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乘车入城的徐公提前进了城, 避免被“诸侯王等”拦住去路。
他饥渴地看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到家了。
家变得更好了。
当然, 世家们可能不会这么想。
但徐公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城市才是最好的。
像世家期望的那样城中没有一个庶人?路上只有马车?不再会看到破败低矮的房屋?城中角落里不会有流民?
甚至有人曾在徐家的文会上发下“宏愿”——要是那些流民过了冬天都冻死就好了。
虽然是酒至酣时的醉话, 他还是立刻让人将这个傻子丢出了大门外, 扔到冻硬的地上, 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冻死。
现在, 他看到野外处处是良田, 行上几里就能看到一座新村落,几户农家的草屋错落的在荒野中安了家,小儿背着草筐在草丛间追逐嘻闹, 百姓在田间辛苦劳作。
这才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充满生机的世界。
公主毁坏了多少,就能建设起来更多。
这才是他甘心伏首的英主, 人王!
凤凰台里也一样。
庶人不再满面愁苦, 行止萎缩。他们全都脚步匆匆,身上充满生气。
他们肯定都是有工作的!
不是做奴隶, 不是乞讨, 而是真正的工作!
有不少新户门前挂了牌子或挂个东西, 示意这家是做生意的。
织布的就挂一张织弓, 纺线就挂个梭子, 打铁的就挂个铁锅,会做衣服的就挂一把剪子, 做大夫会开药的就挂一张白幡……等等。
其余还有许多新兴的职业。
比如家里开澡堂可以洗澡修面的,就在门口挂个白布帘子, 上面绣一个鲁字“沐”。
徐公倒是知道, 听说这澡堂在世家中间也颇有好评。世家多数都嫌弃庶人身上脏臭有虱,认为庶人百姓寿命不长、多病有不爱干净的原因,更别提许多庶人一辈子都不会漱口,简直难以忍受!
但鲁人兴起的这个澡堂倒多数是庶人去光顾,如今已经是渐成风气了。
这显然更让世家们“满意”。
徐公略略知道一点内情。
据说公主在鲁国时,有一年也是因为死得人太多,公主担心发生疫病,就倡导所有人洗澡,还在宫中养了猫狗捕鼠。
凤凰台上倒是一直用药杀鼠,还有侍人宫女偷食鼠药自尽的。
不知现在的凤凰台上,是用药杀鼠,还是用猫呢?
徐公这个样子当然不能先光明正大的回徐家。
所以他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专给家里下人进出,给货贩送货的小门打开,徐公带着从人和一儿一孙悄悄进去,就见家中老仆带着全家仆人站在庭院里,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徐公以袖掩面,“悲泣”道,“终于回家了!”
老仆:“寿公,某还当你要埋尸荒野了呢。”
徐公:“……”
徐公只好专门给老仆道歉,他真不是故意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的。再说,云贼死后,他不是立刻写信回家了吗?
他当时不回来,也是因为时机不到。
老仆坐在他对面,捻须道:“这么说,人王要登基了?”徐公:“总要三请三让一番才算合适。”
老仆:“第一请的人当是诸侯王等,您是第二请还是第三请?”徐公摇头:“我……我都不是。我还等人王登基后召我入朝呢!”
不然,他干嘛要回来啊?
还不是怕公主忘了他!
老仆状似明白的点点头,“那家里大门还要继续关着。你晚上就跟某一起用饭吧,某那汤还可以分你一碗。”
徐公:“我好歹这么久没回来,就让我喝汤啊?”
老仆气哼哼道:“依某看,一碗汤都不用给你!”
徐公很明白,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自己先跑到老仆的屋里等着了,硬是分了一半的饭菜。其中一道炖香云极可口,深受两位老人喜欢。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这软软的香云跟肉一块炖就有肉味了!吃它就像吃肉啊!
徐公没想到老仆竟然真的只准备了一份饭菜!两人抢一碗炖香云!
他吃出来这是跟鸭肉一块炖的!
他早就不能吃鸭肉了,鸭肉比鸡肉硬得多,但鸭肉香啊!有嚼头!他两侧的牙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啃鸭子了。
吃完碗,两人洗漱过后,躺下睡觉。
窗外的天已经很快暗下来了,满天星海,极之璀璨!
一轮耀眼的明月高悬。
徐公躺不住,不叫老仆点灯,摸黑自己踱到廊下,举目望天,发出一声喟叹,伸了个懒腰,席地坐下。
老仆跟出来,在他身边放了一盏香炉,燃香驱虫。
徐公问:“这凤凰台……你觉得变好了吗?”
老仆摇头,面露一丝惶然:“不好!到处都乱糟糟的!”
一开了话头,老仆就忍不住了。
他扑在徐公之下,语无论次又难以扼止的说每天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到徐家门前求告哭诉,无数的投帖拜帖如雪片般飞来。
有很多人都被公主害了!
老仆声泪俱下:“某深知……寿公以为此女乃天人,可自古即分阴阳!此女未登基为帝就掀起这诺大风雨!她若为帝,这天下可还有一日安宁?!这人世,又要遭遇多少祸患?!还会有多少人受苦?多少世家遭她屠戮?”
他拉着徐公的衣袖哀求:“寿公!寿公,三思啊!!”
徐公在这个陪伴他一生的老仆面前也不再掩饰,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无力阻她去路。”
老仆瞠目结舌,满面浊泪的望着徐公。
徐炤微微一笑:“阿金,你大约以为我无所不能吧?但这世上就是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啊。她就是。我敌不过她啊……”
老仆沮丧的低下头,慢慢抹掉脸上的泪。
徐炤不知是说给老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这天下给她到底对不对……但不给她,这天下将无人可托。比起无人可托,给她,总还不太坏……”
所以他才想瞪大眼睛看着她。看着她会如何对待这世界。
哪怕她想要除尽世家也不要紧!
哪怕她想要唯其独尊也不要紧!
只要这天下其他的人还能安居乐业就可以!
这天下不独属于世家,不独属于大梁。
天下属于天下。
用百分之一的世家人头换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人头,这笔买卖谁都会做的。
因为新的百姓中会诞生新的世家。新的世家传承下去,也会变成新的家族。
已经逝去的世家就像大纪一样,会引人怀念,却没有人能再让它们复活。
今晚,没有人能入睡。
百姓们扶老携幼围观着鲁王、魏王、赵王三人跪在宫门前,恳请求见安乐公主。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气都快喘不动了,趴在儿孙的背上,哆嗦着结巴:“这、这等盛景……死、死而无憾!”
“诸侯王拜朝,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另一人屈指一算,“七十年前。”
那时正是皇帝想得新获得权柄,拼命把公主往外嫁的时候。诸侯王们听说能娶个公主回去,纷纷亲自到凤凰台拜见皇帝。
后来等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就是那个生出个傻子皇帝的!——他没活多久,活的时候只顾着跟大臣和世家掐了,死前留下朝阳公主和一个傻子太子,搞得徐公等重臣不得不送一个傻子继位,然后瞒了十九年!
“现在想起来,徐公也真是辛苦了……”
“是啊,头上是个傻子,还不能让人知道。早被人知道了,云贼那样的反贼也早就反了,唉,那这天下也早乱了……”
议论一番后,再看这诸侯王“虔诚”的跪拜在宫门口,真是与有荣焉!
至于拜见的是安乐公主……
这有什么问题吗?
凤凰台上的人还有哪一个不知道吗?
安乐公主主持祭礼用帝乐,出入戴帝冠,自己封了个副相给黄公,召了几百个士子入朝做文书、执役等小官……
就跟谁还不知道她想做皇帝似的!
虽说外面的人可能听说这个会吓一跳,但凤凰台上的人不一样!
他们自觉跟外面的人不一样。
他们听了也不会吃惊。更不会反对。当然也不会逃跑。
外面兵荒马乱的,凤凰台这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逃走的人在哪儿呢?
曾经有那么多人反对安乐公主,现在人在哪儿呢?
——谁反对谁傻。
再说,安乐公主也是大梁帝脉嘛。
朝阳公主自己封的,据说还是她爹给她托的梦呢。
反正上一个皇帝是傻子,上上一个皇帝跟自己亲姐姐生太子。
那下一个皇帝是个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写一篇惊世之文留传后世了!后代肯定有许多人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最近半年不少文会都在讨论这个。
自从姜将军二下江北,花将军怒铲叛军之后,凤凰台上的士子们已经开始在文会中讨论如何描写这些故事了。
一定能写出传世之文啊!想想就让人激动!
仔细想想有多少值得写的东西啊!
是从先帝跟朝阳公主的私情写起呢?
还是从安乐公主入朝说起呢?
让人难以取舍啊!
宫门洞开。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然后,鸦雀无声。
两排宫中护卫披甲执锐,鱼贯而出。
再有两排侍人捧典捧香,鱼贯而出。
仍旧跪在那里的姜旦还算稳当,他身后的赵太子瑟瑟发抖,再往后的魏使也在瑟瑟发抖,几次想起身争辩一番:他不是魏王!
但都没胆量顶着睽睽之目发言。
魏使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见了宫中大臣再表明身份也来得及,肯定不会让人误会太久的,一会儿说清楚就行了,呵呵……
帝乐声起。
悠扬的乐音后,便是雄浑的钟鼓声。
周围燃起巨大的火炬,宫墙上的殿阁也燃起火炬,众人仰头惊呼:“公主出来了!”
姜姬出现,群臣跪服。
她照例询问:“何人在外?”
白哥扬声答:“乃是鲁人、赵人、魏人。”
自有侍人把上面的一问一答传下来给众人听。
姜旦听到姐姐在上面说话了,顿时放松了。
看来快可以进去了!
赵太子听到“赵人”,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说他是赵王了!
魏使听到“魏人”,也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误会是魏王到了!
上面,姜姬继续问:“来此何事?可有怨屈?告诉?”
这篇问答是大纪流传下来的。她记得那时大纪的皇帝好像就是干这个的,替各部族主持公道,谁挨打了都会来找他诉苦。他也能说要打谁,众部族那就群起攻之,相当有地位了。
白哥依例答:“不曾听闻。”
姜姬:“请人进来,备水备肉。”
然后她这台上的戏就唱完了。
白哥还要“匆匆”下去,带一大堆人到宫门口请诸侯王进去。
姜旦已经跪得够累了,见白哥出来,说安乐公主请诸位进去,他第一个站起来,相当爽快道:“前头带路!某渴慕已久!急不可待!”
说完客气话,他也真的一马当先,一手挽妻,一手抱最小的儿子,大步向宫内行去。
赵太子可算见到了“做主”的人,立刻表明身份:“某乃赵国太……”白哥脸一沉,“请速速!某不欲公主久等!”一甩袖子,紧跟着姜旦走了!
赵太子和魏使还来不及表明身份,只好紧跟着进去。
等宫门关闭,看够了戏的士子们才意犹未尽的乘车离去。
百姓也纷纷归家。
士子在思考如何描写这一幕,诸侯王漏夜拜望安乐公主,必可出一佳文!
百姓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今日竟然又见到了公主!
公主穿着红衣裳,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