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发现周边十户人家中竟有六户饿死在饥荒里,心中越发对世道的衰微感到无奈悲凉,即便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至今还记得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绝望感。
“乡民们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麻木得等死,每每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我都感觉心里发凉。”
弟子低声说完,胡昭安慰似地揉了揉他:“同样粮食收成不行,河内大族与当地官府为了自保,将四野粮食收购一空,不对外出售,藏在仓库里,是也不是?”
弟子不说话了,在天灾之下,人们为了自保而做的事,往往会超越道德底线的束缚。他自己也是世家大族子弟之一,对其中操作心知肚明。
他们家不至于做这种缺德事,架不住其他人会做,大家族靠着自己有人手征集粮食,活自己人而漠视庶民的事屡见不鲜。
“只要百姓们有盼头,愿意干活,粮食与物产,才会越来越多,这里的百姓,眼神不一样,他们有干劲,有希望,他们相信曹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胡昭轻柔的声音飘入弟子的耳边,他对曹操施行的政令持高度赞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曹州牧所为,或许有存粮做底气,但他自拿下豫州起,既不命下属们为他搜罗美人,又不强制征兵增加自己的军队人数,仅这两点,就已与其他诸侯完全不同,不,是走在了所有人前头!”
弟子从语气上能够感受得到,胡昭对曹操好感颇深。
“我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其他州牧也做屯兵屯粮的事,袁绍打下并州的时候,就强制征兵屯军田,紧盯着种植粮草,他的军粮多,军队强大,拿下幽州是迟早的事情,人们都说他很厉害,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他厉害,公孙瓒也用了同样的举措在幽州屯兵,或许还会与他磨上一会儿。”
弟子接口道:“公孙瓒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会失败,到时候他囤下来的粮草,他征集来的军队都将成为袁绍的,不久以后同样是坐拥三州,袁绍的底子会比曹操强盛许多,难道先生不看好他吗?”
胡昭顺着自己的胡须,摇了摇头:“你能算到未来两年的局势已是不容易,不过你且看好,要不了几年,曹操就能后来居上,赶超袁绍。”
壮丁们都被征调入伍,百姓家中只有老弱妇幼,老弱妇幼的生产能力哪里比得上壮年男子?没有男子撑家,妇人不生子嗣,老人相继老死,百姓越来越穷,纳不上税,这是恶性循环。治下都去种军田,造军用,袁绍治下的经济,只会越来越薄弱。经济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它是无形的,到了胡昭这个程度,他能够感觉得到其中微妙之处,却无法用实际的语言来概括。
他对比袁绍与曹操,心里就有一种曹操一定能胜过袁绍的预感,那些预感,从他亲自体会了曹操治下情况以后更加明显。
弟子提起曹操来不是那么敬重,胡昭能够感觉得到,他告诫弟子道:“隐士之道,修的是心,藏掩自己的锋芒,比锋芒毕露更为上成,出身非人所能选择。仲达,收起你的傲气,你需要学习的,是以理智的角度来看待人,不要受到自幼教育的影响,无论是家室、名声,那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弟子年少,还有可教之处,又听胡昭的话,在他这样严肃告诫以后,羞愧地低头认下了先生的批评。
他确实有些瞧不起从乱军之中起家的宦官之后,胡昭的责备并不言重,足以令他反省自身。
“可是,他把造纸术都教给百姓了,”弟子小声抗议道:“大家族不会答应他做这些事的,一定会有人反抗他。”
这其中涉及到的是整个集团的利益,曹操的政令胆大包天,是想以自身去对抗天下氏族吗?
胡昭摇了摇头:“豫州哪儿还有什么大家族?该逃的都往南逃了,兖州就是曹操的一言堂,他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地方官,早就将人给收拾乖顺了,青州那儿……”
算了,青州那民风彪悍的地方,哪里有什么“世家”哦!就是有钱人、地主,那也是抄起家伙就干的暴发户。
弟子不说话了,想想还真那么回事。
可朝中大臣,一定有大家族的人。
好吧,朝中大臣刚到新地方,还不敢轻举妄动去得罪曹操。
弟子恍然道:“也难怪这样的政令能够顺利实行下来了。”
胡昭道:“实行以后的好处,将无穷无尽。”
纸成为百姓之中都能够流通的寻常物件,天下士人听闻有这样的好事,恐怕要疯了似得往这儿汹涌而来,不要小看天下人的求学之心,更不要小瞧百姓的双手。
果然,没过多久胡昭就听说了曹操开设官方学堂,招募培养学子的事,若是有隐居起来的士人愿意做先生开学堂,还能受到官府的补助与宣传。
胡昭自己耐不住寂寞,在山林里圈养了鸡鸭,又与山下百姓沟通密切,教导他们礼仪,驱散蒙昧,不知不觉,属于胡昭的“学堂”也办了起来,他教人随意,百姓们又敬重爱戴他,还替他去领了官府补助。拿到两只兔子的时候,胡昭哭笑不得,将它们丢到了院子里养着,没想到不过两个月,两只兔子变成了八只兔子……
刘宏不仅给曹操留下了富可敌国的财富,还给他留了许多破铜烂铁,刀枪剑盾,甚至还有矿藏。
有了这些,他能够给兵卒们打精良的兵器,能换上最佳的马具,还有余力让人去造攻城器械。
曹操作为主公,只要立在那边,就多得是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法子来讨好他,他越是表现出礼贤下士,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拿到“好处”,就会有更多的人献上来良方,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
发现了棉花得到升官赏赐,学习胡人专研出更善于骑兵发挥余地的马具,又能得到升官赏赐,甚至有人跋山涉水为曹操带来了蜀地的“花椒”,冬天吃了这椒烧出来的菜还能冒出一身汗来,曹操见有御寒之用,又厚赏了那人。
许昌朝堂就这样在稚嫩又充满了新鲜血液的活力酝酿中,悄然成型,新年一到,借着春天祭,曹操以帝王诏令颁布大赦的消息,进一步减免赋税,从原本的上交一半收成,改为了上交四成。
改年号兴平为建安,权势滔天的曹司空正式展开了属于他个人特色的摄政。
不久,帝王刘协立伏家女为皇后,升董氏为董妃。
看上去,以伏家、董家为首的外戚已经在帝王身边抱团成形,也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以帝王之命,挑战曹操的权威。
曹操听闻伏皇后与董妃的事,反而松了口气,悄悄对身边最近的谋士郭嘉道:“总算是冒出来了,你看现在摆在明面上来斗,总比在私底下搞阴的要好多了不是?”
郭嘉被酒水呛了一下,以一种“我的主公脑壳有病”的眼神打量曹操半晌,终于相信曹操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反而还有些跃跃欲试?
“主公就眼看着陛下扶持自己的人脉?”在郭嘉看来,刘协搞一些小动作,那是做帝王的头脑不清醒,胆儿肥了,在不断触碰他们主公的底线,这样放任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