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跟旁边嬷嬷道:“给她家人送上五百两银子, 以后跟着咱们上京去, 也不算辜负父母生养了。”
池小秋一脸懵,就看着徐太太这么定了她的主意, 忙道:“太太若是想让人尝我的手艺,便像以前一样,直接点了菜便是。”
徐太太一脸不悦,旁边的嬷嬷立刻帮腔:“池姑娘心里也该有些数, 难道让你进我们府里是辱没了你?一月八十两,便是京里的厨娘也是抬举了, 你在外头起早贪黑,还不定能赚个温饱。”
池小秋心里有了火气, 慢慢道:“不瞒太太,我在外头做营生,一月也不多。”
徐太太脸上现出傲慢的笑,而后僵在当场。
“现下一月流水不过是太太给出的三四倍。”
池小秋慢条斯理,又在徐太太心口捅了一刀子:“若加上各府里头定了的小食,该有五六倍了吧。”
徐太太:……
嬷嬷脸上热辣辣的,却不过脸面冷笑道:“池姑娘,这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哩,你这般吃着一天饭食便傲气起来,眼睛往天上看,以后若是跌了跟头,后悔也不及了。”
池小秋起身整了整衣服,站起来道:“嬷嬷说的也是哩,到卖不动时,我还有许多积蓄,到时候便天天窝在家里头,支个雨蓬子,逗逗狗养养猫,也是快活。”
说罢潦草拱个手:“十三街上的方老太太,还等着我过去给她做吃食,便不扰太太歇息了。”
徐太太眼睁睁瞧着池小秋扬长而去,全部顾及她脸面,气得不停抚着胸口顺气:“这要在京里,我便让她…”
想想京里头自家老爷官也不大,且有许多御史虎视眈眈盯着,池小秋又和许多人家都有联系,也做不得什么,只能改口道:“以后告诉门子,再不许她上门来!”
嬷嬷为难道:“太太,你也晓得咱家三姑娘那性子…”
“她是我肚子里头出来的,我还能奈何不了…”
嬷嬷轻声提醒她:“眼看着明年就该选秀了。”
徐太太想想,现下自个确实奈何不了徐晏然,还得再眼睁睁看着池小秋一次次上门来。
闺女管不得,上门的厨娘管不得,她这个当家太太好生憋屈!
徐太太自个气得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天没吃下饭。
池小秋早将徐家这事抛在了脑后头,她从方家出来,又摊上一桩心事。
她坐在叶子船上,竹篙一动,连人带船便都晃晃悠悠地走了。岸边柳树荫浓,一路蜿蜒过来,便画出一道浓烈的青绿颜色,金色阳光被划做斑斑点点,随着船往前行,时隐时现,或是落在池小秋身上,一跳一跳,或是落在水波之上,一跃一跃。
池小秋从津渡上船之时便在发呆,直到穿着灯笼裤的船小哥唤了她好几声,这才知道要上岸了。
眼下留给池小秋在云桥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一跳上来,便遇着一个好些时候没见面的人,正是那个整日惦记着要拿她刀“露一手”的薛一舌。
两下里相见,池小秋刚要打招呼,薛一舌便回了她一声:哼!
池小秋莫名奇妙,但也懒得歪缠,便直接往自个摊上去了。
现在摊上多是卖些家中做了一半,厨娘略动动手蒸煮出来的吃食,帮工做了许久,许多事宜都不需要池小秋过手,她便有了时间在云桥继续发呆。
方家请她,却是为了给方老太太做素羹。
那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皮肤细嫩,圆润富态,一看便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老寿星。她家儿子奉母甚孝,对池小秋道:“听闻池姑娘做的吃食,最是清淡有滋味,可能帮我家老太太拟出个素斋食单出来?”
素食单子最是好拟了,这季节,秋葵、豆角、冬瓜、地瓜叶、藕都见着了,随便挑上几样,便能出一旬的菜来。
谁知她这单子刚一递进去,便听见里头老太太气道:“你想存心饿死我婆子不成!我生养你兄弟几个,老了老了,连口可心的也吃不上!你看看这菜,喂兔子呢!”
池小秋眨眨眼睛,喂兔子?兔子可吃不上这精心凉拌醋调过的菜。
方家老爷出来时,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不停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水渍,池小秋便明了了。
这老太太,看着不太好相与的样子。
最后,方家提出了几个要求:素斋,清淡,老太太能入口。
池小秋听着里头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怒骂,觉得前两样好说,最后一个难得。
她便诚恳请教:“不知老太太喜欢什么口味?”
方家老爷苦笑道:“甜咸酸辣不忌,什么食材均可。”
带她进门的丫鬟偷偷跟她说:“老太太无肉不欢,便因着这个,与我家老爷闹了好几日了。”
那还吃什么素斋?
丫鬟见着池小秋满是疑问的眼神,便道:“不瞒池姑娘,老太太有了春秋,大夫嘱咐过,不让吃那多油味重的。前几日,刚因老太太在房里偷吃了块红烧肉,积食了许久,吓得老爷在上房里哭了许久。要想老太太入口却也容易。”
她疯狂暗示道:“只要那素斋里头带着些肉味,就便宜了。”
池小秋感觉压力很大,对她有限的庖厨生涯来说,这道题它,超纲了!
思来想去,池小秋只想到一个可能:借味。
比如最常吃的冬瓜烧肉,冬瓜方切成块时,洁白如玉,水嫩肥厚,跟肉在一起加了材料炖煮许久之后,就变作了水盈晶亮的酱色,与琥珀色的猪肉盛在一处时,几乎分不清哪一块是肉哪一块是瓜。猪肉吸收了冬瓜的清甜,少了油腻,冬瓜也横添几分肉香。在刚蒸出来的柴火饭中浇上收出来的汤汁,冬瓜几乎软烂到触齿即化,只要一道菜,便可吃个肚儿圆。
池小秋打着借味的主意,在灶台边手撑着下巴,眼神虚茫,另一只手不停画来画去,难以抉择要牺牲自己箩筐中哪一道食材。
“你今个怎的不做菜了?”有人在她耳朵边质问,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池小秋抬眼一看,咔哒一声,下意识将自个新刀锁了起来。
薛一舌正眯着眼看她,面色不善,见池小秋不语,更是不耐烦了:“一天不练手生,你才多大年纪,就只顾着自家去逛!”
他近日在云桥少见池小秋,开始时不过是按捺着一颗收徒的心,待问过帮工,知道池小秋每天晃着往各家府上去逛,更是焦急起来。
他看过多少好苗子,年少时刚入得门来,得了别人几句夸赞,便翘起了尾巴,从此以后手艺日渐荒疏,再难寸进。
池小秋年纪还小,最怕她心思不定,池家食铺有多少赞誉,一旦她恃名骄矜起来,便如同毁珠弃玉。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眼前银光一晃,薛一舌从背后拿出一个刻刀来,另一只手一展,里头放着一个黄澄澄大鸭梨。
刻刀以旁人看不清的速度,在这梨子上削、劈、凿、刻,可在池小秋眼里,一切如同放慢了一样,她能知道那刀是以怎样的技艺,在这圆果上剔刻出纹理,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最后薛一舌轻轻一拎,便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黄鸭。
池小秋见过许多种食物雕刻,却多是屏气凝神,精雕细琢之下的杰作,而薛一舌手里这只,刨除颜色,神态线条无一不传神,最惊人的是,是在如此短的时候,以这样轻松的姿态完成。
这样的手上功夫,许多人毕一生之力,都未曾达到。
薛一舌见池小秋激动看着他的模样,冷哼一声:“旁人再夸你,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刀工可曾扎实,用料可曾到位,食材如何处理,你学会了几分几毫,便这样懈怠起来?”
好好压一压这小姑娘的气焰,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待她心服口服,他便暗示几句,便能引她拜师了!
薛一舌正在心里盘算,接下来要使出三十六计中些什么法子,才能让池小秋知晓,得了这么一个师傅有多么不易。
池小秋忽然从呆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左右看看无茶无酒,便忙忙拿碗舀出面汤来,强硬地往薛一舌手中一塞,力道大得让人毫无反抗之力。
薛一舌被她牢牢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池小秋撩起衣摆噗通一跪。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而后,在薛一舌还在懵懂之际,池小秋便笑逐颜开对周围人道:“今天我新添了位师傅,免五成饭钱,大家只管好生吃!”
第59章 假荤
池小秋得了这么个师傅, 如同赚到一个铺子般,恨不得将他肚子许多货都掏出来,因此十分殷勤。
她掐着腰, 让小齐哥他们帮忙, 将薛一舌的铺盖都卷起来, 一并搬上车来:“师傅,从此你便跟我住家去!”
生恐再迟一步, 薛一舌便反了悔。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薛一舌正兀自愣神, 便如同狂风卷残荷, 被连人带东西都一并搬到了小巷家里头。
“这是…”钟应忱从屋里走出来,后面高溪午探出头来,挤眉弄眼。
池小秋挠挠头, 这时才想起, 这宅子她只能做一半的主。
好在钟应忱不是外人,她热情介绍:“兄弟, 这便是我新拜的师傅!我那房子旁边还有一厢, 可能将我这师傅请了来住?”
池小秋也不是一贯天真的人,要能取信于她, 定是有些本事。
钟应忱以难被人觉察的审视,刚打量了他两下,薛一舌便冷哼一声:“若真要不信我,那桥下我住了许久, 可比你这屋子透亮!”
这小子倒把别人当做傻子,年纪才有多大, 眼里头明晃晃的怀疑防备,他活了一辈子, 还能看不出来?
钟应忱撤回眼光,对池小秋道温声道:“那间屋子小些,住着不宽敞,倒不如往我这边来。”
高溪午看了一会热闹,一时嘴贱扬声道:“先生认了先生,钟兄,我难道要添了个师公了?”
钟应忱不着痕迹看他一眼,高溪午想起那立眼前作为警醒的策论一千道,立即被吓得缩回头去。
池小秋见钟应忱并无阻拦,便乐颠颠帮着薛一舌搬东西,嘴十分甜:“明儿我再往街上给你老买些物什回来,亮堂亮堂屋子。”
钟应忱暗自叹口气,池小秋大约从小也是粗养的,全无半点女孩儿的自觉,十四岁,也该是与她讲一讲,什么叫做男女大妨了。
心里这般想着,手却没停,池小秋待要帮忙铺床,钟应忱岂能让她沾手别人的铺盖,便隔了她道:“你陪薛师傅说上两句话。”
这被褥还是之前池小秋买的,已经两三个月了,放在桥洞下却干松整洁,他将四角都压平,一边听着池小秋拉着薛一舌,唧唧喳喳道哪里可摆屏风,哪里添个松石盆景,哪里加个槅扇,哪里放个荷花盂,心里如同沁着一把青梅。
酸。
钟应忱满心里都是旁边两人的动静,无意一抖荞麦枕头,却见滚落出一个扇坠,他拾起来时,眼神一闪。
上好的羊脂玉,连着底下串着的络子都编进了玉珠子与祖母绿,拿出去时,大约能买这一间宅子。
上头一个薛字,翻过来时,是两句寄语,显是传家物件。
钟应忱一看过去,薛一舌便立刻觉察出来,他索性不再遮掩,直接将玉扇坠递了过去:“这东西金贵,薛师傅可要收好。”
薛一舌刚接过来,便听钟应忱问道:“师傅是汝元府左近人士?”
薛一舌虽是说着官话,却还带着些乡音,这会见钟应忱大大方方问了出来,便不生气,他这会才知道,原来徒弟收的还能这般贴心,便道:“你可知道汝元薛氏?”
钟应忱一惊。
汝元薛氏是传了四五百年的官宦人家,历朝历代书香不绝,族中绝不少为官做宰的,怎能出来做一个厨子?
薛一舌看惯世事,人老心亮,哼道:“凭他多少戴着乌翅帽的,难道便不许做厨子了不成?”
新拜的师傅容易炸毛,池小秋连忙顺毛摸:“可不是,凭他赚得多少钱,腰上是玉带还是犀牛角,还得吃饭不是!”
这话薛一舌听着甚是入耳,脸上便带了笑。
有事师傅服其劳,池小秋趁机将方家给出的难题抛给了薛一舌,便见他一脸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可知炊金馔玉吃惯了精细菜的人家,斋戒时候都吃的什么?”
“假荤!”
池小秋拎着食盒到了方家之时,方老爷正在焦头烂额,应对任性的方老太太之际。
昨夜在老太太房里守夜的丫鬟,又截住了方老太太悄悄藏起的红烧肉,还不等方老爷开口,老太太早已哭嚎不已,从他三岁时自家辛苦历数到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