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破晓,所有暗流里的影子退散而去。
莫丂一推开门,就看见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姜甹舟,他的手上缠着白色纱布,明明只是一个晚上不见,他却徒生了几分沧桑的感觉,看样子这一晚上他的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怎么样了?”
姜甹舟站在原地不动,声音里掺杂着几分低哑。
莫丂定了一瞬,诧异眼前这男人的憔悴,不过并没有多想太多,只道他昨晚吹了风,要感冒的节奏而已,关她什么事呢,操心这个还不如快快说完,两人一拍即散,再也不见。
“你准备就让我在这里说?”
莫丂随便的看了看四周,越是这般的迫不及待,她越要好好的磨炼他的耐心。
“去竹居。”
姜甹舟转身快步走了过去,莫丂在后头跟着他,不断的看着他的背影猜测着这一个晚上他发生了什么,这一双幽幽的眼睛里,可没有昨日那种吊了郎当的感觉,反而是一种沉静,仿佛是最幽深的湖水,风平浪静之下,无数暗流在涌动着。
那么,属于姜甹舟的暗流,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禁感叹一下,他身上有一种蛊惑人心,不断引着她一点点揭秘。
进了屋子里后,他坐在了椅子上,拿过茶杯放在她的面前,伸手捞起茶壶,慢慢的倒进些白水。
“说吧。”
他认真的看着莫丂,不动声色,一双眼中,距离近了才看清楚那里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丝。
“他今生很好,一生富贵,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莫丂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可她够沉得住气,她缓缓放下自己的戒备感,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这样她才能慢慢的描绘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不过,我看见了你想知道的那部分。”
“什么?”
姜甹舟一只手按住桌子边,一只手拿起自己的那杯茶,待喝未喝的看着对面的莫丂,眉宇间多了一丝隐忧。
“他曾经是个皇帝,一国之主,地位显赫。”
莫丂语气淡漠,只是如实的叙事着自己知道的。
“然后呢?”
姜甹舟面不改色的继续问道,饶是心里再心急如焚,也要忍住那惊心动魄,他想要的答案,远不止这些。
“就跟电视剧演的一样,敌人来袭,有人造反了,国家败了,皇帝自然当不了皇帝了,他死了,死的时候应该跟现在差不多大,宫殿里着了火,他没有出来。”
她已经把话都说完了,如他所要的那些一一描述出来,可是莫丂看不见姜甹舟脸上一丝的喜悦,更美没有悲伤,此刻他全身都绷紧了,脸上阴沉无比,叫人一时间有些愕然,不明所以。
“既然事已顺遂,我也算做完了这桩生意,钱就按约定打到卡里,再见。”
“啪嚓一声”
莫丂还未真的起身,却看见姜甹舟徒手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任凭血与茶水一起喷溅着。
“你疯了!”
莫丂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掰开他捏着茶杯的碎片,可怎么使劲那男人就是不松开,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陷入了一场与现实世界隔离的断绝区。
“你赶紧放手,不然我就打晕你 !”
莫丂咬了咬牙,真是越发看不上这个男人了,搞什么啊这么受不了打击,有句话她还没有说完呢,看样子也不必说了。
“生死有命,不是人能改变的了的,何况那已经成为过去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今生的命理你也知道了,他经历过苦难后必定会一帆风顺。”
莫丂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她见过的唏嘘之事多了去了,她又不是个圣母,她看惯了大喜大悲,又怎会惧怕,反正她行走世间,测算命理,一直都是局外人,旁观者。
“我没事。”
姜甹舟轻轻的开了口,温雅的声音一如往日,他的情绪已然恢复了正常,平述其中,再无刚刚的失态。
“那我回去休息了,记住我们的约定,最好不要再见了。”
莫丂也懒得再跟他多说什么,总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走的路,她的路不在世间众生之中,她在尘世之中修行,修的是善,做的是解谜,也在练就一颗铜墙铁壁之心。
“先生,您还好?”
不多时,周亦海走了进来,他慢慢的收拾好了姜甹舟的残局,拿着棉签正耐心的给他的手掌上着药。
“周生,惩罚究竟还要到什么时候?”
姜甹舟满脸皆是一副颓败,此刻的他再无意气风发,也没有任何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反倒是一种濒临死境之息,他的内心在煎熬着,每一分每一秒。
“为何不敢来惩罚我一人?”
他质问着,愤怒着,却没有答案。
“主上,无论何时,您依旧是您,我们这些人,生生世世也必会追随您,我们没有后悔,也心甘情愿。”
周亦海干脆跪了了下来,曾经他十几岁的时候,伸手接住这个襁褓里的孩童时,他就已明白,他们这些人一代代的延续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那时候他便知道,那些曾经发过的誓言,后者追随着前者,将永远都会遵守下去,他是周家人,是周家一代一代的麒麟令,他们永生永世都只会认一位令主,只要他在一天,他们便一日跟随。
“他是因我而死,十八岁的年纪,因为我,一代国主陨落,因为我,一个帝国覆灭。”
姜甹舟的声调清淡高远,有一种隔着时空里的轻妙空灵,他的面容恢复了沉静,他已经麻木了,生生世世,他经历一次一次的折磨,他早已习惯了,再痛苦,他也撑得住。
沉静之下一双猩红的眼眸,却如鬼泣一般的疯癫,整个人散发着宛如神邸的模样,目空一切,只有冷静。
周亦海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有些惧怕,他很害怕姜甹舟不是姜甹舟了,而是一个杀人魔鬼,就算换一个人也会被折磨成一个疯子。
他也没有资格要求他清醒过来,他不是姜甹舟,他从未经历那些惨痛,他不知道,究竟这个男人的灵魂受到了怎样的折磨,才使得他甘心放弃,神的眷顾。
这句话明明是如此残忍,叫人听着心生绝望和恐惧,可周亦海却明白,姜甹舟确实放弃了神,神也丢弃了他。
一段掩埋在历史之中的记忆,曾经,他以一生为代价,甘心忍受天下人的唾骂,甘心受着日日夜夜的鞭打,甘心承受四裂之刑,死无全尸,换来的却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更加残酷的死局。
“主上,今生才刚开始,阿诺的人生也已经不同了,您要看开些。”
周亦海措辞了半天,最后慢慢开口道。
却等不来回答,无边的沉默回应了他,姜甹舟摆了摆手,周亦海便出去了,他闭上双眼,陷入了思绪当中,整个人异常的憔悴,睫下有两抹乌青,那是昨晚他一夜无眠的印证。
前世今生他行走在这世上,一辈子又一辈子,从生来到死去,别人拥有的都是崭新的人生,而他所拥有的却是不灭的记忆,想忘记也忘不了。
无论白云苍狗,斗转星移,他一直在孤独的行走,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记忆,永生永世都将记得,所以了隐大师十年前看见姜甹舟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非彼常人。
他明明是少年模样,满目却沧桑潦败,仿佛早已经参透世间万物,经历了一次晨钟暮鼓。
见着有人带着前世记忆,不觉得奇怪,世间早有此先例,奇怪的是他的真实身份,非比寻常,而他犯下的罪孽,便成了神对他的惩罚。
此刻,莫丂并没有走远,她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知无不言相告对方,她小心翼翼的再次走进竹居,屋内的半扇门开着,她站在门口处,视线望着里面的那个男人。
此时,姜甹舟躺在竹塌上,穿着一件扣子扣了一半的丝绸衬衫,紧闭着双眼,脸上的憔悴明显,整个人完全的沉静了下来,有了一种恬静感和奄奄一息的颓靡之气,细白的脖颈下面是美好的锁骨曲线,这样看着倒平添了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什么事?”
莫丂看得认真,塌上的男人却开了口,一动不动的样子,却已然是发现了门口有人,而且还知道这个人是她。
“我想了想还是打算告诉你,先前我没有想明白的事。”
莫丂维持着不动,依旧杵在那里。
“请说。”
姜甹舟睁开了双眼,一双桃花眼正注视着她,一片平寂。
“先前宫殿的确着了火,但是他却打开了道暗门,我愿以为他会逃生出去,但实际上,那暗门里只有一座高炉,好像里面在铸炼着什么,我本来以为是炼丹炉的,你知道古代帝王的爱好嘛,但刚才我仔细的查了查,我查了服饰特征,查了历代君王,才发现……”
说到这,莫丂停顿了一下,她看着姜甹舟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那坠入深渊里的意识开始回游。
“发现什么?”
他不由的紧了紧声音。
“那不是个炼丹炉,而是铸剑炉。”
莫丂缓缓的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姜甹舟一下子的站了起来,几步奔到她面前来,一手捂住心口,绞痛令他疼痛万分,他忍耐着自己的不适,内心崩溃重复着问道。
“我想,周智诺前世是以身殉剑而亡,落得个挫骨扬灰,尸骨无存,所以没有陵墓,历史上也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声音落地,消无声息,却也掷地有声……
屋内恢复了寂静,莫丂此刻已经走出了周家大门,对于刚刚说出来的答案,几分钟前,她自己也是无比的震惊,她只接触过周智诺几次而已,每次也都不欢而散,她实在想象不到那样一个家人盛宠的熊孩子,一身娇贵样,在前世临死前,是以何种绝望的心情才会跳入剑炉内,甘愿受烈火燃烧,挫骨扬灰。
这么一位年轻的帝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毫无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她更想象不到的是,在一千万个人里,才能出这么一位帝王,那本该是天选之子,却落得如此残忍的结局。
这世上的凄苦悲凉她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帝王的结局,没有一丝被怜悯,反而像是一种惩治。
莫丂不知道的是她的答案正成为那个男人发怒的□□,温文的气质再次被撕碎了,一地的狼藉,他发了好大的一通怒火,只要想到那个人的前世结局,他的内心便会无比痛苦,挣扎不开,也无力改变。
很长的时间里,姜甹舟倚靠着墙,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柄横刀,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那刀身晃动的影子里,泛着一片片冷气,周身强烈的煞气此刻更加的明显,仿佛它能轻易察觉到主人的气息变化,那股戾气带来了一种佛挡杀佛,神来杀神。
“先生,巫氏单子,时间到了。”
不一会儿,门口处,响起了周亦海的声音,平静之下,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
“好,明日出发。”
姜甹舟插回了刀,关上了皮筒的暗扣,整个人的气息虽然依旧冰冷,不过也正在慢慢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