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侯今日打扮很低调,因是夏日,他按着一袭蚕丝黑袍,袍子质地轻薄润/滑,非常贴身,勾勒着他高大的身材,即使是坐着,也挺/直脊背,脊背上张弛的肌肉线条几乎要从蚕丝的黑袍中勃/发而出,或是齐侯从小到大的教育和阅历,让齐侯即使是坐着,也一丝不苟,也或是眼前将要见到的这个人,让齐侯不得不戒备的一丝不苟……
齐侯看到吴纠,一点儿也没有惊讶,反而享受般的将吴纠的惊讶之色尽收眼底,这是第一次,齐侯这么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吴纠的惊讶之色。
吴纠一般都是不动声色的,什么大喜大悲他都没有,在时水之时,齐侯明明听说吴纠因为错过侯位,而气的吐血,差一点就魂归西里了,但是见面之后,齐侯发现,吴纠一点儿也没有气吐血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可疑扮出的假象,总之吴纠做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仿佛与世无争。
齐侯轻轻晃着酒杯,享受着吴纠那转瞬即逝的惊讶,微笑着说:“二哥,坐啊。”
吴纠一瞬间惊讶的不行,总算明白了,齐侯到底为什么那么放心自己出使莒国,齐侯为什么那么慷慨送给自己虎贲禁军做护卫,齐侯为什么让大司行给自己做副手,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特意给吴纠准备的,而是齐侯给自己准备的,吴纠只是一个幌子。
吴纠慢慢走进来,然后坐定,子清在外面跟车,说:“公子,可以起程了吗?”
吴纠已经收敛了那抹惊讶,淡定的坐下来,语气也很淡然,说:“启程罢。”
他的话音一落,外面传令官层层传令,宏伟虎贲军组成的仪仗队就开始启程了,前面的车队先开拔,后面的车队也开始往前卷,一层一层发出粼粼的车马声,夹在中间的大行缁终于开动了。
这年头的缁车虽然也有一些减震的设置,但是功效微乎其微,车子一开动起来,立刻发出很大的噪音,因为地面不是很平坦,也开始摇晃起来,车厢里就吴纠和齐侯两个人,因为车厢很大,齐侯坐在正中间,吴纠则是恭敬的坐在下手边。
齐侯今日的打扮很平常,没有穿朝袍,也没有戴朝帽,头上黑玉冠束发,整个人一身尊贵的黑色打扮,看起来气度不凡,凌厉的黑色让齐侯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和锐气。
齐侯笑着亲自倒了一杯乌梅酒,说:“二哥何故坐的如此远,这边坐。”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席位,齐侯身边铺着席子,虽然这年头还没有椅子凳子之类的坐具,但是坐下来之前都会铺设席子。
吴纠坐下来的地方,并没有席子。
吴纠看到齐侯的动作,先谢恩,然后才弯腰站起来,低着头走过去,坐在齐侯旁边的位置上,齐侯将倒好的乌梅酒递给吴纠,笑着说:“二哥万勿拘束,这次出行,你是大行人,我……不过是保护大行人的虎贲兵而已,请二哥千万记得。”
吴纠一听,齐侯玩角色扮演,还玩上瘾了,毕竟他刚刚登基,按理来说都不应该出临淄城,如今却要去莒国,如果被心怀歹意的人知道,例如公孙无知的残存党羽,一定会大兴事端,吴纠觉得,齐侯出行的这个架势,乱臣贼党想要过来刺杀是不可能的了,毕竟这一千虎贲军不是逗着玩儿的,但是如果这些人在临淄城大闹,也是有的头疼的。
所以齐侯绝对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出行,这一切都是秘密/处置的,吴纠也是在蹬车的那一刻,才知道齐侯的打算。
吴纠恭敬的接过乌梅酒,低着头双手捧着,也不喝,心里暗暗吐槽,什么只不过是保护大行人的虎贲兵,虎贲兵怎么可能和大行人同车,能同车的是寺人才对。
齐侯可不知道,其实吴纠还是有点小脾气的人,吴纠心里已经暗暗吐槽他是寺人了。
吴纠表面上却非常恭敬,是低声说:“君上此次出行……临淄城内……”
齐侯摆了摆手,笑着说:“二哥无须担心,临淄城已经拜托给叔牙师傅和管师傅了。”
吴纠一听,他现在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一行人,要带上召忽了。
鲍叔牙、管夷吾和召忽,这三人形同手足,当年三个人各自辅佐公子逃出齐国,那是迫不得已,并不代/表他们三个的感情已经撕/破脸皮,相反,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手足之情,反而越来越深。
如今齐侯好一条计策,只带上身怀武艺的召忽,明里说是保护吴纠的安全,召忽自然愿意同往,却扣/押住了管夷吾在临淄城里。
鲍叔牙本身就辅佐齐侯,已是尽心尽力,若是管夷吾不尽心尽力,召忽和吴纠都算是人质,在齐侯手中牢牢握着。
吴纠一想,顿时觉得齐侯心思太重,饶是自己上辈子已经在公/司高层里勾/心/斗/角,也不必这宦海沉浮的齐侯心思细,如今想想,顿时后背一阵冷汗,暗暗心惊,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小心谨慎为上才行。
吴纠没有再说话,齐侯笑着说:“二哥穿这身官袍,更添几分颜色了。”
吴纠低着头说:“谢君上赏识。”
齐侯说:“别这么拘谨,咱们现在……也就是拉拉家常,二哥啊,有多少年,咱们没坐在一起,说话心里话儿了?”
吴纠不说话,齐侯一个人唱独角戏,也不怕孤单,也不怕冷场,笑眯眯的说:“来来,喝酒,二哥别拘束。”
吴纠赶紧端起酒杯,用袖子遮挡,仰头饮尽,齐侯见他饮尽,立刻给他添一杯酒。
然后还将小柜子里的下酒菜全都摆了出来,一一放在车厢的席案上,笑着说:“到莒国的路很长,咱们兄弟俩不然把酒言欢,畅所欲言,二哥觉得如何?”
吴纠只是作礼说:“敬听君上吩咐。”
齐侯笑着说:“又拘谨了,不用拘谨,二哥你知道么?在我逃出齐国之后,没有你那么有运气,你去了鲁国,鲁公就把宝压在你身上,我当时……先和叔牙师父去了谭国,谭国,区区一个子爵国,不只辱/骂,而且还将我和叔牙师傅赶出了谭国,后来我们被公孙无知那乱臣追杀,一路逃亡,叔牙师傅几次救我性命,我才险象活到了如今……”
齐侯说着,叹了口气,似乎在回忆以往,幽幽的说:“眼下想起来,真是感慨良多。”
吴纠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毕竟他还摸不清楚齐侯的脾气是什么样的,齐侯表面是上是和他唠嗑,谁知道是不是想要套他的话,再者说,多说多错,吴纠还是选择不说。
吴纠主动捧起酒坛,给齐侯倒满乌梅酒,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
车子粼粼的行驶出了临淄城,中午的时候,因为齐侯在车中,所以吴纠也不能下车,两个人就在车厢中用了午膳。
召忽还不知车厢中坐着齐侯,就连大司行公孙隰朋也被蒙在鼓里,东郭牙看这架势,而且又阅国子送行时候的表情,早就明白了齐侯必然在车中,不然高傲的国子,怎么可能如此恭敬的送行吴纠,说白了,他们是不同党派的人,就算现在国子扶持的党派已经登基,国子也想斩草除根,不可能对吴纠这么恭敬和善。
东郭牙只是猜猜,不过他的猜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中午用膳的时候,东郭牙还频频往缁车看,召忽听说他也是公子的“师傅”,其实心里颇为不服气,毕竟管夷吾和召忽扶持了公子这么多年,而且还是先公亲点的师傅,突然又蹦出一个师傅,还是膳房的烧火苦力,召忽也是颇有傲气的人,怎么可能甘心。
召忽觉得这个东郭牙,一副书生的穷酸样,说他是书生,尖酸刻薄的模样挂相,也没有管二哥豁达,也没有叔牙大哥的度量,完全小家子气势。
召忽明显看不上东郭牙,见他一直看缁车,拍了拍他,说:“嘿,那个牙,你看甚呢?”
东郭牙这才回神,看了一眼召忽的表情,东郭牙最善察言观色,也擅于观察别人的肢/体语言,召忽双手抱臂,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虽然比自己矮,但是看着你的时候,眼皮往下耷,显然是看不上自己,但是脸上却挂着笑容,眼睛在眼眶里快速的打转儿,带着一股灵动和狡黠,肯定在想着怎么作弄自己。
东郭牙已经看明白了七七八八,不由有些失笑,他在膳房做苦力的时候,常听说召忽这个人,品性如何高洁,秉性如何刚烈,忠君之心,辅军之能,堪称前无古人,不过如今一见,倒是觉得召忽童心未泯,有些孩子气,不过这秉性在深宫之中,也颇为真性/情了。
召忽想要作弄东郭牙,哪知道被人都看的真真切切的,自己还在打坏点子。
用了午膳,车子又开始粼粼的行驶,临淄城是都城,出了临淄城,道路就更加不平坦了,吴纠他上辈子晕车,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连马车也晕。
尤其是用了午膳,之前又空着肚子喝了好多酒,虽然乌梅酒没什么度数,但是现在感觉十分不舒服,胃里很不得劲儿,乱七八糟,七上八下的,再加上车子颠簸,几乎要吐出来。
吴纠脸色本就苍白,如今一晕车,更加惨白,两颊的红晕慢慢退却,嘴唇也变成了薄粉色。
齐侯见他不舒服的样子,一脸关切的说:“二哥可是身/子不适,躺下来歇会儿,离晚上扎营还有些时候。”
吴纠本想忍着,但是实在忍不住了,若不躺下来睡觉,恐怕一会儿真吐出来,更唐突齐侯,干脆谢过齐侯,就躺下来休息,一趟下来更觉得摇晃。
吴纠紧闭双眼,强/制自己忍着难受的感觉,没想到慢慢竟然真的沉入了梦乡。
吴纠浑浑噩噩的沉入了梦想,刚开始感觉睡得不舒服,因为车厢里很硬,虽然铺着席子,但是只是供坐着的席子,也不是睡觉的软榻,但是后来,也不知怎的,慢慢舒服了起来,竟然像是躺在柔/软的软榻上,还有什么东西轻轻扫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弄得吴纠很舒服。
吴纠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哄着他入睡,轻轻拍着他,抚/摸/着他的脸颊,对着吴纠微笑,吴纠感觉自己眼眶有些发酸,鼻尖儿也有些酸涩,不由得有些想哭……
“二哥……”
“二哥……”
“二哥?”
吴纠听到有隐约的声音在响,慢慢变得真切,身/体一震,猛地就醒了过来,他刚才还梦见了母亲,不过这一切都是梦,吴纠一下醒过来,惊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柔/软的软榻上,他还在车厢里,然而吴纠竟然躺在齐侯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一方蚕丝薄被,齐侯低垂着头看他,说:“二哥醒了?天色晚了,该吩咐扎营了,等扎好营帐,二哥再休息。”
吴纠赶紧爬起来,连忙说:“纠失礼,请君上责罚。”
齐侯“呵”的低笑了一声,看着低头作礼的吴纠,突然伸出手去,宽大的手掌一下捧住了吴纠的半面脸颊。
吴纠一震,但是没敢动,抑制着自己的颤/抖。
齐侯却动作轻柔的用大拇指轻轻扫掉吴纠眼角残留的泪水,眯起眼来笑着说:“二哥何罪之有?二哥可不知……二哥的睡颜着实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