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松年几人议定后, 就去起草文书奏章, 送到各城各县各诸侯国去了。因为皇帝选皇后, 皇宫里肯定不能只有皇后和一群妃子, 所以各地都要“选女进上”, 这送来的都是各地广有美名、贤名的女子, 或著姓家族之女。
同时, 他们也要遣使亲自去各诸侯国送这个“好消息”。
就是在皇帝“正式下旨”之前,他们先让使者把消息“暗地里”递过去,表示“皇帝要选后, 听说你家有淑女佳媛,皇帝心向往之,你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这是给各诸侯国准备谢恩的贡品的时间, 陪媵、珍宝、钱物等, 不是说句话就能准备好的。这样等皇帝的圣旨到了,大王们接了旨以后, 才能立刻打点行装, 送公主入帝都。
姜姬这里得到的消息比使者来得更快, 不是蓝田到了, 而是商人们已经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到了。蓝田只告诉她皇帝要选后, 她在预选之列。商人们却把黄松年、毛昭等人都给说出来了,比如黄公赞魏女, 毛公称赵女等等。他们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前往各城各国的使者就是黄松年等人的门徒,或是弟子, 或是友人, 或是客卿。他们受命往各国去,孤身上路的少,大多都是随熟悉的商队一起走,不但安全,有的大商人还能充当介绍人、导游。
于是,商人们就从这些门人的出身和去向推断出了各位大佬都是什么倾向。
往鲁国来的是徐公家人,是一个还未出头的读书人,据说极擅诗琴,名叫白哥。
这么特殊的名字,她一下就记住了。
不过白哥先生要慢一点,他把这趟公差当成了游山玩水,听说他让送他来的商队先带他到别的地方去,什么时候到鲁国就不知道了。在以前也不乏因为使者到得太晚而致使公主错过选后的憾事。
姜姬听过后就算了,现在摆在眼前最重要的是跟赵国的盟约。她的使者,应该已经到赵国了。
天气一日日变得温暖了,迎面拂来的春风都带着春天的气息。
赵序无所事事的在行宫中游荡。
大王十分爱踢球,能天天泡在球场上,赵序去过几次后,无奈承认自己实在是不爱踢球,他更好奇怎么大王一直没有继续给他暗示呢?
……好像大王只顾着踢球,把别的都忘了。
他看到远处有一行人快步走过,为首一人正是席博士。他加快脚步过去,拦住席博士的去路,“丙和,怎么这么匆忙?”
丙和是席博士的字,赵序和他同为八姓,就像异姓兄弟一样,两人又都没有父母兄弟,孤家寡人,席丙和跟他不可避免的熟悉起来。
席五:“你怎么在这里?大王不是在踢球?”
大王行动都把赵序带在身边,短短数十日功夫,赵序的名声就比席博士都大了,“八姓”赵氏,这就是大家对他所有的印象。
席五渐渐看出来了,只怕赵序是大王——公主——选中的人。不管公主要用他做什么,必定是一件需要赵序用“八姓赵氏”这个大招牌去拼的。可赵氏现在除了一个姓氏,别的什么都没有,赵序这一去,只怕生死难料。
同为八姓,席五不想看赵序去死,可他又不打算搭上“席家”或自己去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点拨他。
“快去大王身边,不要在外闲逛。”席五道。
赵序笑了一下,问:“最近不见丁大兄,他人呢?”
如果论起资历来,丁强比他们二人都要强。丁氏兄弟以前是当过太子师的,虽然没当多久,丁善就被送回了妇方。但丁强却一直都很受重用。
三人在大殿上的座位,也是丁强为首,席五次之,赵序居末席。
赵序不但想跟席五交好,更想跟丁强交强。
席五:“他另有差事。你就别去烦他了,快去陪伴大王,快去!快去!”
席五硬是把赵序给轰了过去。
赵序被他“赶”回去,虽然无奈又无趣,却也觉得心里有点热热的。
……不过,丁强到底去哪了呢?
魏国。
季平让从人收拾行李,从人一边抱怨一边说:“住了四五年,突然要走,行李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收拾好呢?再说,你还跟人约好了八月去泛舟爬山,难道不要去跟人家说一声你要失约了?”季平自己在收拾书卷,他是想把书全带走的,难得这几年闲暇多,又游走各国,收集了很多书,但匆促之间,显然把两大间书房的书卷全都带走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只能挑最心爱的带走,偏偏拿起来哪一本都舍不得,正头疼呢,听到从人抱怨,道:“别说了,魏国将乱,我们还不赶紧快点走……”
恰好张春来到了,在门外听到这句,笑着进来:“叫我听见了!你不说出来,我可是不会放你走的!”
季平的手上全是灰尘,衣衫也不整齐,赤脚站在榻上,看到张春来进来,怒道:“好不知礼!快退出去!等我收拾好了叫你才许进来!”
张春来笑嘻嘻的退了一步,站在阶下,等季平整冠整衣。等了半晌,冲屋里喊了一句:“编好了没有?”
里面喝骂道,“滚进来吧!”
张春来这才举步上阶,故意慢吞吞的走进屋。
屋里,季平坐在榻上,身后是匆匆堆高的书卷,从人也把地上的箱笼给匆匆收拾到一旁,空出地方来。
张春来上了榻,坐下后才笑道:“快说快说,不是真因为太子归来才要走的吧?”
去年,隆冬大雪时节,魏国王都冒出了件稀罕事。
已经去世的曹大夫的族侄,带着一个总角小儿求见魏王,说小儿是早年魏王后生下的太子。
把魏王都给吓得人仰马翻,连忙叫了许多大臣进宫一同参详此事。
曹大夫的族侄名叫曹非,他也算坦白,自陈早年犯下大错,从家中出走后就去了燕地,后来听说曹家出事,所以回到魏国找寻家人,由于他是以商人之名先到的国都,就不知怎么的,钻到了当时王后的寝宫中。王后伤重待死之际,将当时的太子托负给曹非,让曹非把此子送到王后姐妹,鲁国公主身边代为抚养。
现在太子渐渐长大,他不忍父子分离,才特意将太子送回。
叫张春来看,小太子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假。因为小太子其实不像魏王,反而像已去的王后,也就是晋国公主。如果来人有意假冒小太子,也会找一个与魏王像的孩子冒充吧?
而且当时王后与太后之间的争斗是魏国的丑事,王后在临死前不信魏王,也不敢相信晋国,把太子远远的送到鲁国去,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鲁国公主收下小太子……张春来是魏国唯一见过摘星公主的人,魏王特意请他来问他,鲁国公主是这样(爱找事)的人吗?
张春来犹豫再三,当着一殿公卿说了实话:“鲁国公主,心胸非凡,不类女子。”
所以,鲁国公主是极有可能留下小太子的。
魏王想了想,转头问从上殿起就不发一语的小太子,“儿啊,寡人是你的父亲,来,叫父王。”
殿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小太子喊爹。
不料,小太子看了一眼魏王,再看一眼曹非,把头扭开,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非常的理直气壮。
殿中的人一怔,都笑起来。
魏王也在笑,他倒是挺喜欢这个纯朴的孩子。
曹非把头深深埋下去,“都是某的错。某将小太子送到鲁国公主身边后就离开了,公主虽然教给小太子身世,但小太子却并不想回来,是某把小太子从公主身边偷回来的。小太子一路都想回到鲁国。”
如果这个小太子当殿认爹,很愿意当这个太子,那他的身份当然就会被人怀疑。
但魏王再三问,别人来问,张春来问,小太子一直摇头,要么不答话,要么就说要回鲁。
魏王就把小太子留了下来,不说承认,也不说不承认。
所以现在宫中多了一个身份暧昧的“公子”。
张春来不觉得这个小太子会造成什么大问题。一来魏王仍在,宫中三个公子皆年幼,哪怕是刚回来的“小太子”,人还没有柜子高,能做什么?
他觉得季平是在开玩笑。
季平看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当年,他想避开国中的乱局,借着出使鲁国的机会就不打算再回去了,至少也要等赵王死了,新王继位后再回去。
他受摘星公主所托出使各国,五六年的时间才跑了三个国家。郑、燕、魏。
这三个国家都与鲁相临。
他先去的郑国,当时觉得郑王有点仁弱,但也不失为英明之主,国中君臣严守分际,他当日推测,郑国至少也可以和平十年。
但现在才过去五年,郑国已是一片乱相。
他第二个去的是燕国,当时燕国乱相已显,燕王与漆四就像两头猛虎,相争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所以他没有多停留就走了。
现在,老燕王与漆四都死得不明不白,漆家分成两半,弱王继位。燕国不说成了没爪的老虎也差不多了。
而且他自信没有看错,燕国与鲁国交界处的商城,是燕国的心腹大患!燕国如果想自救,首先就是要把商城给毁掉!
但燕人却没有这份清醒。
最后,他来的是魏国。有张春来在,他在魏国很简单就安顿了下来。本以为会在魏国养老,因为魏国显然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前年,魏王因为肖、钱、贺三家不恭而怒斩十一人,听说是因为这些人把国库中的东西统统倒卖干净。
季平有些吃惊,不过魏王处置得很好,他觉得问题不大。
今年就冒出来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小太子!
偏偏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王后,生下新的小公子之后!
如果季平再看不出来这是有人暗中谋算魏王,他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至于是谁在谋算……
他思前想后,大胆推测,郑、燕、魏都出事后,谁得利最多呢?
在那个国家中,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那个盈盈浅笑的女子,当真……
反正季平不敢再在魏国再待下去了。
他只是犹豫要不要提醒张春来。
可是直到他坐着车离开魏国时,他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的怀疑太可笑了。一个小女子,谋算诸国,她凭什么?
鲁国并没有强盛到这个地步啊。她哪儿来的胆子?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不是他想多了呢?
在半途中,季平送别了姜俭。这个少年跟随他多年,如子如徒,季平也极爱他的聪慧,但此子哪怕离开鲁国日久,心中仍难忘旧主。季平试探过几次后只得无奈放弃。
在魏赵边境,季平说:“我要去见我王了,就在此分别吧。”
姜俭跪下磕了几个头,泪流满面,抱住季平的腿哭得肝肠寸断,却始终没有说要随季平回赵这样的话。
季平的从人在旁边劝道:“你跟我们回去,日后出任为官也算有一个前程,你若归鲁就永为奴仆。主人爱惜你,你就半点不念主人待你的情谊吗?”
姜俭只是哭,不吐一字。
季平这几年身边只有这一个孩子,称得上是亲手养大,又经历数国,远不是在家中闲适教子那么轻松,他是真起了要收姜俭为徒的心思的。
见姜俭心如铁石,也有些失落,亲手将他扶起,看着这个仿佛一眨眼间就变成青年的孩子,叹息道:“好自为之。”
季平的车走了很远了,掀帘回望时,看到姜俭仍跪在尘土中不肯起来。他的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从人道:“看着是个聪明孩子,却这么傻。”
季平:“他重情,他到现在都没办法忘了是谁给了他第一□□命的食。”
摘星公主。
季平回到赵国时,春返大地。
他这么多年没回来,家里的人都很习惯,老妻甚至看到他都没动一下,抬抬眼皮说:“今天在家吃饭就让人做你的饭了。”
季平小心翼翼的陪笑:“在家吃,在家吃,大王不知道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跑进来一个童儿,“爷爷!大王的使者在门外!大王要请你进宫去呀!”季平:“……”
老妻:“呵。”
季平只得更衣进宫。
赵王坐在虎座上,看起来比前几年更老了,驼背弓腰,坐在那里像一只大虾。
季平行礼,问好,坐下,“大王,某刚到家,还想陪老妻用顿饭,一解相思。”
赵王笑道,“孤有事要请教大夫。大夫,这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了?”季平问。
鲁王?不算什么啊,不需在意,需要在意的是他姐姐。
赵王:“鲁王遣人来,欲与孤同分郑国。”
季平:“……什么?”
赵王显然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鲁王说,他之妻,孤之女,皆受郑王所害,郑王倒行逆施,郑人受苦,所以,我等可替天代道。”
季平:“……”
赵王兴冲冲的问:“孤记得,大夫送信回来说这鲁王是个无能之人,对吧?”
他对欺负弱小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就喜欢别人比他弱,他打起来才痛快。
季平:“……鲁王确实无能。”
赵王大乐:“好好好!”
季平:“但鲁王身边有一能人,可推山填海,移花接木。非常人也。”
赵王皱眉:“哦?何人?”
季平:“某恐大王不信。”
赵王:“孤不信别人,也会信大夫。”
季平:“乃是鲁王之姐妹,摘星公主。”
他说完,就见赵王哈哈大笑,拍案叫好:“一个小女子而已!有何可惧?”
季平看到赵王立刻就要叫来各路将军,同商大事。他没有再犹豫,直接向赵王请辞。
赵王本来就对季平一跑好几年而不快,见他以老病辞官,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季平回家后只消沉了一会儿就叫齐家人,想带家人回家乡躲几年。
“国中将乱,大王难以自顾,我等当明哲保身为上。”季平道。
十日后,季平在赵王宣将进城将要誓师时,带着家人离开了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