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在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怎么叫姜旦独当一面。当时虽然还没有凤凰台上的事, 但她可不想一辈子都在乐城这方寸大小的地方转悠, 等鲁国事定, 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外面看一看的。
到那时, 姜旦和姜武必须能控制住鲁国。尤其是姜旦, 他虽然是个摆设, 但这个摆设也要能唬得住人才行。
但古今中外, 学习和成功当好一个大王(皇帝)之间是没有直通车的,不管是她还是古今中外那么多企图教出一个出类拔粹的好皇帝的老师们都失败了,她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怎么才能有效的教会一个人怎么当大王(皇帝)。
但她能教会一个人怎么行使权力。
权力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她对权力的体会是, 它不是一件活物, 却胜似活物,它具备人性中所有的劣根性, 而且从不加以掩饰。
如果一个人得到权力后做的是好事, 那也只是这个人在做好事, 并不是说明他手中的权力是个好东西。换一个人去掌握, 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历史上权力滥用造成的恶果比比皆是, 权力得到的好结果却凤毛麟角。
可见,它是个本性为恶的东西。
可它也有弱点。就是支撑。权力从不单独出现, 它需要强大的武力做为基石,谁拥有范围内最强大的武力, 谁就拥有同等范围内最大的权力。
可以说没有武力就没有权力。
姜旦与姜武, 一个有权力,一个有武力。二者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在她的设想中,这二人能够互相配合就万事大吉。
当然,这两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如乐城大半的人聪明。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怎么把他们教得更聪明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事,而想的是怎么让他们更令人畏惧。
这个世界是崇拜君子的。
君子可以有很多种理解,大多数理解都能解释为一个意思:以德服人。
就是说,两边对战,一边动武:野蛮!一边靠嘴炮:高明!
不是说这世上没有靠嘴炮赢得的战争,还有靠嘴炮瓦解一个国家的呢,她又不是没见过。但大多数人都达不到这个高度,可他们已经被洗脑了,认为凡是需要动用武力的,都是野蛮人,未开化,不文明。
蠢就一个字。
她对文明的理解是:在我的地盘里,你们都要以我的正义为正义,以我的法律为法律,以我的文化为文化,以我的美德为美德。
当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时,和平就会到来。这个和平是以这个声音的主观意志为准的。
他说什么是正义,什么就会是正义;他说什么是美好,什么就会是美好。
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做支撑,任何人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去传扬自己的正义,都会被打-倒。如果能把别人的地盘变成自己的,那才是传播正义真正有效的方式。
比如古-中-国。周围的小国伏首称臣,上到国王任免,太子继立,都要问上国,由上国承认的,才是正统。大家争相着唐衣,戴明冠,使用汉字,学习汉俗,不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令人折服,而是因为他是周围最厉害的一只拳头。
再比如天主教。皇帝要由他来加冕,官员要和神父一起治理地方,百姓要交两种税。从上到下,神权大于王权。
所以,姜旦和姜武不必变聪明,也不必学懂士人说话的方式,行事的手段,他们只要会打,能打就行了。
姜姬告诉姜旦,“如果有人反对你,你可以听一听他想说什么;但如果有人要逼迫你,就杀了他。”
鲁国,莲花台,金潞宫。
姜旦睡得很少,他几乎睡不着,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从玉阶下不停流下去的血,那血在太阳底下竟然会是黑色的。
但他却没有后悔。
他对姜智和姜仁说,“孤第一次觉得,不再害怕了。”
姜智和姜仁担忧的看着他。
他知道,他们怕他疯了。
可他没有疯,他只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没这么清醒过,好像这个世界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变得鲜明了,一切都清晰得厉害、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永远都这么清晰的看世界,他也不知道会不会以后再变得什么也不知道,可他……并不讨厌。
他害怕过很多东西。
以前是大王,他是说先王。姐姐大概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其实听过宫中的耳语,在很久以前。
他听他们说,他不是大王的儿子。
他是个假的,野种,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孩子。
但以前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他只是在莲花台像个乞丐一样活着,每天偷侍人的饭吃,抢侍人的衣服穿,天一冷,他就和姜智、姜仁挤在一起取暖。
他不知道明年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最担心的是藏起来的食物不知够吃几天,会不会被老鼠偷光。
后来姐姐回来了,让他当大王。
也由不得他说不当。
他害怕姐姐。很怕。后来又爱她,爱到不敢离开她,一想到姐姐要永远离开,他就怕得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王宫中的乞丐,没有吃的,没有衣穿,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抓住,被欺负,被打。
姜智和姜仁没少挨打,他们都不让他知道。
本能的,他知道姐姐回来以后,他活得比以前好了。姐姐给他的好处远大于她带来的坏处,越长大,他越清楚这个。
他还知道,姐姐认为他蠢——他也确实很蠢。姐姐用很简单的方法去教他,有些是唬他的,他知道,他想不明白他照做后,结果是什么,可他也不敢不做。
这次,姐姐离开前把他叫来,单独告诉了他两句话叫他照做。
她说,你照做了,那可能等我回来时,你和阿智、阿仁他们还活着;你不照做,那可能你们三个都看不到我回来的一天了。
鲁国永在,姐姐也一定会回来拿回鲁国。可那时他们在不在呢?
姜旦在看着姐姐的车驾渐渐驶远,似乎是眨眼间就看不到了以后,他才慢慢体会到:他又变成王宫中无依无靠的小乞丐了。
姐姐不在这里!
没有人保护他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换了一张脸。
龚相不肯再进宫来了,要么就是来了以后就拿很多事问他,问得他哑口无言。
他说殿上的人每天都在吵闹,他不想让他们再进来了。
龚相说:大王自决就是,但大王一时不见人可以,难道能一世都不见人吗?
他犹豫了,虽然关上宫门直到姐姐回来这样听起来很不错,可他真的不能这么做吧?
姜智和姜仁也都劝说他,对他说,大王,你以前做得不错,现在就照以前那样去做就是。如果讨厌他们,就把吵闹的人赶出去吧。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啊。
但打屁股好像也不管用了,他越打,那些人越多,最后好像所有人都在反对他,都在骂他,都在……
他让段青丝去劝服人们。
段青丝去了,他和那些值日们一起跟殿上的人吵,但他们人数太少了,吵不过他们,然后有一天,这些值日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段青丝的头被打破,好像要死了。
姜旦一下子就觉得,他又变成一个人了。他和姜智,姜仁三个人,面前都是要来打他们的人。
又有人来了,要告状,他们披麻带孝,连哭带喊的跑到宫里来,堵住他,不叫他和姜智、姜仁走。
他们哭着,骂着,说他犯了多大的错,说他有多恶毒,多心狠,多么的罪大恶极。
他需要认错,需要向他们承认错误,并改正过来。
——大王没有错。
——如果有人说你错了,你就记住上面这一条,不要听他的。
——你听了,你就会被人打。
姐姐说的。
他没有错。
这些人,在逼他了。
“来人!”
“拿下这些人!”
“凡犯王驾者!斩于阶前!”
然后,那些把段青丝他们都给打了,叫他好长时间睡不好、吃不下,一天到晚害怕的人,都被抓了出去,他们的头落下,再也不会来欺负他了。
原来,这就是当大王的感觉啊。
他以为他能叫人陪他玩,不管他想玩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已经是当大王最好的事了。
原来不是。
原来现在才是。
他真的再也不害怕了。
姜武赶了回来,他的归来,令乐城上下蠢蠢欲动的人都安静了。
还有人想逃,但城门和下方的凤城、涟水大关等都封了。谁也逃不掉。
姜武进了莲花台,见到了一个胡子都冒出来的,瘦了很多的,眼睛却比以前更明亮的姜旦。
姜旦看到他很欣喜,又有几分古怪:“大哥!你回来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姜武:“嗯。还好吗?”
姜旦:“嗯,很好。姐姐呢?”
姜武:“不知道。我回来了,她就自己走了。”
姜旦:“哦……那,大哥,你要去摘星楼吗?”
“不。”姜武转身出去,“我回凤城了。你有事就送信来吧。”
姜旦起身相送,“好,孤送大哥。”
段青丝被人抬着回到了金潞宫,可他在殿门前等了许久,大王也没有召见他。
他现在一抬头还是会晕,家人劝他:“公子,先回去吧。”
他摆摆手:“不……再等等……”
家人:“公子,明日再来,宫门要关了。”
段青丝闭着眼睛:“送我去廊下,我就住在侍人那里。”
他在金潞宫廊下侍人房里住了半个月,才有一个侍人来替大王传话,“大王要去行宫了。大王说,值日可以去通宛住。”
段青丝艰难的坐起来,行礼道:“愿追随大王,服侍大王。”
姜旦回行宫了,那些陪他踢球的健奴们又都回来了,世家公卿也都来了,就像以前一样环绕着他。
那天,他叫了一个名字,周围的人瞬间都不笑也不说话了,朗朗晴天,这里却静得像坟墓。
他想了一会儿,说:“哦,原来他那天死了。”他在周围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叫了另一个名字。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就挪到他身边坐下,陪他谈笑,周围重新又变得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