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尤其是正式磕头拜过师的先生,那是要尊敬一辈子的。被先生逐出门墙的学子,可以说一辈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
楼阙倒没有显得十分慌张,只是神色有些为难:“先生,这件事……”
褚先生气得胡须乱颤:“老朽不想听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楼阙,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阙还没来得及答话,郑娴儿已在旁冷笑道:“圣贤书了不起么?你们的孔老夫子他自己还是他爹妈野合生下来的呢!先生知道‘野合’是什么意思吗?‘野合’的意思就是……”
“你给我住口!”褚先生险些气死过去。
郑娴儿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凭什么凶我,我又没说错!”
褚先生越想越气,忍不住把矛头对准了郑娴儿:“桐阶一向行规步矩,老夫不信他会做出那等悖逆人伦的事来!一定是你……你这个妖女迷惑了他,是不是!”
“是啊!”郑娴儿应承得十分坦然。
褚先生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顺过气来,脸色更难看了:“一边靠着牌坊欺世盗名,一边却又不肯安心守节——楼家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进门,真是家门不幸!”
郑娴儿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们家孟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我不能安心守节也不过是人性如此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牌坊——那又不是我自己要立起来的!我早就看那破玩意儿不顺眼了,改天雇几个人去把它砸了就是了!”
“你……无耻之尤!”褚先生气得险些接不上话去。
郑娴儿还待反驳,楼阙忙攥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算了。先生生气,咱让他骂两句也就没事了。回去我替先生向你赔罪!”
偏偏褚先生的耳朵好使得很,这话被他听了去,他老人家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楼阙,你如今越发连是非对错都不懂了!你这等品性,如何对得起你的举人功名!——学政大人,这件事,您当真不打算管吗?”
学政大人在桑榆县住了近一个月,一直不言不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来着。这会儿忽然被褚先生点到名字,他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吗?可这……这事如何插手?难道当真要革了楼阙的功名?”
褚先生怒气冲天:“他品性不佳,难道不该革了他的功名?”
第98章 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学政大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楼阙:“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楼阙只管小心地扶着郑娴儿,其余的事并不上心:“我无所谓,大人看着办就好!”
此话一出,周围那些书生们已经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功名”二字意味着什么?那是读书人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寒窗苦读的目标,是通往朝堂的青云之梯啊!
楼阙这个不成器的,居然说革掉功名无所谓?
要知道,考中了举人就可以直接做官的!而且楼阙还不是寻常的举人,他是解元!
别人苦读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得到边的解元身份,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众书生表示天才的世界很难懂,禽兽的世界更加难懂。
褚先生气得捂着胸口咳了老半天,愤怒的目光又落到了郑娴儿的身上:“桐阶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你就忍心让他毁在你的手上?”
褚先生自认这句话说得极有技巧。他并没有指责郑娴儿失节,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楼阙的前程上。
他相信,女人天生就是具有牺牲和奉献精神的。意识到自己会耽误心爱之人的前程之后,聪明的女人都会选择挥慧剑斩情丝。历朝历代那些著名的贤德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很显然,褚先生是注定要失望的。从他最开始拿郑娴儿跟古代那些贤德女子相类比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这个推论会错得一塌糊涂。
只见郑娴儿站直了身子,苍白疲惫的脸上偏露出一个自信得很欠揍的笑容:“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毁了就毁了呗,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楼阙听了这番话非常感动,然而葛丰在旁边已经快要笑死了。
最惨的是满怀信心地等着郑娴儿主动退让的褚先生。这会儿他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噎得他差不多就快要归西了。
——女娃!爱的真谛是牺牲和奉献,你懂吗!
郑娴儿表示:瞎说!爱的真谛明明是“看着顺眼”和“睡得舒服”!
总之,这一轮交锋,褚先生仍然没有占到便宜。他悲哀地发现,想让这个狐狸精主动离开他的得意门生似乎是不太现实的。
那咋办呢?褚先生犯了难。
这时,楼阙早已经把褚先生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书呆子的心思最好猜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书呆子,那心思完全就写在脸上,连点儿修辞手法都不带用的!
看透了褚先生心思的楼阙安抚地拍了拍郑娴儿的手背,抬头向褚先生笑道:“学生不肖,累先生伤心生气,先生若要责罚,学生无怨言。只是……时至今日大错已经铸成,学生不能再担一项‘始乱终弃’的罪名,请先生体谅。”
褚先生脸上一僵,无言以对了。
还能说啥?他的心思已经被看穿了,而且人家楼阙自己明显比他想得更加周到,他还掺和个什么劲?
这会儿,看见楼阙那张笑脸他就生气!
想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可说的,褚先生便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学政大人见状忙大声说道:“楼阙与寡嫂私通,确实私德有失。但既然两厢情愿,那就不能算是作奸犯科,这功名——还是先留着吧!”
郑娴儿清清楚楚地看到,学政大人这番话说完之后,褚先生的脚步明显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所以,他老人家其实根本舍不得革掉楼阙的功名,对吧?
无辜被拉出来遛了一圈的学政大人深深地看了楼阙一眼,叹道:“死里逃生,都不容易。回去好好歇一阵吧!”
楼阙从容道了谢,然后重新弯腰抱起郑娴儿,大步往外走。
两旁迟迟没有散去的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你们!
能不能!
收敛一点!
楼阙当然看到了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们,也看到了他年前才结交的新朋友陈景行及其跟班们。
那些人神色各异,有惊愕的、有佩服的、有鄙夷的,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楼阙统统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已经连他的老爹老娘都忘了,全然不管自己家的人会不会被人一路嘲笑到家。
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媳妇他的娃重要!
怎么就有了呢?
——楼阙低下头,看了看怀里那个似乎比先前更瘦弱了几分的女人,心里仍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郑娴儿窝在楼阙的怀里,自动屏蔽掉远处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随后便觉得困意袭来,再也不想把眼睛睁开了。
楼阙本来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此时看见她这副模样,只得暂时闭嘴了。
穿过断头台,楼阙很容易就找到了郑娴儿来时所乘的马车,跟小枝一起轻手轻脚地把郑娴儿搬了上去。
正要关车门,抬头却看见葛丰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你们那么快干什么?我不过是留下来收拾了一下那个路思礼,你们就不等我了?”
楼阙皱眉:“钦差大人衣锦还乡,不赶紧回家拜见父母,只管跟着我跑什么?”
“得了吧你!”葛丰伸手卡住了车门,“我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还‘钦差大人’呢,要不是沾了你的光,我连宫里那位的面都见不着!今儿好歹算是赶在砍头之前把你救了下来,我这颗脑袋也可以放回原处了!”
“多谢你了。”楼阙诚心诚意地道。
葛丰摆了摆手表示不需要这一套,随后却又露出了一个欠揍的笑容:“一个‘谢’字就打发我了?你总该拿出点实质的东西来才行!”
楼阙认真地道:“我可以跟宫里那位说一声,今后传旨的差事都让你办,你看怎样?又体面又威风!”
葛丰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忽听小枝在车里笑了起来。
“怎么?”葛丰疑心自己被耍了,一时却没有想通其中关窍。
小枝看他可怜,忍不住探出头来笑道:“葛四公子想当传旨太监啊?这个理想倒挺远大,就是不知道挨那一刀疼不疼?”
葛丰这才想起来,“传旨”确实通常都是太监的差事来着。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办这趟差事,楼阙非但不感激,反倒变着法子戏弄他,葛丰就觉得自己委屈坏了。
他却不知道楼阙的心里更委屈。
他好容易从牢里出来了,好容易可以明目张胆地抱着他的女人了,葛丰这个混账东西能不能识趣一点?
答案很显然是不能的。
趁楼阙不留神的工夫,葛丰直接一伸手把车门拉开一条缝,然后像条泥鳅一样“滋溜”一下子钻了进去。
他甚至还没忘了回过头来向后面的几个羽林郎吩咐了一声:“跟着这辆马车走就行!如果跟丢了,就直接到楼家去!”
“我说过会收留你们吗?”楼阙疑惑了。
“嘁!”葛丰盘腿往角落里一坐,“你还打算装糊涂呐?外头那帮小兔崽子真正的主子是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楼阙皱了皱眉,一脸严肃:“羽林卫只听命于皇上!”
葛丰翻个白眼,一脸“你真没劲”的无奈:“总之,这些人是过来受你差遣的,当然应该是你们楼家招待!宫里那位让我传话给你,叫你收拾收拾尽早回京——最好三天之内就动身!”
“三天?”楼阙皱眉,回头看了看睡在角落里的郑娴儿。
葛丰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便道:“舍不得?那就直接带她一起去呗!”
“现在还不行!”楼阙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葛丰大致能猜到他在顾虑什么,小枝却立刻不乐意了:“你刚弄出这么大个烂摊子来,一转眼又要走?你走了倒是清净了,让奶奶怎么办?她还能见人吗!她为了救你费心费力,把自己都熬成什么样了,你还这么坑她!早知道会这样,奶奶她就不该管你,让你被砍了脑袋才好呢!”
楼阙老老实实地由着她骂,一句也不还口。
葛丰在旁看得十分高兴:“楼阙啊楼阙,你如今是越来越窝囊了,连小丫头都敢骂你!”
“没办法,她主子厉害,而且非常护短。”楼阙一脸委屈。
倒弄得小枝不好意思再骂了,只好躲到一边去生闷气。
楼阙拿过郑娴儿受伤的那只手腕来,本想替她揉一揉,不料郑娴儿疼得倏地缩了回去,人却没醒。
葛丰见状忙劝道:“若是伤了筋骨,还是不要随便揉的好。回去弄点药涂着,消了肿再作打算不迟。”
楼阙知道只得如此,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车里安静了下来,葛丰便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忍不住又犯起了嘴贱:“喂,你说……我跟你们坐同一辆马车回来,那些说闲话的会不会以为你是替我背黑锅的?毕竟我的名声可比你的坏多了!”
楼阙有些心不在焉,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时,葛丰已经很没胆地缩到门边去了。
楼阙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你放心好了。别说我还在这马车上,就算我不在,众人眼看着你跟娴儿两人坐一辆马车,也不会有任何闲话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