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杂草和乱石多了起来,牛车已经不方便继续往上爬,楼阙便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小心地扶着郑娴儿下了车。
有了目标,这崎岖难走的山路似乎也变得有趣了许多。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那座小庙跟前。
郑娴儿欢呼一声,正要进门,却听见里面咳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
“黎大公子!”郑娴儿惊呼,“难道你是这里的山神不成?”
黎赓先前被她吓了一跳,刚刚回过神来,又忍不住笑了:“这么点小土坡,哪里来的山神?说来也有趣,这里供的却是水神娘娘,想必是因为离西池比较近……”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一变,神情有些奇怪。
楼阙皱眉:“怎么了?”
黎赓尴尬地咳了一声,移开了定在郑娴儿脸上的目光:“你们进来看看就明白了。”
楼阙忙拉着郑娴儿走了进去。
小庙实在破得不成样子,难得的是正面里居然有一座塑像。虽然工艺极其粗糙,但在这种山野小庙里面,也算是很稀罕的了。
最令楼阙惊诧的是这塑像的面容。
所谓水神娘娘,当然是一个女子。那泥塑的神像已经干裂斑驳,但还是能看得出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
楼阙看看塑像,再看看郑娴儿,欲言又止。
黎赓跟了进来,在旁问道:“很像,是不是?”
岂止很像!
要不是这塑像已经有些年头,楼阙简直会以为这是照着郑娴儿的面容塑起来的!
“娴儿,你看这水神娘娘像不像你?”楼阙问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郑娴儿一进门便盯着那尊雕像看得呆了,并没有听见楼阙的问话。
楼阙的心里更慌了,忙用力摇了摇她的手。
郑娴儿醒过神来,抬手擦擦眼角,笑了:“真像。”
楼阙忙笑道:“确实很像你……”
郑娴儿摇了摇头:“不像我,像我娘。”
楼阙黎赓二人相顾愕然。
他们觉得郑娴儿已经与这塑像有七八分相似了,如果这还叫“不像”,那个“像”的要相似到什么程度?
郑娴儿走上前去,指着那塑像的脸,解释给楼阙听:“我跟我娘是很像的,但是我娘的眉毛比我的细,下巴是尖尖的,鼻子稍微有一点点翘——你看,这塑像恰好也是这样的!”
楼阙怔怔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果把郑娴儿的脸按照她说的那几个细节再稍稍改动一下,那分明就是这塑像的模样!
这时,郑娴儿忽然惊呼起来。
“怎么了?!”楼阙大惊。
郑娴儿指着那塑像的右手,神色惊恐,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第114章 鬼魅没你这么不正经
那塑像的右手上,少了两根手指。
断面光滑,不像是受损断落的样子。
倒像,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
楼阙攥紧了郑娴儿的手,看着她眼中的泪珠滑下来。
“那是……”他心里有了猜测。
郑娴儿没有擦泪,看着那塑像怔怔地道:“不是‘像’,那就是我娘。我娘的手也是那个样子的,右手断了两根手指。所以她虽然教我刺绣,却不如我绣得好……”
黎赓在旁劝慰道:“想必郑伯母曾经路过此地,遇上过什么奇事或者救助过什么人,被当地百姓误当作神仙供了起来。民间传奇大都由此而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就是这样才奇怪!”郑娴儿扯袖子擦了擦泪,“我娘只是一个寻常的市井妇人,连家门都不常出,怎么会到过这个地方?京城离着桑榆县有千里之遥啊!”
黎赓看着那尊塑像,欲言又止。
寻常的市井妇人?
这尊塑像姿态端雅高贵,神情庄重不怒自威,身上的衣饰华丽而不庸俗,头上的发饰甚至很像是宫中的式样……
这哪里是寻常的市井妇人?只怕就连宫中那些号称可以为天下表率的贵女也未必能有这般仪容!
“桐阶。”黎赓试探着,想引导楼阙去看那塑像的衣饰。
楼阙向他微微摇头,仍旧紧攥着郑娴儿的手:“也许是京中的客商或者匠人曾到过桑榆县,受过岳母的救助,心中感念,因此回京之后才照着岳母的模样塑了神像来膜拜的。”
这样似乎也勉强可以解释得通。
郑娴儿放下了一桩心事,忽然又笑了:“臭不要脸!谁准你叫‘岳母’了?”
楼阙长舒了一口气,大笑起来:“怎么,不是我的岳母吗?咱们来打个赌,这会儿我拜一拜这尊塑像,它若不认自己是我的岳母,就叫它倒下来砸死我,你看如何?”
没等郑娴儿答应,他果真向着塑像跪了下去,大礼叩拜。
等他拜完了,郑娴儿已笑得前仰后合:“没砸死你!看样子水神娘娘已经认了你做女婿,你快去娶水神娘娘的女儿吧!”
楼阙正沉浸在获得了岳母认可的喜悦之中,忽然听见郑娴儿又在耍赖皮,他不由得有些气恼。
郑娴儿见状,忙讨好地凑过去,要扶他起来。
楼阙却不肯起身。
他盯着塑像的底座,看住了。
“怎么了?”郑娴儿不方便弯腰,只好跪下来陪他。
楼阙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在底座上擦了擦,皱眉道:“有字!”
那塑像的底座同样是泥砌的,年深日久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但这一擦之下,竟还是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不少字来。
可见这字当初是刻得很深了。
黎赓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三人细细地辨认了许久,终于认出了“癸卯夏末”“西池”“苦作乐”“清英记”等十余个字。
楼阙扶了郑娴儿起来,沉吟道:“‘癸卯夏末’,那时候伪帝窃国不久……”
郑娴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是甲辰年三月生的,所以癸卯夏末的时候,我应该差不多已经在我娘的肚子里了……那时候我娘还不到二十岁,应该刚刚嫁给我爹不久吧?”
楼阙看了她一眼,没敢答话。
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那时候她娘一定还没嫁。
黎赓心里想的却是:跟西池有关,果然不是寻常百姓!
片刻之后,郑娴儿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清英”这两个字上:“清英?不会那么巧吧?”
“什么那么巧?”楼阙皱眉。
郑娴儿不答,反扯着他的衣袖问:“‘清英’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清英记’是什么意思?”
楼阙沉吟不语,黎赓便替他答道:“清英,意为清洁明净,放在此处无解,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虞清英?”郑娴儿脱口而出。
“虞清英是谁?”楼阙立刻警惕起来。
郑娴儿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是谁。那天皇后娘娘一见了我,就问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虞清英是你什么人?’——我哪里知道虞清英是我的什么人!”
楼阙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虞清英”这个名字。
黎赓忽然又在旁插上了话:“虞清英,是‘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的‘虞’吗?这个名字看似寻常,细想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如果是姓虞名弦字清英就更有趣了。”
郑娴儿一向不喜欢听人掉书袋,但此刻听到这个‘弦’字,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乞丐虞叔,忍不住便接口问道:“虞弦、清英,有什么说法吗?”
楼阙心里一沉,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却并没有阻止黎赓说下去。
于是黎赓便继续笑道:“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后因以‘虞弦’指琴。而‘清英’恰好也是琴的别号。——古人以琴拟人,罗先登《文房图赞序》云:‘焦桐字良材,号清英居士。’因此这‘焦桐’‘良材’‘清英居士’皆可用以指‘琴’。”
这番半文半白的解释,郑娴儿听得不太明白,但关键的几个字眼还是听出来了。
虞弦,焦桐,清英。绕来绕去,似乎都离不开一个“琴”字。
那个乞丐虞叔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弦儿”“虞弦”“焦桐”,是巧合吗?
皇后口中的“虞清英”,与这塑像底座上的“清英”有无关联?
这几个名字,与她……或者说,与她的母亲有多少相关?
郑娴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疑问缠得头昏脑涨。
这还没完。
黎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你有个别号叫作‘桐君姑娘’?巧了,这‘桐君’二字,也可以作为琴的雅称。”
郑娴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别说了,头疼死了!”
楼阙跟过来,坐在了她的身旁:“别想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不值得你费心神。”
郑娴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许瞒我!”
楼阙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你最好不要去见皇上。”
郑娴儿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最后自己苦笑起来:“你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哪有机会去见皇上?”
“没有最好,”楼阙攥了攥她的手,“咱们该回去了。”
郑娴儿立刻问道:“回去见那个虞叔吗?”
楼阙顿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咱们此刻不方便跟太多人接触。而且,虞叔神志不清,见了也无用。”
郑娴儿无法反驳,只得跟着他站了起来。
只是,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怎么也舍不得迈步。
这里,有她的娘亲啊。
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清英”。
郑娴儿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怪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