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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姜姬 > 士人与君子
  姜姬没说话。她不想改变卫始的信仰, 这是支撑他的尊严的东西。他现在没有家族, 没有姓氏, 也没有子孙后代。虽然高堂华服, 可这远远不够。
  她一直希望卫始能多收弟子, 哪怕只把“卫”这个姓氏传下去也行啊。可他就是坚持不收弟子,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每天自投上门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他就是一个都不肯要。
  对她说是因为已经有了阿陀,所以就不再收别的弟子了。
  可她觉得就算是现在的卫始, 仍然觉得自己在给家族抹黑。身为侍人,操奴仆事,已经是下-流了。
  黑了就白不了, 也是她非常生气、非常没办法的一种道德上的坚持。
  但哪怕是现在的卫始, 哪怕已经接受了她的一切不规矩的事,也只是接受她的。可以说卫始是把她从“世人”这个概念中给单独分了出来。一些事, 她可以做, 别人不能做;她可以想, 别人不能想。
  果然接下来卫始就说:“公主非常人。我知道在公主心里, 哪怕是那天庭御座上的皇帝陛下都只是一个戴着皇冠的人而已。”
  ——他还真说对了。
  姜姬有点小惊讶。没想到卫始竟然看得这么清楚。她对皇帝, 对九五至尊,还真没什么敬意或特别的看法。
  人分三六九等, 皇帝就是坐的位置最高而已。
  卫始:“在公主心目中,这世上的人都可以像棋子一样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所以士与民, 公与奴, 在公主眼里只会是有用与无用而已。叫民读士的书,就像公主之前让商人可赎买其罪一样。士庶相混不是公主的目的,只是办法。”
  “但世上能像公主一样的人有多少?某生于世间四十余年,至今未见一个。”卫始摇头,“恕我不能答应。”
  他现在位居大夫。大夫是殿上臣,能与君王坐而论道。他说不答应,姜姬这个“王”就只能想办法说服,而不能把他拖下去打一顿逼他答应。
  姜姬点点头,“那就换个办法。”她可以换个办法让卫始答应。
  卫始警觉性很高,皱眉道:“公主如果是想先把我调开,再行其事,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的好。现在我走了,城中可没有另一人可以主事。王姻和段小情都在凤凰台。”
  姜姬:“……”
  靠!
  姜姬投降了:“好吧,这个可以先放一放。”
  卫始柔声说:“公主之前的办法就很好。以杀立威,杀得多了,他们自然就知道好歹了。这样不比叫他们读书更简单方便?”姜姬:“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本来人就不够用了,再杀一些就更不够了。”她也是没办法。
  卫始道:“公主放心交给我,我有办法。”
  卫始的办法就是命人游走乡里宣唱律条。他在家时钻研学问快二十年,不出两天就编出了好几首诗歌小调,教给蒙童们学唱,然后让人敲着大锣,背着大鼓,抱着琴瑟,十几个人为一队四处游走,看到人群密集的市场乡村就停下来开始唱,今天唱《商律》,明天唱《民法》。
  唱来唱去的,倒还真的止住了骗流民为奴的势头:天天村头唱得响亮,流民就算是都被关在屋里也能听到啊。哦,原来不抓流民,不送返回乡,干农活是有钱拿的,主家还要包两顿饭,一只干饼要有半斤重才合格。
  还唱出了许多告官的。都是小吏贪财好色,欺压良善,也有趁势污告的,反正都锁起来慢慢审结。
  由于告官的太多,法官一时不太够用,阿陀都被卫始扔过去审官了,一天审下来据他说能审八十多个官,审得他两眼发花,也没时间精神去判断真假冤错,所以阿陀想了一个坏招:他先把被告的官都关在一起,特别是有亲戚关系的,平时来往多的。关上一夜后,把他们分隔开,一人一号,再告诉他们:如果可以写出别人的三项罪状,自己就可以减刑!
  于是……
  姜姬看到审结的文书后,不由得夸阿陀:“这个办法好。剩下的都交给他吧,你忙别的去。”
  卫始点头:“已经交给他了,我终于可以轻松点了。”
  然后他就拿出了另一件事。
  这一件事乍看之下并不起眼,但卫始毕竟曾在浦合待过十年,那里是盐城,任何时候都少不了来偷盐的贼子。他跟各路人马勾心斗角十年后,已经练出了火眼金睛。
  “有商人被……绑架?”姜姬还真花了几秒钟去想这件事为什么会被郑重的递到她的面前,这种小事按说都不用卫始操心,姜武那边的城卫都自己收拾了。
  被绑了?交钱就去救,或者我救回来了你再交钱也行。
  然后她就想到了,最近比较重要的事,会送到她面前来的,还能跟商人扯上关系的:“河谷吗?云重?”
  卫始点头,“都是往南边去的商人失踪了,应该就是被河谷绑了。”
  姜姬:“河谷现在什么都缺,可又没钱,也只能绑商人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个月就有商人家眷跑到衙门去报案,说自家主人被贼人绑架,愿出重金,求派人前往营救。
  有报案的,也有不肯报案的。不肯报案的商人家属就私下串连,准备了粮食、武器等准备运往河谷,当然,出城十五里的时候就被截住了。
  姜姬认为不能在城里抓,一旦在城里抓人,反而会让商人们惊慌失措,也显得她太没人情味。所以等人走远了再抓。
  “先关在别的地方,不要折辱,就说会尽力营救他们的家人。”她交待卫始。
  卫始:“已经有人求到我家去了,公主要不要见一见?”姜姬:“他们说什么?云重那边是什么条件?”
  云重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现在他手里就是一座空城,连以为是依靠的父王都可能包藏祸心。怎么不由得他不振作?
  而他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但没有粮,也没有人,更没有钱。
  除了有城墙的地方还能找到百姓之外,城外早就跑得连鬼影子都没有了。他的兵出城搜粮抓丁,把河谷给跑遍了,只抓回来两百人,加上城里的还凑不够一千。
  除了缺人,还缺粮。
  这是河谷,从七百年前起这里就是大梁的粮仓之一。哪怕在以前粮税最严苛的时候,也最多是百姓饿死,没听说征不上粮食的。
  但眼下就是没粮食了。
  河谷就算产粮,粮食也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不下种子,地里只长野草。
  现在河谷的良田全长着一人高的野草,春末夏初,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从去年起河谷的百姓就越来越少,今年他先后征了两次丁,一次比一次狠,本来该春耕的时候就没有下种子,没人侍候田地,到现在更不可能长出粮食来了。
  云重天天派人出去搜粮,挖地三尺,都没能找到藏起来的粮食——他认为肯定有藏起来的粮食,就是需要找。
  但在没找到藏粮之前,大家也不能饿肚子。
  可现在河谷都成空城了,他四处寻觅,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虽然没有粮,没有钱,可他有许多奇珍异宝!
  于是,他抓来商人,言称要买粮,但他不付钱,他拿奇珍异宝换。
  商人甲乙丙丁:“……”
  现在走这条线路的商人几乎都是从公主城出来的,也几乎都经历过那段河谷粮疯长的时期,同样,他们也清楚同行的手段。
  ——天下哪有那么多奇珍异宝?还就在河谷粮疯长的时期人手一个?有的人更是有好几个,总能拿出奇珍来,一个卖了还有一个,再卖还有。
  都是干这一行的,谁不知道谁啊?
  更有甚者,其中还有过手的人。看到眼熟的“奇珍”,心道:那不是我卖出去的吗?哦,原来这老树疙瘩卖到这里来了。
  其中出身公主城的“见识”过有最多。比如公主从鲁国带来的好石匠,能打磨出“五百年前”的石牛,“三百年前”的石羊。他们就看到好几个颇有古意的神兽仙兽蹲在庭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被抓的商人也没办法,有人就想了个主意,半真半假,也是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都说公主爱商人,现在他们这样,公主会不会救他们呢?
  他们就授意被放回去的家人,找上卫始,要替云重牵线买粮,货资就是那些“宝物”。
  姜姬听了以后,陷入沉思。
  卫始:“公主不必心软,他们不过是命该如此。”他觉得不必管商人的传信,云重现在已经是困兽了,只能继续困住他。
  姜姬:“……既然我还等着他去咬人,现在就饿死他不就白花心思了吗?”
  卫始:“……”他就知道公主不该心软时一定会心软。
  “给他粮,给他兵器。”姜姬转了下眼珠子,笑着说:“就说,我其实是想与庆王交好的,所以愿意替他将奇珍异宝送到凤凰台,以贺庆王。”
  卫始:“公主是想……”
  姜姬:“庆王在凤凰台也住得够久了,也该归国了。”
  卫始明白了,“你想把庆王逼出来?”
  姜姬点点头,“他龟缩在凤凰台里,我总不能带着人打凤凰台。只能逼他出来了。”
  卫始担心他现在出来了,还没把凤凰台给祸害够,不利于她的“大业”。
  “不如再过一阵子,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差不多了。”卫始建议。凤凰台现在已经有人外逃了,到明年这个时候凤凰台也是一座空城了,到那时姜姬想怎么对凤凰台都不会遇到太大的反抗。
  姜姬不敢说——怎么你们都以为我要打凤凰台吗?
  ——我才不打。
  ——我只需要凤凰台给我正名。
  ——它不给我名分,我怎么名正言顺的插手呢?
  她安慰卫始:“别担心,庆王如果出来,一定会带着徐公和皇帝的。”
  卫始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他猛得站起来,怒冲九霄的样子:“难道庆贼敢挟陛下与诸公出城?”姜姬觉得这很正常啊。
  “他不抓着人质怎么敢走?”她道,“不然他前脚走,别人后脚就能要他的命怎么办?他带着陛下和徐公一起走才安全,才放心。”
  卫始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浑身发抖:“此贼不除,天下难安!”
  姜姬:“……你原来以为是怎么样?”
  卫始理所当然地说:“徐公等人都已经册他为庆王,他就该心满意足,以臣子之礼归国!”
  姜姬懂了。在卫始的眼中,云青兰应该像一个诸侯王一样向皇帝告别,然后离开凤凰台回河谷就够了。
  把皇帝一起带出凤凰台,这绝不是为臣之道。皇帝再如何,他都应该安安稳稳的坐在凤凰台上。
  她问:“那万一徐公反悔要杀他呢?徐公可不是吃素的。”卫始有这么天真吗?
  卫始一点都不天真,“陛下乃痴儿。徐公方是心腹大患,那庆贼难道不该取了徐公等人的性命再走吗?”他觉得皇帝不用担心,云青兰真要走之前,应该先杀了徐公。如果能把凤凰台的公卿都杀了就更好了。
  姜姬:“……我觉得他没胆子杀徐公。”凭徐公的脑子要是不能在云青兰手下保住命,就算她眼瞎了。
  不过,卫始还真是叫她时有惊喜。说蠢,他精明起来吓死人;说精明,有时又在奇怪的地方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