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乐城通常是懒散的, 但今年的夏天它变得不一样了。
在行宫北边的一块空地上, 正在举行野球赛, 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大王也在观众席上, 这让球赛变得更加激烈火热。
姜旦现在不大喜欢在宫里待着, 因为只要他在宫里, 就有人找他“聊天”, 他们说的话他大半都不感兴趣,也听不懂。但姐姐要求他在听这些人说话时一定要专注,哪怕事实上没有听, 眼睛也要一直看着对方。
可他真的撑不住,如果他在宫里会睡着的,有几回都是面前有人说话, 他睡着了。
被大哥碰见过一回, 大哥知道姐姐的要求,还让他罚站。
可他实在是忍不住。
所以他变得更喜欢带着人骑上马, 到宫外来。
姐姐并不限制他出宫。
平时他就看随从射箭, 野外有许多百姓养的鸡鸭鹅, 一大片一大片, 白的、灰的、花的, 像云彩一样在绿色的田野上移动着。
有一次他的随从就射了百姓放牧的鸡鸭,事后射中的鸡鸭全都由他们付钱买了下来, 结果只要看到他带着人从行宫里出来,背上有弓箭, 附近的百姓就赶着家里的家禽家畜赶来了。
姜旦听说被他射过的鸡鸭都可以卖高价, 因为“大王都喜欢”,他还觉得好笑。
看段青丝他们一箭一个,有时一箭两个,一箭三个,好像很简单,可他拿起弓箭来就会把箭射飞。
他偷偷在宫中练习,被姐姐和大哥知道后,姐姐就在宫中设了一个演武场,有拳脚、长矛、大刀,还有弓箭,让他喜欢去哪里玩就去哪里。
大哥则是找来他军中的好手做他的师傅。
他就有点……受宠若惊。
一年年过去,他也不会再说不再当大王这种傻话,以前还想把大王让给太子做,现在他也不这么想了。当然,他很清楚他这个大王能当得这么轻松自在,是因为有姐姐。
他也知道,别人所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只是“架空”他的既不是龚四海,也不是大哥,而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姐姐。
大王的权力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也想不出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
他现在每天仍然要去姐姐那里读书,姐姐做事时,会让他在一旁看,姐姐批过的奏本,也会让龚四海讲给他听。
他听来听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姐姐是怎么做了这么多事的?
姐姐造出新鲁字,还要造新数学;
姐姐建了新的凤城、涟水城还不够,还想要新的城市;
姐姐在跟郑国谈结盟;
姐姐还在跟燕国的燕贵谈结盟;
姐姐还想跟魏王和晋王送几封信,说说话;
姐姐还想在黄豆之外,多试种几种新的谷米,看哪个合适推广,因为黄豆没有谷米好;
姐姐还担心夏天有疫病;
……
这些事给他,他一件也做不了。
而且,就算姐姐在分享他的王权又怎么样?那些挑拨他的人怎么知道不是他在分享姐姐的权力呢?
如果没有姐姐,他当不成大王,如果现在没有姐姐,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在大王的位子上坐几天。
他是越来越不喜欢那些只会在宫中说废话的人了。
段青丝看到大王的神色变得舒缓了,松了一口气。
今天又有一个“忠臣”跑来找大王,给大王出主意怎么从龚四海和姜武手中把“王权”收回来。
他的主意是:先让摘星公主出嫁。事先可以先试探一下,给摘星公主插笄,公主插完就该大王戴冠了,大王一戴冠就是成人了,就可以夺回王权了!!
段青丝在旁边听着,觉得如果不是这人的第一步是拿公主去试探龚叔叔的话,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但谁叫他第一步选的是公主呢?
他已经授意明天早晨这个人进宫时让侍卫拦住他了,就随便栽一个衣冠不整不得面君的理由就行了。
他是王前值日,还有个人人都知道的雅号“青丝夫人”,拦个把人进宫完全是小菜一碟。
这种仗势欺人的感觉好痛快啊!
……希望公主得知此事后,不要怪罪他在旁边也听到了此人的狂言。
说实话,如果当时他没有把那人给带下去,他都害怕大王会叫殿上侍卫过来把这人给拖下去。
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变严重了。
关于大王戴冠的事,确实一直都有人提起。
纵使大王现在每天都在殿上见人,殿上诸君也一直都在议论国事,但不能回避的是……大王确实没有在处理政务。
现在国中有两位大夫,龚大夫,姜大夫。
其中姜大夫是个摆设,现在每天都带着一队兵满城转圈。
而龚大夫身边还有另一个龚四海,两个龚氏,似乎“把持”着鲁王与鲁国。
另有一个姜大将军,最近时常上殿,虽然没有怎么发言,但大王明显对将军有些畏惧之色。
目前的鲁国宫廷,文武之间势均力敌。
大王已经迎娶王后,也难怪公卿们开始企图“帮助”大王夺回王权,重振雄风。
他们之前鼓动田博士上殿,不料田博士前脚闭关修炼,田博士的家人中突然就冒出许多“罪人”来,都被姜大夫“路过”时发现,抓进羊圈,等人交钱赎罪。
田家就成了惊弓之鸟,不像之前跳得那么高了。
公卿们一计不成,又跳出来一计。
但这一计也是成不了的。
不过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大王是躲不掉的。
段青丝想到公主和大王未来可能会有的争斗就浑身发寒。
鲁国现在蒸蒸日上,一旦大王与公主争斗起来,只怕鲁国现在的国势就会被打断,如今的一切美好,都将烟消云散。
球赛之后,姜旦回到行宫时身边就又多了几位健足,这些青年都勇壮非凡,让他心喜不已。
在行宫门口,有一行人在道旁避让。
姜旦本来根本没放在心上,结果却有一个高声道:“乔小君见过大王!”
“赵荟见过大王!”
两个人争先出声问好,又都是深揖到地,姜旦跨下的马不停,只是对段青丝指了一下:“你去吧。”
段青丝拨马回转,去见这两人。
赵荟和乔小君都是前来求见姜旦的,可惜大王不在宫里,门前侍卫不肯放他们进去。他们等了很久,等到黄昏了才看到大王一行人回来,怕再错过大王,只得高声呼喊。
但大王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指了个近臣过来就径直进去了。
宫门在大王带人进去后,缓缓关闭。
段青丝下马,很有礼貌的扶起二人,代大王还礼,问这二人姓名、来意,然后分别致意,却绝口不提大王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们。事实上今天那个人惹恼大王之后,他几天内都不会有好心情坐在殿上了,只怕会一直跑出去玩,今天又得了几个好手,明后两天估计都会去踢球。
他是代表大王来的,话说的很漂亮,姿态放得很低,听说乔小君是从郑国刚来,还请他去段家住。
至于赵荟,他也说改日亲自登门请赵荟去见大王,至于这个改日是哪一日就只有天知道了。
乔小君有些心急,因为他去见龚獠,结果吃了闭门羹,但郑王准备卖给鲁国的粮食已经又乘船而来了,他是提前过来谈价钱带收钱的,之前几次交易,鲁国对郑王提出的钱数都是二话不说直接同意,上一次没收到粮食就先让他把金饼带了回去,郑王大喜,对乔小君也是赞赏有加,这才赶紧又从各城搜刮了一批粮食送到鲁国来,他跟粮是同时出发,只比粮快几步而已。
但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回他来,先是找不到龚香,据称他一直在行宫内;找上龚家,龚獠也避而不见。
他心中忧急,这才想试着找鲁王亲自谈一谈。
他打听过段青丝,知道他是鲁王的亲信,连忙答应去段家借住。
段青丝请乔小君上车,他骑马护送乔小君去段家。
至于赵荟,他也是为见鲁王而来。郑王似乎已经觉得摘星公主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不在郑国,不知郑王跟前是什么情形,但他觉得郑王的信心有点太足了,足到他开始不安。
郑王如此笃定他能娶到摘星公主,可是事实上除了摘星公主那里的只言片语——还是他偷偷打听来的——整个鲁国没有一点意思要把摘星公主嫁给郑王。
如果郑王最终没能娶到摘星公主呢?他一定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那是谁的错?
龚香提过,但他说的算吗?
以前,赵荟认为可以信足八成;现在他却觉得不敢信了。
因为龚香开始避不见面了。
他想试着见鲁王,探听一下鲁王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心要嫁摘星公主。
但出人意料的是,鲁王现在不好见了。以前他的大殿是谁都能进,谁都能上,现在进去要自报姓名,要看“身份证”。
赵荟当然有身份证,他来的第一天就办了,不办没房子租。
但他的身份证登记后,验证的侍卫说名单里没有他,他不能进去。
什么名单?这个名单从何而来?要怎么才能登上名单?侍卫一问三不知,只道这名单是宫中送出来的,共一千九百七十三名,在这个名单上的都可以进殿问政,与王议论,不在这个名单上的,自然就不能进。
赵荟奇道:“近二千人,你进去不过顿饭功夫就能查清我不在上面?”
侍卫道:“你这一姓氏部里只有不到一百余人,名氏部里同氏的只有二十人,某难道还认不清吗?”
赵荟没料到不过月余功夫没出门就有东西不知道了。
侍卫叫他去看《说文解字》新章。
《说文解字》里全是一些胡来的东西,就敢妄称文字,赵荟看过一次后就扔了。他回去后命人买来目前所有的篇章,从后往前读,很快找到了所谓的“氏部”。
其实就是把所有的姓氏都给排了个顺序,以笔划数来排列。至于名氏部,他的名字“荟”为“艹”头,意为草木生发、茂盛、成长的意思,用在人名上,则有出头之意,为吉。
他细品一番,觉得这部《说文解字》倒也不算全无道理。
他又把最近街上据说很流行的文章找来读,想从中找出大王的偏向。但那些文章多数不知所云,不像是有什么内涵的样子。
鲁王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还是不知道。
他只能每日去龚家或行宫前撞运气。
今天能碰到大王,已经是他的好运了。
所以,赵荟不肯就这么走了。他对段青丝道:“某有秘事欲奏大王,还请值日禀明大王,容某面禀。”
段青丝犹豫一番,道:“如此,还请稍待。”他先送乔小君回家,再回来后,进宫直接去了公主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