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在甘陵城待了六日,虽然什么都没做,却还是引得人心惶惶。
朝廷来的御使究竟意欲何为?
县衙库房的一把大火烧的诡异,豪族大户们心知肚明,这是县令按捺不住的表现。
与急躁的县令相比,御使倒是气定神闲,整整六日,他都没有出门一步。
越是如此,县令袁归越是恐惧。
近来,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袁归总被噩梦惊醒,他梦到一群穷凶极恶的甲士破门而入,将他的一家老小杀的一干二净。
袁归很是懊恼,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绝不会贪赃枉法。
只可惜,袁归已经走上了不归路,难以回头。
指望背后的靠山出头拯救自己?袁归没有那么天真,他知道,对方这时候撇清干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找麻烦?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袁归彻夜难眠,陈允却睡的极好。
昨日归家送来一个女子,陈允惊为天人,对方之美貌深入人心,虽说二人未能发生点什么,可是,陈允却依旧觉得很是开心。
归氏的出现意味着甘陵城中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陈允愿意,他随时可以找出几家诚心投靠者。
不过,时候未到,陈允不愿打草惊蛇。
“使君,昨日游缴所密报,张焦有要事求见”
陈允来了兴致,“喔?张焦意欲何为?”
“小人并不知道”
“告诉他,今日前来一会”
“喏!”
张焦一直在等候陈允的召见,得到许可的回复之后,他乔装成送菜的小贩,进入到驿站。
甫一见面,张焦便直入主题:“使君,张焦有罪”。
“喔?张游缴何罪之有?”
“张焦收人钱财,欲行不法之事,幸得家人提醒,幡然悔悟,此番是来服罪的”
“多少钱财,对方意欲何为?”
“两千金,买使君的项上人头”
陈允愕然,片刻之后爽然一笑:“真是好大的手笔,张焦,你告诉我,为什么拒绝了这笔买卖?”
“张焦虽然愚钝,却也知道李大将军是做实事的栋梁之才,此番,使君出巡甘陵,滞留不去,定是甘陵出了问题,如果我收下这两千金,便等于成了他的帮凶”
陈允略一沉吟,“这么说来,你若想下手,也有成功的把握?”
张焦微微颌首,正色道:“不错,使君身边虽有两百护卫,却有一处致命疏漏”。
陈允颇为惊心,“什么疏漏?”
“所食之物,所饮之水”
陈允不以为然,笑道:“此言谬矣,我已使人查过,水和食物都没有问题”。
“据我所知,有些食物单独食用并无害处,可是,一旦合用便成了穿肠毒药”
陈允额头生汗,“还有这种事?”
“不错,狗肉与黄鳝,同食则死”
陈允吓了一跳,近日还有人送来几头大狗,难道说,真的有人想到了这一点?
陈允不寒而栗,“张游缴幡然悔悟,并无过错,只要指认首恶,戴罪立功,待我上奏朝廷之时,必有你一番造化”。
张焦大喜,这就是许诺了,“使君放心,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二人详谈甚欢,忽而,外头传来阵阵哄闹声。
陈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耐住性子侯了片刻,他相信,侍卫不会懈怠。
果不其然,没多久,侍卫便前来报信:“使君,驿馆外来了几百名乡勇,说是要讨要粮饷。”
“讨要粮秣自去县衙便是,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据说,府库已无粮秣,只有军仓内尚有余粮,县令做不了主……”
“好一招祸水东引”,陈允勃然大怒,毫无疑问,这是袁归想出的毒计。
如果陈允拒绝郡兵的请求,他将得罪满城的百姓。
郡兵多是本地人,他们在甘陵有家有口。
袁归如此行事,多半是想逼迫陈允,要么接受军粮空缺的事实,要么成为恶人,得罪甘陵百姓。
须臾,陈允狠声说道,“怎么?郡兵的粮饷还是欠着的吗?”
张焦微微颌首:“已经一年没发粮饷了,若是与县令友善之人,还能从他那里领些银钱补贴家用,若是关系不好,便只能坐吃山空”。
陈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一年多没发钱粮了,郡兵竟然还没散掉,看来,这是袁归有意为之,他要把郡兵掌控在手中,为自家所用。
“郡兵每月可领多少米粮?”陈允知道,如果他想在甘陵成事,必须取得民心,要想取得民心,就得出粮出钱!
“当初说好了,若做了郡兵,每月可领粟米一斗”
“县里共有多少郡兵?”
“编制有五百,实际不过三百人”
陈允算了笔账,三百人,每月一石便是三百斗,半年下来合一千八百斗,好家伙又是几万斤的米粟。
这么多的米粟,便是折现,起码也得几百贯,几百贯钱,足够买上好大一块地了。
看来只能拖下去了,想到这里陈允也不得不佩服袁归的心机,这厮故意拖欠郡兵的粮饷,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不管新来的御使是谁,一旦与袁归起了冲突,他便会使出这招杀手锏。
此招端的是狠辣无比。
等到陈允来到前院的时候,几百名郡兵已经把门口堵了个严实,他们嚷嚷着,讨要粮饷。
陈允甫一出面,这些郡兵便把矛头对准了他。
“使君,昨日府库烧了,不会把我们的粮饷也烧了吧?”
“使君慈悲,我们已经一年没见米粟了,你既然是钦差,也发发善心,把我们的欠饷补齐了吧”
……
陈允朗声大喝:“去年所欠的米粟,我会与县令商议一番,从府库拨付,实在不行便用银钱垫付,你们放心,朝廷不会缺了你的俸禄”。
陈允觉得自己已经把态度放得很低了,若是识相的,肯定不会再行聒噪。
可今日这帮家伙就是来闹事的呀,他们当中的好事者攒啜道“使君说的轻松,我们已经等了一年,到底何时见粮,今日你得给我们一个准信吧”。
陈允还没开口,耳畔便传来一声炸响“放肆,哪来的混账在聒噪,使君好心好意与你们商谈,你们却忒不识好歹,这银钱米粟又不是咱家使君欠下的,有种的,你们管县令要去,也就是使君慈悲,晓得你们疾苦,愿意帮你们,换了他人,你们磕破了脑袋也不会有人给一文钱!”这是闻讯赶来的侍卫在扮演黑脸的角色。
底下郡兵顿时哑口无言,是呀,官字两个口,这御使能够帮忙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一时之间筹出这么多的钱粮来也实在不现实,眼看人群没了气势汹汹的模样,被袁归用银钱喂饱了的几个郡兵顿时再度聒噪起来“啊呔,你这黑厮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一年不发钱粮试试,咱们弟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十多张嘴就指着着米粮活着呐,朝廷再不发米粮,便是断我们生路啊”。
盲从的郡兵顿时连连附和,一时间,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陈允再也没了妥协的心思,他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们知道本官是谁,那你们可知道本官有先斩后奏之权?”
郡兵一愣,不知道陈允想说什么。
唯有几个精明的家伙在偷偷挪动脚步,试图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又哪里是一时片刻可以离开的?
“尔等身为郡兵,可知职责所在?乡勇者,护乡之勇士也,也罢,你们不是想要钱粮吗?本官便与你们定下三日之约,三日之后,只要是能够通过考核的,本官不但付清历年欠下的钱粮,还会重重有赏,可要是体力未及,不达标者,休怪本官从花名册上勾去尔等姓名!那钱粮,哼,只取一半吧!”陈允怒气勃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帮混账也实在太不识相了。
原本打算施以缓兵之计,现在看来,不下狠手是不行了。
众人顿时大哗,他们没想到陈允竟敢这么做,这是要把县令的势力连根拔起呀。
有心怀叵测之辈试图冲上前去与陈允争辩,却不曾想,立在陈允身后的侍卫忽然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巨斧出来,只听这黑厮冷笑道“某听闻今日有贼子乔装打扮混入郡兵以图袭杀御使,嘿嘿,看来你们便是那些贼人了,啊呔?不想死的都给某滚回去!”
众人被侍卫这斧子吓的一个哆嗦,真要是被栽上袭杀御使的罪名,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这招够狠!郡兵虽是聒噪不已,可却无人敢上前一试,他们相信,这黑厮真敢杀人……
陈允软硬皆施,终于让郡兵散去。
县衙,两个尖嘴猴腮的郡兵正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袁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们不见钱粮不回转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那一年的米粟你们真的不想要了吗?”
郡兵不敢嗦,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陈允定下三日之约的时候,袁归勃然大怒,他一拳打碎了面前的木案,恶狠狠地咆哮“这厮真是张狂无忌,他以为甘陵是他的地盘吗?要裁撤乡勇,要断我手足,哼,莫怪我出手无情”,念叨了几句,袁归没好气地踹了乡勇两脚,道“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两人不敢反驳,屁滚尿流一般溜出门外。
没了别人在场,袁归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摩挲着胡须,喃喃自语“这几日有郡兵护身,谅他也不敢乱来,只是,三日之后又该如何?”
陈允已经定下万全之策,三日之后,便是袁归的死期。
袁归认为陈允投鼠忌器,压根没想到,陈允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时间过的极快,转眼便是三日。
演武场在官衙外侧,四周设有高大的院墙,只在前后留有两个铁门以供人员出入。
等到陈允从后门入场之后,他便令人打开前面的铁门,放人进来。
差人应诺离去。
不多久,铁门吱嘎吱嘎的打开了,在门外侯了一早的人流宛若开闸的洪流,汹涌而来。
吵骂声,挤攘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若不是顾及衙门重地,说不定现场还会出现几段全武行。
陈允釜底抽薪,他使人贴出告示,要在今日重新招募郡兵。
官老爷许诺的差事油水足足的,又可以免掉劳役,这是往日里打着灯笼都求不来的好事,但凡有点上进心的,谁不想试试?
要知道以往的郡兵招募可全都是暗箱操作,谁送的礼厚,便收谁入团,可今日,朝廷的御使打破旧规,给了那些空有把子力气,却没钱送礼的壮力机会。
做了郡兵,便可以趁机脱了劳役,既可以挣些米粮,又可以出人头地,所以,今日间来应试的青壮格外的多。
饶是陈允已经有了几分心理预期,可还是被现场涌动的人流吓到了。
其中,奔跑的最快的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瞥到陈允身上的官服之后眼前一亮,脚下更是加快了几分。
“站住,哪家的孩子跑来充数,这里是使君招募郡兵的所在,不是你能玩耍的地方,快快回家去吧”,侍卫生怕乡人冲撞了陈允,当即亮出腰刀,试图喝止莽撞的少年。
少年闻声止步,不过面色却不见半分惊色,只听他抱拳作揖道“好叫官差大哥知晓,小弟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报名应征”。
侍卫噗哧一乐,他拿刀鞘敲了敲少年的肩膀,道“就你这样的?回家再吃几年粟米再来吧”。
少年眼看着身后的青壮已经追了过来,当下把双腿牢牢地扎在地上,任凭侍卫推搡,就是不动分毫,并冲着点将台作揖道“敢问使君,告示上只说要考校气力、心志,可有考校年纪这一条?我观使君也是年少有为,怎么却要赶我出去?”
侍卫连续推了几把,少年都是不动分毫,正待有些恼怒的时候,却听得陈允拍了惊堂木,吩咐道“罢了,且让这少年郎过来,我要亲自考校”。
“喏”,众人不敢阻拦,只是惊讶地看着这个不大的少年不悲不喜地踱上点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