄的老好人,相当任性。
不过他们仍不以为然,因为大巫可以代表河伯表态:
不得延期!郡守的权再大也只能管人,管不了神吧?
大巫年近五十了,保养的很好。
胖乎乎的圆脸上又搽了过多掉渣儿的白粉,遮盖了皱纹,显得年轻,几如三十许的丽人,堪称风韵犹存。
如果是“凡人”还定能招来许多爱慕。
但此时却一脸的严肃,端坐在蒲团上,面对案上袅袅盘升的烟气,闭眼默祷,让人看了,不敢起非分之想。
身后左右站定四个女弟子,比她更年轻、漂亮。
西门豹来到大巫身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
“大仙,下官见那新娘不堪入目,想换个好的,麻烦您去向河伯通报一下,以免他等得焦急。”
大巫傲慢地翻开眼皮望着西门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两个武士架着双臂,抓住双脚抬到河边。
借着她扭转挣扎之势,喊个一、二、三!咕咚一声扔进河里!
廷掾、三老、女弟子们一齐惊呼了一声,西门豹却仍然那么恭敬地站在河边,虔诚地等待着“奇迹”出现。
惊讶的观众们还没反应过来,只静悄悄的瞪大眼睛看看西门豹,看看河中的波涛……
西门豹等了几分钟就急不可耐地望望天:
“都快午时了,上仙怎么还不回来?去两位高徒催一催!”
于是上来四个武士,又把两位“小仙”扔进河里。
奇迹仍没出现,剩下的二位女徒花容月貌已成土色。
廷掾、三老们也面面相觑,已感到不对劲儿了,想逃!但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群武士,没敢动。
西门豹又一挥手,四个武士过来把已吓得软瘫在地的最后两位女徒也扔了进去。
望着溅起的水花顺流而下,西门豹笑了,转过身踱到廷掾、三老们面前:
“诸位估计,河伯能否给我个面子,同意延期?”
“这……”
可真不好回答,说能给面子?
大巫师徒肯定回不来了,谁给传信儿?
可谁又敢说河伯能让郡守“卷沿子”?
可怜几位舌头在嘴里乱转,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明白话来。
西门豹瞅着他们的狼狈相,几乎是狞笑:
“河伯太好色,见了女人就留住不放,办正经事儿还得男人!”
一挥手,扑上十几个武士,把廷掾、三老这些污吏、豪绅们全都送到“河伯”那儿去了!
百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憾地的欢呼!还用解释西门豹的用意吗?
还有两位廷掾的副职——郡巫尚留在岸上。
西门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笑意,凛如霜铁,寒气袭人,一步步逼近他们:
“二位也为河伯卖过力,何不同去为民请命?功德无量啊。”
两个人的裤子都尿湿了,结结巴巴的说:
“卑、卑职不、不敢……不、不能……”
西门豹冷哼一声:
“从我到任,二位就不断自我标榜是一贯的‘为民效力不辞劳苦’。
替河伯娶了这么多年亲,交情深厚,去了后定能受到优待,为什么却要推辞呢?”
这两家伙懂得:
西门豹虽然语近调侃却绝非跟自己开玩笑,只要一挥手,就也得在滚滚漳河东逝水中被浪花淘尽。
不用喊一、二,一齐扑地跪下,不停的磕头:
“大人开恩!大人饶命。”
地面被砸出坑来,脸上沾满泥和血……
西门豹毫无怜悯之意:
“开恩?多少花季年华好女儿被你们枉送掉性命,你们开过恩吗?
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们开过恩吗?
残害别人,却要求宽恕自己,不觉得太无耻吗?”
两个人一起咧开嘴大哭:
“小人知罪、知罪。”
“你们知罪?好。”
西门豹一招手,过来四个武士:
“把他俩送到祭台上,对着父老乡亲说说,自己都犯了什么罪!”
这二位身为郡巫,平时在小民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今天要向百姓平民认罪,还真放不下架子,嗫嚅道:
“大人,刑不上士大夫,当众认罪,有失官体吧?”
居然又把西门豹逗乐了:
“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官’啊?把罪行说清,还可免一死,否则……”
不等西门豹把话说完,二人又一齐大叫:
“我们说,我们说!
父老乡亲们!‘河伯娶亲’是一个大骗局,全是大巫、廷掾、三老们串通一气,骗取钱财的鬼把戏!
有谁见过‘河伯’一面?还不都是他们装神弄鬼?
‘娶亲’根本避免不了水、旱灾害!
我们,咳!他们用钱堵住我们的嘴!
我们不但不干涉,反而跟着起哄,欺上瞒下,助纣为虐,让乡亲们在天灾之外,还蒙受人祸!
我们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乡亲父老,我们真该死啊!还望饶命……”
谜底被揭开了,寄希望于“河伯”的最后一层欺骗也被当事人自己撕破。
百姓可以受蒙蔽,却不愚蠢。
从这一幕幕的表演中,他们逐渐认清了事实真相,他们的声音也就由窃窃私语,演进为波涛汹涌的怒吼:
“这些坏蛋害苦了我们!让他们也去喂王八!”
“打死这些吸血虫!”
……
呼声如潮,此起彼伏。
西门豹明白,众意不可逆,只是听着,不表态,做为总导演,他要把这场悲喜剧推向最高潮。
直到出现间歇,西门豹才在台上挥手:
“大家静一静!”武士们也在台下分头传喻:“请听郡守讲话。”
百姓看出这位郡守是为百姓的,也就听从他的号令。
西门豹通过这些天的调查,已抓住了治理邺郡的关键:
“乡亲们!
大巫、三老、廷掾这些吸血鬼,利用‘河伯娶亲’来制造灾难、喂肥自己的骗术已被揭穿。
他们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是,给我们造成灾难的根源,还是漳河!
为了根除祸害,我通过察看,决定疏通河道,建造堤坝!
在两岸修十二条支渠,既保障泄洪,又可灌溉土地,变害为利!
我已请来两位水利工匠师做指挥,大家是否同意?”
“同意!”
欢声如雷。
“那好,修河开渠的费用,就拿从大巫、廷掾、三老和郡巫家中抄没的财产以及今年的捐款来支付!
这两个人属于受贿,不是主谋,按律罪不至死。
从今天起解除职务,在大家的监督下开河修渠以观后效,可以吗?”
“可以!”
水利工程完成后,不但漳河再无水患,而且两岸的土地成为旱涝保收的万顷良田;
不但外出逃难的纷纷还乡,还引来大量新移民,把荒地开垦成熟田。
从此邺郡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邺郡成为魏国最富庶的大郡之一。
因此,司马迁在《史记》中赞扬他:
“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诚贤大夫也!”
为百姓办实事,百姓就永远也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