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落是在医院醒过来的。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医院时,欧雪正在她身边。一看她有了知觉,欧雪激动得抱着她大哭。
“傻丫头,怎么会.....“欧雪哽咽道:“不就是十万块钱吗?我叫老赵给你补上就好了,怎么要想不开?!”
可能是药的时效还没完全从她体内排出,她浑身无力,脑袋沉甸甸的,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医院。
沐妈拿着个新买的空饭盒,看到她坐在床头,气不打一处来,过去就给她背上几下,“死丫头!不孝女!怎么不一下死掉!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我都还好好的,你就去走那条路!呜......要不是有人踢了一晚的门,我都不知道你在寻死!”
沐妈老泪纵横,欧雪也哭成泪人,沐雨落心凄惶惶的,如鲠在喉。
医生听她醒了,过来做检查,没好声气说:“年轻轻的,凡事看开些!谁没有个难处!你看你,把自己妈妈折腾几宿没睡了!”
欧雪把沐妈扶到旁边床躺下,护士进来给沐妈扎针、挂水。
“我怎么在这?”
她反应过来。
“你怎么在这?!死丫头.....“沐妈又想爬起来捶她,看她蔫蔫的,想到她也是刚从鬼门关回来,被子蒙到头上,“嗷嗷”哭。
曾经看到母亲流泪,她会跟着伤心,如今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千般委屈,眼睛里却再也掉不出一颗眼泪,光着脚跳下床,抱着她,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欧雪看着沐雨落波澜不惊的脸,奇怪她的冷静,觉得她跟从前那个她有些不同。
沐妈伸出头,粗糙的手轻轻抚在她脸上。硬硬的老茧摩擦在她滑腻的肌肤上,沐雨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我可怜的孩子。”沐妈眼泪从眼窝里掉到沐雨落手上。“看我,都高兴昏头了,得赶紧告诉你姐姐、弟弟这个好消息!”抖索着,从自己常挎的布艺小花包里,掏出电话,告诉沐雨睛、沐雨天,沐雨落醒了。
沐雨落平静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这是她多少年没有摸过她的脸了?自父亲过世后,因为建房,从弟弟手里拿回地皮,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后,她跟沐妈关系僵到了冰点。
她的眼神停在沐妈滴着的盐水瓶上,想起从前......
离婚时,她一无所有回家。
母亲怪她不争气,非把白晓光一个好好端铁饭碗的人放掉,又在外面听了些她的流言蜚语,一回家见到她就忍不住各种责备。为了生计,她盘了个小店,开业没两天,母亲就在她店门口大哭大闹,说她离婚丢了家人的脸,逼着她去找白晓光。
还是父亲找来,把哭在地上耍横的母亲拉走。那一天后,她一回到家,母亲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父亲也是唉声叹气,沐晓睛说:“白晓光人好、脾气好,又是个公务员,你不用上班,只在家做些家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钱归你管,他在外面偶尔乱下,只要他不提离婚,你怕什么?!自尊可以当饭吃吗?有钱花,有面子就行,你是脑筋搭铁了,自己找罪受!”
“姐,要不我去找姐夫说说,你们复婚吧!”沐雨天也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掺合!”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你自己,三十多了,人老珠黄,又没工作又没钱的,拖着个孩子,去哪还能找到白晓光那样好的男人!”
看她不理他们,倔强的清点着货物,沐雨晴撂下句,“好,不管你!将来可别后悔!”
在家住的半年时间里,每天,沐妈都在指责她的不是,沐雨晴冷嘲热讽,沐雨天话少不说,他刚过门的妻子胡芸芸防她如防贼。
父亲,是唯一没说过她半个不字的人!
没人问她在跟白晓光的这段婚姻里,快不快乐?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生了沐榕之后已经患上精神上的疾病,在偷偷治疗。
明明白晓光跟自己的好友频频出了轨在先,她被张自立强在后,却整天活得像个罪人,看都不敢看白晓光一眼,嚷着身体不适和他分了床。婚姻的后半部分里她活得很累,很憋屈,甚至有了带着沐榕和白晓光一起去死的念头。
她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做着家务,更加尽心的照顾好白晓光和沐榕的生活起居,小心谨慎的藏着自己的药。沐榕在学校发了烧,老师放她提前回家,自己开门进去撞到白晓光跟别的女人光着身子在她们家里,吓得跑回外公家找沐雨落,她才有了机会,提出离婚。
在他们的婚姻里,她们都犯了错,都沾污了应该彼此忠贞一生的承诺。
“给我五年时间吧,若是五年后,我依然还是一个人,你也还单着,我们就复婚吧!”不忍心看白晓光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说。
毕竟两人曾深爱过,签字时心中都依依不舍,五年时间,足够让她医好她的病,五年时间,足以修补两人心中的裂痕。
白晓光听她一说,眼睛亮了。接下来的几天,一下班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抢着做家务,比从前还心疼她。然而,有一天,她去接在外公家玩的沐榕回来,家里搬得空荡荡的,白晓光和他的东西全没了。
电话里,白晓光的周围很吵,“对不起,落落,今天我结婚!”
白晓光说,“五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信心能做得像个和尚。”
听他这样的回答,她心“砰”的碎尽。
她最后还是被遗弃了!被白晓光,被自己,被她和白晓光的爱情,遗弃了。
爱情本来的样子就是这样?经不住挫折?经不住等待?那个口声声说,一生只爱她,怕她辛苦,不要她出去工作的男人,前一分钟还在说后悔,说终身愿做她和沐榕奴隶的男人,转过身就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她生气,生白晓光的,更多是生自己的气!当年跟白晓光结婚时,白晓光还没考上公务员,家里一贫如洗,沐父不同意婚事,说白晓光没责任心,怕她嫁过去受委屈,是她顶着跟父亲闹翻的压力跟白晓光来了先斩后奏,把沐父气了昏倒。白晓光也争气,在她的支持鼓励下,刻苦学习,考上了公务员,还幸运的进了好单位。他帮沐雨晴转了单位;陪沐雨天去面试;逢年过节都给沐爸沐妈几大百零花钱,两老生病忙前忙后。白晓光得到了沐家人的肯定,在沐家真的是扬眉吐气了。而她自已,遇到的是什么事啊?!要是她早一点告诉白晓光她得了抑郁症,要是她早一点告诉白晓光自己被张自立胁迫,也许白晓光会为了保护她,留在她身边吧!
然而,他瞬息转变,薄情寡恩的样子她又觉得齿寒!
情智郁闷下,她学酗酒、沉沦与张自立纠缠,某一天,突然沐榕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自己也蓬头垢面、身形浮肿的坐在医院里,才恍然醒转。
看着沐榕眼泪汪汪、脏兮兮的小脸,她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白晓光曾是她的全部,如今,这个全部没了,却又有新的全部等着她照顾。拿着药,牵着沐榕走到大街上,外面阳光明媚,春意盎然,她做了决定,回去就把她和白晓光的家退租了,回自己的家。
她听过这么一句话:“当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唯有你的父母会一如既往的深爱着你!”
可是,她跟白晓光离了婚,家里人再也沾不到白晓光的光了,在家人的嫌厌声中,她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不久沐雨晴在老房子旁建了新房,沐雨天面试过了关,两姐弟又是请客,又是摆酒,也请了白晓光。白晓光携着他的新老婆来,姐弟俩一口一个“妹夫”、“姐夫”,还给那女人敬酒,整得她难堪不得。
她一个人带着沐榕,早出晚归,要做生意,要管沐榕生活学习,尽量都少呆在家里。
弟弟结婚的时候,母亲到处炫耀,说儿媳妇有多少多少陪嫁,遇到不对脾气的回了她一句,“你儿子到是找了个好媳妇!你那二姑娘听说离了婚,连抚养费都差点没拿到?不是说姑爷是好单位,又宠姑娘,怎么就离了婚,是不是姑娘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把好好一桩婚给毁了?”只要有人一说,母亲回家见她就是各种来气,连沐榕生病睡在家里都不知道。她晚上下班回来,看到小小的孩子饿得直哭,忙着淘米熬粥,母亲一句话不问,她气得跟母亲大吵起来。
后来才知道,沐榕生病的当天,弟媳怀孕害喜厉害,全家人都在医院围着她转,连饭都是外面吃的,根本没人知道沐榕是一个人在家。
周末,沐榕想吃烤鸭,她买了一只,放冰箱里。第二天早上,让母亲热了给沐榕做中午饭,晚上回来沐榕抱着她哭,说是想吃只鸭腿,小舅妈要吃,外婆全给了小舅妈,只给她些有很多毛的鸭脖。
胡芸芸恰好从她们窗下过,听到沐雨落在安慰沐榕,笑道:“吃了四个鸭腿咱了?我肚子里的可是沐家的亲孙子!你们都是嫁出去的人,还好意思在这赖着!”
沐榕“哇”的哭了,说:“妈妈,我们能不能不跟小舅妈住一起?我不喜欢小舅妈,她吃鸭腿的时候,还拿到我面前晃,我哭,外婆还骂我!”
当天晚上,她就带着沐榕,在店里临时拉张帘子隔开,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的时间,除了中秋、春节,她很少回去。
父亲病重,把她叫到跟前,递给她一本土地证,上面落着她的名字。
“我把老房子分了,你的虽然差一点,也是完全属于自己!我留了些钱给你,你再凑凑,建个属于你的家吧!一个人只要有了自己的房子,不管在外面遇到多糟糕多窝心的事,回到家里,关上门,就是安全的。”
盖棺扬土的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若是说世上还有谁什么都不求的爱她,那就是父亲了。
下雨天,店里没客人,她打着伞去看父亲,清冷的墓地掩在一片松林里面,阴森得让人害怕。她盯着墓碑上的那些字,盯得双目模糊,眼泪哗哗,想到父亲临终对她说的话。
是啊,一个人,就算生活得再艰难,也得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再说,她时不时都会有一两分钟失去意识,疯了的结果是她不愿看到的!若真有一天她自制不住,她会在疯掉的前一分钟,先结果自己!
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到不如把手中的钱用在房子上!若是有一天真的选择离开沐榕,房子也会是沐榕求学路上的经济保障。
几年生意下来,手上有几万,再找欧雪和几个处得好的朋友借了一些。别人画的图纸不满意,就自己画,她的房子开始一点一点的起来,风里雨里她一个人在操心,到房子封顶,已弹尽粮绝,急得快崩溃了。母亲悄悄塞了四万块钱给她,说:“这些钱是我这几年偷偷给你存下的,你姐和你弟都不知道,别告诉他们。”
搬家的时候她请了客,人人赞她有本事,看着自己亲手参与建起的房子,她也有些飘飘然。
胡芸芸当着家人的面,问:“二姐,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听说都快用了三十万,是不是咱妈背着我们给你了?你一个女人家,离婚时身无分文,要是没有爸、妈,怎么可能建得起房?!”
沐雨睛、沐雨天也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母亲低着头,全身发抖,手中的碗‘啪“摔了个粉碎。
她知道母亲怕胡芸芸。沐雨落建房的时候,沐雨天也在建,后来钱不够,沐雨天已经停了半个月的工,沐妈有退休工资,胡芸芸在跟沐妈逼钱呢。
拆了老房子建新房,沐妈没住处,暂时在沐雨睛家住。
沐雨落搬家的时候,要妈搬来跟她住,可沐妈铁了心要等小儿子建好,跟沐雨天住。
胡芸芸气焰嚣张,她想都没想,说:“妈给了点。”
“多少?”
“四万!”
沐雨晴松了口气,她建房子的时候,母亲也是同样给了四万。
胡芸芸一听不干了,跳起来质问沐妈,“凭啥要给她四万?我们,你都只给了三万!”
“我不是说再攒几个月了,给你们一万的吗?再说,小天有工作,你姐她一个人带着榕榕......”沐妈小声说。
”你就是偏心!老在我们面前念叨她可怜,我们呢?我还不是没有工作!“胡芸芸哭。
“你们别这样!我产权证也办下来了,明天就拿去银行抵押!那四万块钱,我给你们!”
看着妈妈也是眼泪横流,沐雨落伤心的哭了一夜。
四万块钱,沐雨天只要了一万。
“姐,我知道你借了很多钱,我现在也是有点紧,这一万算我借你的,贷款的钱,你把朋友的还了,我这周转开了,就还你。”
知道这么多年,沐妈夹在自己跟胡芸芸间,受了不少委屈,她平时都很少去沐雨天家。有时,回家遇到沐妈一个人坐在门口抹眼泪,她忍不住叫沐妈搬来家住,沐妈仍是不肯,一心就想着她的宝贝孙子。
回想起从前,又看到被褥下母亲蜷着长年四季不穿袜子的脚,瘦弱干瘪的露着深褐的斑点,心底叹了口气,拉被子给她盖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