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早晨还有一点微凉, 太阳的光已经很炽烈了, 洒在凤凰台的玉阶上。
王姻昨晚上跟文书们熬了一整夜, 做出来了一份表, 今天一大早就来求见公主。等见过公主后, 他才回家歇息。
日光刺眼, 他打了个哈欠。
阶下有一群赶得早早的来广御宫执役的世家子弟, 站在下头齐齐的低声对他问早。
“见过王公。”
“王公安好。”
王姻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被人称一声“公”了。
安乐公主身边有两大鲁臣,鲁国丞相只在宫中流连, 很少出现在人间。只有这个王姻王大夫,权势熏天!
凤凰台底下的人想晋身,都要走他的门路。
反倒是同为凤凰台出身的黄松年、白哥、毛昭等人不肯替他们引见。
于是这些本性骄傲的凤凰台底下的骄子们, 也只能捏着鼻子伏首在这偏远小国一个无德无才之人之下了。
王姻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哪怕他并没有仗势凌人, 但他德位不配,却厚着脸皮忝居高位, 就是他最大的过错!
——不知有多少自持家世的人在他面前抖不起威风。
王姻对着底下人点点头, 就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干涩得很, 都快睡着了。
这时, 门里一个熟悉的人走了出来, 是姜陶,鲁国大公子, 同时也是三宝公主身边最受信重之人,连公主都对这个大公子另眼相看, 听说头一回见面就替大公子改了名字。
王姻自然亲热得多:“大公子怎么亲自出来?”
说罢, 两人面对面行了一礼。
姜陶:“我来请王公进去。”
说罢又行了一礼,然后在前头领路。
进得殿内,只见左边一行侍人捧着东西往外走,右边一行侍人捧着东西走进去。
他们二人自然是走正中间的门。
过了一重又一重。
中间这一重小殿并不摆设起居之物,以前应该是用做宫内女子暂时休息整衣的地方,现在却摆了两排书架,全是公主日常能用得着的各种典籍,重新抄写的书卷等物。
这些当然远远不够,公主有时一个念头能飞到十万里之外,他们就必须找出公主需要的东西。
广御宫里其实已经不怎么够公主起居了。但公主当时拒绝了建摘星楼……
王姻想着在附近造两座小殿,也好让公主住的舒服些。
第三重才是公主和将军与孩子们用早饭的地方。
没走近已经听到七宝的声音了,他大声的叫着爹,笑得很开心。
王姻走进去就看到姜将军正把七宝顶在肩上在殿里跑。
怪不得七宝高兴成这样。
公主和三宝公主坐在一起,两人正说着悄悄话。
这时姜姬看到了王姻,笑着推了三宝一把:“你先看看能不能说服王大夫吧。”
三宝公主的目光就凝到他身上来了。
这让王姻难得的有些紧张,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不像龚相,一门心思教导三宝公主。他比公主年轻些许,但两人其实可以算是同一代的人。所以他这一生,只需要辅佐公主就可以了。
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
只要能追随公主一世,他这辈子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而且,他并不觉得公主能容许她的臣子提前投向别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继承者。
但她还在世!
现在还看不出来,等三宝公主渐渐长大,她与公主这对母女是否能和睦如初?
他以公主为主,哪怕是她的孩子,都不能动摇他的忠心。
王姻想了一通就坦然了。
三宝公主坐正后,请王姻入席。
王姻谢过,先拿出他怀中的奏表。姜姬接过来翻看看了一眼就说:“比我想的要好得多!”
她指的是这次因为“皇帝是傻子”造成的风波引发的各种连锁反应,比她想像的要小的多得多!
甚至还不如她上一回奏帝乐,也不如她推行鲁律。
皇帝……存在感真低。
自杀的人少,发疯的人少,连以此为主题开文会的也少。
而且,受到影响的只有世家,城内城外的百姓们都跟没这回事一样。
她没见到商人们不出摊,百姓们没有不买东西不种地,也没有不嫁女儿不娶媳妇。
她之前还挺担心百姓们的生活受到影响,比如发生骚乱、暴动、罢市等。
但根据王姻的统计看,百姓们一切如常。
她合上奏表问:“可有流言、耳语?”
王姻:“百姓多是当成一则笑话,一笑而过。”
——原来先帝跟朝阳公主是一对夫妻啊!
听到新鲜事了!
——朝阳公主确实比先帝的皇后好看多了。
理所当然,不奇怪。
——可不能!姐弟成亲,最后不是生出来一个傻子吗?
以警世人。
——我说怎么从没见过陛下出来呢!
原来如此。
替百姓们的茶余饭后添了几段谈资,然后就轻风过耳了。
姜姬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她之前可是防备着暴动呢,还猜测会不会有人藏在暗处伺机煽动闹事。
如果能借此练兵也不错。
王姻也防着有夜袭、爬城、放火、下毒等各种意外。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姜姬“恍然大悟”。
以“女人”为首的凤凰台在各路豪强心目中威胁性一定是最小的。
他们都愿意先把有兵有马的其他人给干掉。
最后再来收服凤凰台,顺便接收她这个公主就行了。
王姻又说了另一件事。
自从得知皇帝是个傻子之后,那些被他们预计中可以为说客的人都不需要鼓动了。
“都出发了吗?”她欣喜地问。
王姻:“有二十九个人焚了书稿,打消了念头。”
姜姬:“……”
靠之!
王姻:“只有七人带上下人与干粮出发了。”
好歹还剩了七个。
说完正事,姜姬就放王姻回去休息了,看他眼睛都红了。
王姻正待告辞,三宝出声道:“我有一事,请大夫指教。”
王姻转身行礼:“公主请直言便是。”
三宝也没别的事,就是想出去转转。
她已经见惯了这凤凰台上的风景,身边的人也都熟悉了,脾气禀性都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勤奋的懒惰的,聪明的蠢笨的,她都认识了。
她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认识一些不认识的人。
她自懂事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所以她没有一点防备就先问了龚香,她眼中最可亲的龚爷爷。
龚爷爷笑眯眯的摇头说:不行。
跟着就让二十个人日夜轮班不停的盯着她,防备得万无一失。
三宝这才发觉好像替自己挖坑了。
她先追索原因,于是她问龚爷爷:为什么不行?
龚香转头就来对姜姬感叹:你当年就总做出让我害怕的事,现在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为什么不行?那还用说吗?
你娘现在都在凤凰台一动不动,总算是明白千金之子的意思了,你跟你娘一样贵重,怎么能乱跑呢?出点什么事,谁都赔不起!
龚香算是把姜姬给堵住了。
姜姬本来觉得三宝想出去也没什么,不过被龚香“教育”了以后,她就改主意了。确实现在外面环境有点乱,等等再说吧。
也不必很久,一年以后就差不多了。
三宝跟当初的姜姬一样,虽然听人说“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不能出去”,但她自己理解不了。所以她没有被龚香说服,而是开始想其他办法。
姜姬这里已经拒绝了,姜武那里也拒绝了“你娘说的对。”
三宝:“为什么啊?”
姜武:“因为你是储君,所以你不能有事。”
姜陶当时在旁边,现在脸色都不对。他虽然……看得出来姑母做的事好像有点出格,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但爹和娘都叫他听姑母的,他又是从小听姑母的事长大的,这一点不对就被他“想通了”。
——既然是姑母,那就是对的。
可为什么三宝会是“储君”?
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放在七宝身上。
明明有七宝不是吗?
他又看向三宝,渐渐的似乎明白了什么。
三宝仍不肯死心,现在又问王姻,她能不能出门。
王姻:“自然是不能的。”
三宝:“因为我是储君?”王姻:“正是。”
三宝:“那储君的话,你不应该听吗?”
她不能用身份去压制龚爷爷,对王姻就没这个顾忌了。
虽然她还不能理解“储君”的意义,但并不妨碍她去使用它的权力。
王姻笑道:“你的储君是公主给的。而我只听公主的。”
三宝愣了。
姜姬摸摸她的小脑袋,知道这一点不同会带给她很多思考。
“你回去吧,今天该谁给你上课了?”她问。
三宝回头:“今天是白叔叔与俭叔。”
姜俭曾跟随赵国大夫行走诸国,肚子里的故事也不少,三宝很喜欢他的故事。虽然他讲的不像白哥与龚香那么有深意,但普通世情虽然不会像故事一样一定有一个结局,却最容易让人思考。
姜姬:“你身边人的本事都没有学会,先别急着出去了。”
有这句话,三宝终于知道没希望了,这才起身带着七宝离开了。
三宝走后,王姻也退下了。
跟着毛昭到了,他来也是有事。
在以崔家为例的许多外地世家纷纷涌入凤凰台躲避战祸之后,他们手里的钱终于变多了!
凤凰台下旱的这两年全都是靠公主在后面支撑着从各路大商、豪商手中赊粮,才能令市场上永远有粮食卖,粮食的价格一直没有上涨得太厉害。
今年起年景会慢慢好转,百姓们也可以慢慢靠自己填肚子了——虽然今年可能还是要公主再掏一年的腰包,明年也说不定。
但至少希望是有的,百姓们都开始自己种地了!他们习惯了种植,习惯了用地里的收获去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这样哪怕收获不够多,就算会饿死也不会逃走了。
这才是公主与他们最深切的期望。
百姓们不要跑,哪怕死的多,可只要他们继续繁衍,这就是可以接受的!
毛昭自己都没经历过发生大旱灾两年,百姓却几乎没有流失的事。
他想,史书中都很少见。
可这不意味着粮食就不短缺了。
粮食还是不够的。
要从哪里找粮呢?
当然是从有粮的地方找粮。
河谷是不产粮了,但别的城产啊。只要把那些城的粮想办法弄来不就行了?
姜姬一直想让义军和云青兰打起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趁火打劫。
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派人趁机去其中一地抢粮,事后还可以栽脏,这个主意应该成功率不小。
就是现在打起来的人还不够多,人越多,情况越乱,她才越好施展。
不过她现在已经忍不住了。
毛昭说有钱了!
她顿时喜道:“那李家现在如何了?”
滨河也是产粮区啊!
毛昭早知她的盘算,此时也不是心软的时候,何况他对李家也心软不着啊。他来之前就想过了,当即道:“我可以令我一弟子前去,他到李家后,与我里应外合,此事可成!”
姜姬都惊讶了!毛昭肯派他的弟子去,那就是打着他的名号去做事啊。
为了重创李家,从李家骗粮?
姜姬柔声道:“公……愿助我?”毛昭以前最多是听话做事,主动做事是没有的。
毛昭目光沉静:“助公主,就是助天下。”
只愿早日结束乱世,公主早登大宝,天下归一,方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