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到了。
凤凰台的百姓们仍络绎不绝涌入鲁市, 因为那里现在到处都是吃的!
鼎食的香气浓得能杀人!哪怕坐在屋里, 隔着好几条街也能闻到。
百姓们哪怕之前不敢出门的, 在听到邻居的动静, 闻到隔壁传来的香气后也壮着胆子出了门。他们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赶往鲁市, 买回一些煮好的鼎食给家人裹腹。
但很多人都去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呼朋引伴, 最后竟然当街叫喊, 招呼人去鲁市。
因为今天的鼎食是免费的。
以往鲁商们市食都是在新年祭祀神女时,也就市一天。今天非年非节,竟然突然市食?
于是人人都知道, 神女真的来了。
鲁国公主就是被请来照顾陛下的安乐公主!她果然是一个慈爱、伟大的人!
她是真的神女!
百姓们都渴望和平与安定能重新回到凤凰台,让他们不必再担惊受怕。
于是哪怕他们得知有军队入城也没有惊慌,因为城门重新有人看守了。流民不能再随意进城, 他们会被安置在城外。
城中开始有了士兵巡逻, 鸣锣示警,警告盗贼强盗不要犯上作乱, 一旦被抓获, 当即锁拿入罪, 黥面割发, 交钱开释。
于是他们哪怕听到打雷的声音也没有害怕, 因为这是安乐公主在打雷。
凤凰台前,姜姬召毛昭上车来说话, 前面的宫墙前,数十架高高架起的云梯上正有士兵忙碌着, 巨大的攻城拄正一下下的攻击宫门。
云青兰走的时候是把宫门给关起来的, 毛昭等人出来前找不到打开宫门的龙口,只能翻墙。
姜姬当然不能翻墙进去,所以她带来的许多攻城器就派上用场了。
就是场面有些可笑。
索性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许多了,从傻子皇帝到云青兰这个奴子称王,现在安乐公主随身带着攻城器也不算特别奇怪。
哪怕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好歹安乐公主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姜姬算是非常好说话了。她召来众人,席地而坐,命人点上火炬,送上鼎食,除了不让大家见三宝之外,真的称得上是和蔼可亲。
她第一句话就是:“这城中诸事日后都要仰仗各位丈夫,我一个弱质女流,实在无能为力,今日到此,只为大梁江山千秋万代不至就此破败,为小人所毁,希望各位鼎力助我一同匡扶正义,解救天下黎民。小女子在此拜谢诸位了。”
她一拜,二拜,三拜后,毛昭上前将她扶起来,众人分主宾落座。
毛昭就见她话说得很好听,坐下时当仁不让,根本没给众人机会提一提小太子。
她的第二句话是她带来了些许护卫,可以守门看家,不必再让百姓受流民之苦。
她还带来许多粮食,可解凤凰台一时之困。从此诸君可安心商量大事了,比如陛下何在?帝玺何在?云贼要怎么处置?何时颁旨召告天下义士除贼呢?
底下的人前面听着还在点头微笑,听到后面就尴尬了。
陛下何在?
他们暂时不打算管这个问题,谁管那个傻子皇帝?请安乐公主带着小太子来就是为了把“皇帝”这个问题解决掉啊。
帝玺何在?
这个问题也……暂时不解决。日后再说。拖着拖着,拖到哪个猛士冒出来让他去解决吧,目前他们都没这个能力。
云贼要如何处置?
打又打不过,当然是暂时先忘掉啊!他们根本没想过要再跟云青兰打!最好最好就两边互相不干扰,拖几年是几年。
何时颁旨召告天下义士除贼?
现在除了凤凰台,其他地方根本不会再听他们的了吧?召个屁,手中一个帝玺都没有,发圣旨都发不出去。当然是忘了这个问题!
可上首这个安乐公主实在是很期待他们能解决问题了。她一面请毛昭介绍众人,再请人到前面来说话,问完家传问个人本领,礼贤下士,温柔可亲。
一面就开始“逼”众人早日拿出办法来解决皇帝、帝玺和云贼。
那云贼带着兵将和整个凤凰台的财富跑到河谷去了,河谷还是产粮的肥地,他儿子在那里经营已久,只怕早就把河谷抓在手里了。
这样的硬骨头谁能啃得下来?就算花将军还在世也啃不下来啊!
幸好这个公主还是很好糊弄的,别人说什么她都喜欢听,这个人说他平时喜欢做鸟笼子,公主就笑嘻嘻的问他能做出最大的笼子有多大呢?他说可以装进去十个人,然后非常热情地说起了笼门开合,上开下开左右开,还有如何烧出又细又结实还有弹性的铁条,公主听得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握了半天不放,问了姓名后竟然就要把人留在身边了!
此人的父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上看下看都没看出他到底哪里看着能吸引公主了。
不过好歹也“看出”了安乐公主的喜好,倒是与传言无误,而且相当平实。
如此这般闲谈着,拖延着,等到星月挂满天空,凤凰台的大门突然被各种攻城器给攻开了。
姜姬在诸臣的目光上重新登车,驶入了这座七百年的皇城。
这是她第三次进来了。
姜姬靠在车上,身后的车里装着毛昭和她刚才看中的青年才俊。今天跟着毛昭一起来迎接她的不足百人,据她了解,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让家中子侄过来,真正的族长都在家里坐着呢。
毛昭“暗示”,人真到齐的那天,估计就是小太子正名的那天了。
嗯,等吧。
小太子是不会有了。
先“攻”进来的士兵们已经在这凤凰台上下点齐了灯火,将这个已经沉寂许久的宫城重新照亮。
一排排尖刀林立的士兵排列整齐,候在宫道旁,远处,成队的士兵小跑着、搜呼喝着搜查各处。
跟在毛昭身后进来的人都有些茫然了,也有些明白了。
这座凤凰台从此以后……可能要换个主人了。
等他们在侍人的引领下走上高高的宫阶,走进灯光通明的大殿,看到简简单单席地而坐的安乐公主时,没人还能以为她只是他们请来的“摆设”。
不少人开始迟疑了。
引虎拒狼的故事人人都听过,恶狼难缠,巨虎也不好对付啊。
他们开始后悔,可这是他们亲自请回来的!
此女与云青兰不同的是,她占了大义。
云青兰抓了皇帝和朝阳公主,逼他们进宫来承认他;那时他们站在大义之上,可以以死据之!
现在这安乐公主是他们请回来的,如果要承认她在这里是不义不道,那他们就要跟她一起去死,一起做一个不义不道之人。
哪怕现在他们死了都洗涮不去这份污名!
在人人都开始裹足不前的时候,毛昭没有丝毫迟疑的往前走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有他带头,也有人跟了上去。
更有人在心里想“反正都是死,不如先去看一看这安乐公主想干什么”
或许安乐公主只是不甘心成为他人手中的鱼肉,她手中有小太子,现在又带了兵马,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强迫她了。
一群人心里转着各自的念头,跟在毛昭身后慢慢走上前。
毛昭当先,先深深一揖,“臣等恭迎安乐公主。”
剩下的人参差不齐的道:“恭迎安乐公主。”
毛昭揖完直起身,然后突然跪下,行大礼参拜!
这下他身后的人都惊呆了!
对着上面的女人跪下来?!
这太过分了!
毛昭跪完直起身也没几个跟从的。
姜姬在上面一笑,也不在意,她叫了毛昭上前:“本来现在天色已晚,但我实在忧心,不得不再耽误几位一会儿。”
毛昭上前坐下,“公主请讲。”
姜姬:“现在城中有多少人?”
毛昭:“……这个,不知道。经过云贼之祸,城中的人逃出去了不少。”
姜姬叹气:“这样一来,如果有奸细埋伏在城中,岂不是一无所知?”毛昭点头:“正是如此。”然后叹气,“可惜城中空虚,没有人手,也无从搜查起。”
这时,底下有一人抢话:“莫非安乐公主想效仿云贼从事?派兵入各家搜查?”
底下人的现在除了毛昭都站着,连坐都不肯坐。
姜姬也根本不给他们让座。
在宫外当着百姓的面还有顾忌大家的面子,不能让人看出来他们引虎拒狼,已经后悔了!可后悔了也赶不出去!
现在就不必了。
他们都需要趁现在表明立场,云贼他们都没怕过,怎么会怕眼前这一个女流之辈?
姜姬惊讶道:“为何要派兵?”
底下那人自报家门,“小姓厉,厉伏山。敢问公主,不派兵如何得知各家有多少人呢?”
姜姬笑道:“明日即见分晓。”
说完,她就请这里的人先出去了,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大家再来陪她说话吧。
厉伏山年约五旬,算是个美中年。他就先揖一下告辞出去,临走前“顺便”问一下姜姬在何处起居?
不会是想占了这座大殿吧?
姜姬笑道:“我之前住的地方就很好。”
底下的人都很满意。看来安乐公主也不是很过分嘛,只要两边找到各自的位置,还是有希望可以好好相处的。
毛昭留在最后,他告诉姜姬徐公和徐树、徐丛可能都被云青兰抓走了,希望姜姬能救回这三人。
至于皇帝和朝阳公主,这个就看命了。命不好不救也没关系,这里没人想他们。
姜姬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
毛昭犹豫半天也没问那个太子的问题怎么解决。他离开时,目光在她的头冠上停驻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厉伏山就听说城门处的神女庙为女人和小孩子发粮。凡是女性,不管年纪,都可得一斗粮;小孩子是未满十岁可得粮。
今天早上还有百姓掂记着那免费的鼎食,想去看一看还有没有得领,结果就在市场门口听话了这件事。
免费的鼎食已经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所以听说女人和小孩子免费得粮,百姓们没有怀疑,立刻就去了!
在凤凰台城内居住的百姓有不少人家中都有奴仆,有人就试探着去问家中女婢是不是也可以领粮?
发粮的人就答只要是女性,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都能拿,一个月一份,但是来人要登记姓名,地址,年龄和家人。
一开始人们都不信,后来发现是真的就疯了!女仆和女婢为何能领粮?来领粮的女婢就忍不住问,结果得知在鲁国仆婢既有一直在主人家工作的,也有雇给主家的,按月拿钱。
因为鲁国女人也可以有房产田户,可以雇工种地,可以招赘,所以现在鲁国女仆女婢已经很少是卖身给主家的了,大多都是雇给主家,到自己不想干了就出来,买房子买田自己成家立业。
女户怎么立?
哦,很简单,登记一下就行了。
现在登记的姓名算不算数?算啊,你现在回去跟你主家说一声不想在他家干了,就可以立女户了。如果有钱可以买房子,现在就可以买啊。
厉伏山上午听说神女庙发粮还嘲笑这安乐公主不知有多少粮食能这么糟蹋,下午就听说自已家的女仆想离开。
厉伏山既惊又疑,特意到妻子那里询问,妻子也焦头烂额地说:“听说是安乐公主许诺的,说她可以走,可以用钱买房子买地。你也知道,阿婧一直陪伴着我,早就说想买块地,盖个小房子,过几年轻省日子,不愿意再当奴仆侍候人。我以前说要给她一个房子,她不要,说不是一回事。结果现在听了安乐公主的话就一心一意要走了,我拦都拦不住。”
厉伏山怒道:“我家待她一向不薄!她竟然恩将仇报?”妻子摇摇头:“你也不能这么说。她在家里一直尽心尽力,从来没有一天偷懒,有时我看她没日没夜的干活,我都觉得对不起她。换成是你,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夜不停的等候着陛下的召唤,你愿意吗?”厉伏山摇头。
那肯定不愿意啊!皇帝能像使唤奴仆一样使唤他吗?那是侮辱他!
妻子:“阿婧这样的日子从六岁做到四十八岁,整整四十二年。她现在不想干了,我说不出口拒绝。她说如果她继续留下,那要干到闭上眼睛才能结束。哪怕我让她休息,或者送房子送地给她,那都是主人的恩赐。可安乐公主让她不必被主人恩赐就能拥有这些。”她摇摇头,喃喃道:“安乐公主非我能及……”
她只用这一句话就得到了阿婧的忠心。
厉伏山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说:“可她不能这么做。安乐公主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她不能凭一已之愿放奴。”
妻子听了先是诧异,她以为安乐公主敢这么想一定是可以的,但她想了想以后,又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懂了。这是女人的伎俩。那你们现在要去反对她吗?”
厉伏山紧紧皱眉。
妻子越笑越开心:“那可难了!她先是送粮,然后才是放奴。可你们如果反对,那是反对放奴还是送粮?百姓们能分清吗?安乐公主会不去混淆此事吗?这样一来,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跟百姓做对啊!”厉伏山当然也想到了!
“她送给百姓粮食,你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百姓手中那一斗粮拿走!”妻子倚在他身上,笑着说:“百姓们会恨不能咬你们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