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城外的二环城有四个大市场, 今天, 这四个市场没有商人卖货, 也没有买主来买东西, 他们都围在市场中央最大的空地上, 观看一场处刑。
十几个人被绑起来, 押跪在地。
周围有人数相等的木板, 上面贴着纸,书写着这些人的姓名、年龄、来历,以及罪行。
他们的罪行大同小异, 有强占民财、强掠民女、骗人为奴等。都不是大罪,但他们“辜负大王”,所以罪大恶极, 今日在此, 被砍头示众。
每个市场里都有这么十几个人被绑着砍头,据说, 在城外的牢圈里还有很多人等着被砍头。
来到乐城这么久, 还没有看到被砍头的景象呢。都说大王仁慈, 不喜杀人, 自大王继位至今, 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最多也就是送到山陵去修王陵。没想到这次竟然一口气杀了一百多号人!
足够乐城的人说到明年了。
在住在二环的人感受最复杂。被砍头的这些人, 以前都是他们头顶的天。管着大王发给他们的粮食、布,管着他们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去上工, 女人什么时候去织布做衣服, 小孩子能不能去学字。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周围的邻居一起来欺负他们,不让他们打水,扔石头砸破家里的屋顶,欺负家中的小孩子。
这些人来找他们收钱,他们不敢不给。给得多了,再也给不出来,只好卖力干活,如果家中有女眷年轻貌美,更是日夜悬心,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能怎么办呢?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低头伏首。
何况,哪里的官吏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家里人就会被人欺负。
他们只能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自己努力,教导孩子们一定要上进,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成后替家里撑腰。
但是,突然之间,这些人突然都被抓了,然后一个个绑在他们面前,大王因为他们欺负他们生气了,要砍他们的脑袋!
这是不是说……他们以后都不会被欺负了?
就算被欺负,大王也会替他们作主?
午时三刻,监刑官喝了一声:“时辰到!”
人群鼓噪起来,想往前挤,还有小孩子被父亲顶在肩上,让他们能看得更清楚点。
砍头的人是姜武的,都是杀惯了的好手,听声举步上前,地上跪的那些人纷纷挣扎起来,可他们的嘴里塞了核桃,吐不出来,说不出来话,有的满脸是泪,拼命磕头求饶,也有的想最后再挣扎一把,努力站起来想反抗,更有的像长虫在地上爬,想逃走。
但他们都不可能逃得掉。
手起刀落!
这些挣扎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块死肉,一个个脑袋滚到地上,血喷出来,溅红了地面。
人群集体惊呼一声,不自觉的都开始后退,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然后,台上的监刑官下来,一具具验看,提起一个人头,他看过后高声一句:“邵路河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方万山,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赵月明,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
一个个人名念过,身后自有人替这些人收尸,把人与头捡起,放在竹筐中,抬到野地里扔掉,让野狗啃食。
“好!”人群中,一个脸膛红透的青年突然暴出一声大喊,他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大声喊道:“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山呼海啸般的热潮席卷了整个二环。
那个第一个喊出来的青年跑到杀人的地方,捧起一把被血染红的泥土,大笑两声后竟然张口吞了,然后爬在地上大哭起来:“大哥!大嫂!你们在天上可以瞑目了!”
他这一哭,许多来围观的人都哭了起来。一个妇人也跑过来,学着青年的样子,用裙子兜了许多血染过的土,然后来到城外的野坟地里,把这些土洒了一个石碑前,最后在此自尽了。
连着砍了两天,砍了将近一百七十个人头后,二环那里的气氛整个都变了。官吏不再气势凌人,百姓也不再畏手畏脚。
行宫中,姜姬听到回报,笑道:“多少能管用几年吧?”
龚香说:“公主小看了,此一举后,百年内可保无忧。”
姜姬不信,“哪会管那么多年?贪官污吏是杀不尽的,能保十年太平,我就心满意足了。”十年后再找个理由杀一轮,就能再保十年。
龚香摇头,“公主,莫要小看了百姓。他们以前只是不知道这些官是可以杀的,有公主您开的这个头,以后百姓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她刚开始还不太懂,但第二天就听说有个官吏被他辖下的百姓给杀了,一查问,原来这个官吏也做了坏事,只是没被查出来,是条漏网之鱼。
以前他横行无忌,结果那些人刚被砍了头,他就被人在家门口给杀了。
姜姬还来不及处置,有管辖权的隔区的村官听说这件事后查清楚就直接判杀人的百姓无罪,爽快的都不用姜姬再在后面弥补。
她明明记得民杀官属于逆行,有理没理都要砍头的。
龚香笑道:“此为义士,也是义举,那个官再蠢也不会在此时问他的罪。”
她就又开始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秩序变得混乱。官吏有罪,应该由法律来判定,而不是只凭一人义愤就能定罪。
龚香惊讶的看到公主又命人去以大王的名义重新宣判此案,此人有罪,但因为事出有因,所以大王特别赦免了他。
“恩出于上。”姜姬道。
龚香点头:“公主所言极是!”确实,由大王来恩赦,远比由一个村官自决来得更好。
一百七十多颗人头落地,城中世家的心也算是落地了。
有人顶罪,大王应当不会再生他们的气了。剩下的就是交银赎罪了。
但到底交多少银来赎,似乎价钱很不一样。
收钱的人是姜御史,此人可不像姜大将军那么正直,谁知道他在这里头占了多少好处?
御史府,也就是之前的将军府,是姜奔的府邸。这个府邸,是蓝家送他的。
“姜奔!你这狗贼!你是不是忘了我父、我叔当年是如何助你的?”蓝氏仪态全无,披头散发的冲到姜奔的屋里。看到他怀中抱着娇媚的女子,气得抓起案几上的香炉就朝那女子掷去。
姜奔连忙起身闪躲,却还是被砸到了肩头。
“你这妒妇!”他上前一把将蓝氏扇在地上。
蓝氏是个弱女子,哪里抵得过他一巴掌?被打得横跌出去,摔倒在地。
蓝氏的陪媵此时赶到了,看到蓝氏软倒在地,呼喊着姐姐就扑了上来。她们都是蓝氏的堂姐妹,出身有暇就做了她的陪媵,姐妹们相依为命。
“你敢打姐姐!我跟你拼了!”一个娇小女子拔出头上金钗就向姜奔扑来。
姜奔平日还算喜爱此女,又兼刚才是含怒出手,他倒不是对蓝氏半点感情也没有,接住此女,挨了她一下金钗也不见多怒,把她拂到一边,上前抱起蓝氏,道:“是我喝多了酒,冒犯夫人,夫人不要生我的气。”一边说,一边温柔的把蓝氏放在榻上。
蓝氏被打得头晕,此时见他服软,立刻装伤,示意那个娇小女子开口。
娇小女子就质问姜奔:“为何将我几个叔叔都抓起来!”
姜奔听到问起蓝如海他们,脸色一变,冷言冷语道:“他们打着我的名义在外做什么,我平日都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忍让了。但他们拿我当傻子看,难道还要我对他们好不成?”
娇小女子听不明白,“叔叔他们几时拿你当傻子看了?”虽然她觉得姜奔确实很傻,但蓝如海都说他傻归傻,却根本不会让别人占他半分便宜,蓝家跟他,一直是蓝家吃亏。
姜奔冷哼道:“蓝家占了多少流民的便宜?又收了多少家奴?送给我多少?他自家留了多少?这还用我说吗?你们恨不能天天回去,难道还会不知道?”
越说越生气,姜奔甩袖走了,走之前扔下一句:“让蓝家这回休想我去给他们求情!老实交钱吧!”
娇小女子还想拦他,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走了。
蓝氏流着泪,抖着手,握住姐妹们的手说:“这就是个白眼狼!不记别人一点恩!我真是后悔嫁给他!”
姐妹们也没有办法,除了抱在一块哭,她们对姜奔束手无策。
此时,一个侍女突然说:“……我们要不要去求求别人?”
蓝氏一怔,抹了泪,定睛一看,这个侍女是她从蓝家带来的陪媵之一,但她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你过来。”蓝氏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去求谁?”
侍女想起那人送来的重金,稳住心神,规矩上前,小声说:“夫人,我叫阿妦。我听说,去求公主,什么事都能办成。大夫不肯助我们,何不备下重金,去求公主试试呢?”
行宫里,姜姬收礼收到手软。
这回,姜奔扮的是黑脸。人,是他去抓的;钱,是他定的。她只是要求“大王”那里要七成,她要三成。
没错,她没给姜奔留油水。
但姜奔肯定会自己找油水啊。她是不管他从那些人家里榨出多少钱来的,他报多少,她信多少。
姜奔的贪婪已经被养成了。有蓝家这数年的施肥,他已经习惯尽情榨取好处,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以前是有蓝家在他身后替他描补,周全。但这次他连蓝家都抓了,没有蓝家帮他,他一定会变得千夫所指。
然后,她和“大王”会救下他的。会抵挡住所有的异议,保下他的性命。可能官位要稍稍降一点,但这也是为了让姜奔能更好的为“大王”服务。
一条疯狗,就要后面有鞭子,前面有肉,才能让他乖乖听话办事。
被姜奔欺压得罪的人家,也会向别处寻求公正。她、姜旦、姜武都是他们的目标。
她清点了一下最近收的礼物的数额,觉得一开始替自己安一个贪财的人设真的太方便了,看这一出事送钱的人多的,都够还债的了。
“立刻把这笔钱送去凤城和商城,换购郑粮与燕煤。”她道。
郑国的粮价还是不够高,因为郑王到现在都没发现魏钱的事。
她都不知道是不是郑王太迟钝了!
他再不发现,她都考虑派人去郑国“提醒”他了。这傻子都没发现,郑粮已经被人买得太多了吗?
郑国,逍遥台上,郑王在听到目前望仙城的粮价时惊呆了。
因为,他也快要吃不起粮食了。
“难道宫中无粮了?”宫中难道没有存粮吗?
宫中司库苦笑着说:“大王,宫中不是无粮,而是您吃的跟大家吃的都不一样。”
郑王问:“那是孤吃的没有了,还是大家吃的没有了?”
司库低头道:“……是大王您爱吃的,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