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风雪交加,排成一线的六十几名道士奋力飞行,像一条在风中飘摇不定的蓝色带子,速度大幅下降。
慕行秋骑着跳蚤飞在最前面,这阵风雪的确凶猛异常,他却不感到厌恶,呼啸的风和冰凉的雪反而让他全身热血沸腾。他的右手握着鞭柄,鞭身向后延伸十几丈,道士们都握着它保持队形。
跳蚤更是不惧风雪,低着头,两角冲前,虽然飞在空中,四只蹄子还是习惯性地迈动,带着六十多人,一点也不觉得疲惫。
小蒿跟在跳蚤后面,双手握住鞭子,几乎不用施法就能随众飞行,时不时地开心大笑,模仿风声发出呜呜的叫声。
辛幼陶真不明白小蒿怎么会如此高兴,他刚张开嘴就灌进来满嘴的雪花,呸呸吐了几下,却吞进更多,也顾不得了,大声说:“这是左流英搞的鬼吧?他刚消失就下这么大的雪,就是不想让咱们往西北前进。”
大概是受到小蒿的影响,飞在中间位置的禁秘科道士甘知味也发出一声呼啸,然后叫道:“别管谁搞的鬼,我喜欢 .这样的风雪,越猛烈越有意思!”
其他道士都有些尴尬,他们看上去是一群年轻人,没人超过三十岁,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五六十岁甚至上百岁的“老”道士,自从加入道统以来,很少无缘无故地表露情感,比正常的老人要保守得多。
小蒿和甘知味一前一后互相呼应,玩得不亦乐乎,听着一个稚嫩一个高亢的啸声,慕行秋心底压抑已久的玩兴突然也高涨起来,忍不住纵声长啸,不知不觉加入率兽九变的心法,啸声绵延不绝,一声高过一声。盖过了小蒿和甘知味,也压过了狂风暴雪。
秃子跟着叫喊,声音太小,很快就只剩下张嘴,没有声音了。
“又疯了一个。”辛幼陶惊诧地说。
道士们先是茫然,接着是感到可笑,慢慢地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蠕动起来,他们都是在少年时期加入道统,儿时的同伴还在上树逮鸟下河捉鱼,他们却在日以继夜地存想。在玄奥的道法之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不敢稍有逾越,但中途折断的少年心性还在,此时此刻就在每一个人心中慢慢复苏。
小蒿不服气,将法力注入啸声之中,加上天生的尖锐清脆,又能跟慕行秋一比高下了。
更多的道士加入进来,声音开始时都不太大,像是抱病已久第一次下床尝试走路的患者。等到风雪冲进嘴里,寒冷袭击舌头和牙齿,他们发现自己的感受能力还在,于是放声大叫。不管它是否动听,更不管它是否与其他人的啸声合拍,这是一场竞争,就是要与众不同。就是要超出众人。
各种各样的啸声响起来了,汇成一片,在这寒冷漆黑的夜里。像是一群狂妄的妖魔在迎风取乐,真正的妖魔听见了只怕要退避三舍,正常道士则会立刻召出法器准备战斗。
不知是众人的呼啸产生了效果,还是时间已到,风雪居然渐渐停止,头顶云开雾散,露出满天星辰,像是被仔仔细细擦过的镜子,上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宝石,只要举起手臂就能摘下几颗来,空气清爽得沁人心脾,将一切烦忧扫空。
道士们止住啸声,边飞边仰头观看。
“我的嗓子……咳咳。”辛幼陶也跟着呼啸,而且用足了力气,他觉得这就是儿戏,不配道士的身份,更不配王子和符箓师的地位,可他还是打心眼里高兴,“小青桃,你可是纯粹的五行科道士啊,怎么也控制不住?”
“嘘,我刚忘记,不要让我想起来。”小青桃一手握住鞭子,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纤细的指尖离星辰似乎只有咫尺之遥。
学会御剑飞行已经好几年了,这却是众人第一次切身感受自己在“飞”,风势已停,慕行秋没有收回鞭子,道士们也没有松手,仍然连成一线,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里,远离从前的依靠,甚至背负着不公平的罪名,他们却不感到孤单。
慕行秋握着鞭柄,手里的重量越来越轻,道士都在自己飞行,他只需单纯地带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他也算走南闯北的道士,却第一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全新的世界在自己眼前展开,每一步都是探索,每一步都是征服,前方的景象丰富多彩,甚至无暇回头望一眼。
这肯定不是道士之心该有的感觉,但慕行秋不在乎,他从来就没有形成真正的道士之心,以后恐怕也不会,他只想牢牢抓住现在的感觉。
跳蚤没有叫出声,但它比道士们更加兴奋,飞得越来越快,四条腿也随之摆动得越来频繁,细密的鳞片之下,肌肉颤颤微动。
这是难得的一刻,魔侵道士们不再觉得自己是被遗忘、被抛弃、被误解的一群人,而是一个整体,一个互相理解无需他人承认的整体。
谁也解释不清楚,一场风雪和一次呼啸,为什么会比一场战斗更有凝聚力。
星光逐渐暗淡,皓月西倾,美妙的一刻结束了——天边升起一道五行法术,道士们都知道,这是道统的警示。
跳蚤止步,身后的道士们松开鞭子飞到两翼,纷纷召出法器。
“道统……追上来了。”丹药科道士孟诩的话提醒众人,这里毕竟不是另一个世界。
慕行秋站在跳蚤背上,“别管来者是谁,咱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别将自己当成罪人,或许咱们应该死,但是绝不以罪人的身份而死。”
道士们纷纷点头,靠得更近一些。
天边的法术看上去很远,施法者来得却很快,黑夜中响起一个声音,“是慕行秋吗?”
辛幼陶疑惑地看着身边的小青桃,“这是……这是沈昊的声音!”
慕行秋也听出来了,朗声回道:“是我,沈昊吗?”
黑夜中没有回音,片刻之后。从西北方飞来一道身影——果然是沈昊,只有他一个人。
沈昊是斩妖会首领,慕行秋、辛幼陶和小青桃当他是好朋友,魔侵道士们却都紧张起来,暗自做好施法的准备。
沈昊似乎毫无察觉,一直飞到近前才在空中停下,与慕行秋相隔五十步,对斗法来说,这是一个过于靠近的距离,对两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来说。又显得有点远了。
沈昊目光扫过,最后还是落在慕行秋脸上,平淡地说:“你们不应该来这里。”
辛幼陶有点急了,他跟沈昊曾经有很深的过节,这些年来却是极好的朋友,“沈昊,你不会相信道统的鬼话,以为慕行秋变魔、我和小青桃化妖了吧?”
沈昊没有直接回答,仍然面朝慕行秋。“杨清音不需要你的帮助了,她的父母已经求得两位注神道士的首肯,他们愿意替杨清音逆转化妖之术。”
申杨两家在道统内根深叶茂,求得注神道士出手并非难事。之前不清楚化妖之术的底细,现在已经知道它就是魔族法术的变形,就更容易了。
慕行秋没有马上开口。
“小秋哥呢?他是为了救杨清音才服下化妖丸的。”小青桃说。
“也是为了整个道统。”辛幼陶补充道。
沈昊摇摇头,“小秋的情况不同。他不是道统弟子,所以……”
“我们有左流英。”小青桃气愤地说。
沈昊仍然摇头,“光有注神道士是不够的。逆转化妖之术还得有召山大光明镜的协助,左流英也已退出庞山,召山不会出借的。”
慕行秋仍然没开口,他在想申忌夷和左流英为什么都没提起大光明镜,牙山显然有意挑拨他与左流英的关系,可左流英为什么要保密,还拿逆转化妖之术当作条件呢?
辛幼陶盯着沈昊,“道统就这么把慕行秋抛弃了?不对,你还有事情没说。”
沈昊保持沉默。
慕行秋终于开口:“说吧,没有什么事情该对他们隐瞒。”
沈昊原想私下交谈,慕行秋却不领情,只能轻叹一声,“还记得镜湖村的梅婆婆吗?”
“梅传安的母亲。”
“嗯,她没有死,成为妖族的俘虏,服食化妖丸之后化妖成功。”
慕行秋微感惊讶,据他所知,化妖丸一直就有漏洞,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人真的化妖了,而且是一名普通的人类。
“这跟小秋哥有什么关系?”小青桃对那个疯疯癫癫引来狼妖的老太婆印象颇深。
“梅婆婆的化妖之术有点特别,会传染给其他人,跟梅婆婆关在一座洞穴里的人类都受到影响,许多人因此而死,还有些人发生了变化。”
沈昊停顿片刻,观察众人脸上的神情,然后继续道:“都是因为那条咒语,梅婆婆也会那条咒语,所以她能化妖成功,还会传染。杨清音没事,但是你不要去见她了,你们所有人应该都受到了传染。”
对面的道士们哑口无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霉运还没有结束。
“去冰城吧,只要你们保证永远不再出来——”沈昊又一次停顿,因为对他来说事情也非常困难,“我会努力劝说道统不去进攻。小秋,我需要你的一句承诺。”
慕行秋向两边看去,如果是在几天之前,道士们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肯定会十分警惕,甚至会感到愤怒,现在他看到的却是同情,甚至还有一点兴奋——因为慕行秋终于跟他们是相似的一群人了。
慕行秋很久没有出声念诵过那条咒语发,因为它早已与他的所有法术结合,无法遗忘,也无法去除。
但他的咒语跟梅婆婆稍有不同,对化妖之术的影响可能也不一样,慕行秋没有提起他拿不准的事情,而是说道:“告诉我全部真相吧,你还有事情没说,我相信杨家能求得注神道士和大光明镜的帮助,但是道统大张旗鼓要救杨清音,必有更重要的原因。”
沈昊又叹了口气,真希望慕行秋能糊涂一回,“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跟芳芳的神魂有关。小秋,忍让一次吧,道统早就决定了神魂的归属,你争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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