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沉思了一会儿,微微侧过脸,将视线聚焦在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木质衣柜上。
木质衣柜的柜门被继国缘一打开,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刀匠村落的锻刀人送来的一两套简单的换洗衣物,多的东西就更没有了。他用手指拨开衣物叠在一起所造成的夹层,但那里也什么都没有。
“果然带走了……”继国缘一皱眉。
他是夜斗的神器,当然知晓他许多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小秘密——或许这些小秘密更适合被称之为“刚开窍的神明的怀春心事”。
虽然听起来很绕并且有些复杂,但其实很简单,如果让继国缘一来说的话一句话就能够概括清楚。
——夜斗私藏了一张有栖川郁时的肖像画。
他亲手画的。
夜斗给有栖川郁时画过画的场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吉原花街,他作为被邀请来的画师为郁姬花魁作画的时候。
那副画从作画到装裱都是夜斗亲自来的,他不放心交给任何装裱师。装裱这一行中有一种特殊的手艺,如果刀工好的话,可以将一张纸上的画揭下来三层。
夜斗的刀工毋庸置疑,如果连他的刀工都算不上好,那么就算放眼整个日本外加高天原的那八百万神明,估计也找不出几个能比他更好的了。所以只揭下来一层画的话,对夜斗来说是轻轻松松的小事。
揭下来的那一张画就被夜斗私藏了,他将这张小像做了一点裁剪,最后变成了可以随身携带的大小。
这种隐秘的怀春心事,夜斗哪愿意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看到?继国缘一也只是巧合之下看到过一眼,但他眼力劲太好,就那一眼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被揭下了最浓墨重彩的那一层,下面的画像用色浅薄却恰到好处,像是晕开、溶在水中漂浮起轻烟的色彩,少年的眼角眉梢都透出了活色生香,绯色的山茶花盛放如同光火。
继国缘一能确定,那绝对是夜斗用了全部心力才描绘出来的、是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的珍贵宝物。
但现在那东西不见了,连同夜斗一起。继国缘一远远地看向窗外与茜色交融在一起的天际,神色微微沉了下来。
夜斗这一走,不像是短时间就能回来的样子。
*
只有夜斗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刚刚结束了第一个父亲大人交给他的委托,和往常一模一样,那是杀人的委托。
夜斗在离开父亲大人独自流浪的时候,接的委托其实都与杀人没什么关系了,他会抵触去做那些事,还会想起曾经在他压抑的生活中成为唯一亮色的樱……然后又成为了他更沉重的阴霾。
他接到的委托五花八门,大到像帮惠比寿小福那样斩断缘分的,小到像帮助城镇的居民找猫的都有,顺便还会斩杀在时化中出现的妖怪,却很少再沾染人血了。
他再一次亲手用绯器割断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的喉咙时,也没再感觉到恶心不适了。
他只觉得像是灵魂游离了身体,漂浮在上空面无表情地盯着沉默的躯体,如同局外人一般亲手收割了那些生命。
他在干什么?
夜斗盘膝坐在房间内,他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还下着雨,天空呈现浓重阴翳的灰色,雨水裹挟着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一起被风吹落进房间里,落在夜斗的发梢和脸上。
夜斗被这一点微凉的水意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手掌按在了左胸胸腔的位置。
他手指微微用力时能听到被按压时,轻微的纸张响动的声音——那是他亲手给有栖川郁时画的小像。
这张小像一直被夜斗贴身带着,甚至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像是被荆棘囚困的玫瑰,花瓣快要因为缺失水分而干枯凋落。
夜斗不是胆小鬼,但是他和有栖川郁时之间仍有沟壑。这道沟壑与情感无关,夜斗在和有栖川郁时的接触中就已经发现了,并且有栖川郁时自己原本也没对夜斗隐瞒过——他原本并不是生存在大正时代的人。
只是有栖川郁时没有说清楚的意思,夜斗也不会去追根究底。
他们结下的缘是错乱的时间,生命也是无法逾越的坎。说到底有栖川郁时是亚人,仍然是有限定寿命的种族。夜斗是能生存永久的神明——可前提是有人记得他。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摆脱父亲大人的原因。
只要父亲大人仍然需要他这个为杀戮而生的祸津神,那么父亲大人就会一直一直记得他,他就不会消亡。从这样不稳定的方面来看,说不定他甚至不会比有栖川郁时活的时间长。
这样矛盾的情况,夜斗怎么可能去许诺完全不确定的誓言?
夜斗甚至不知道,有栖川郁时会不会在某一天将他彻底遗忘。也许遗忘不是有栖川郁时的本意,但是父亲大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样就算被遗忘,至少夜斗还记得。
那张小像可以当作时光的见证、永恒的纪念。
夜斗不确定父亲大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只要有栖川郁时在他身边一天,他在意的人就会始终与危险相随,距离安定的生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