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幅员辽阔、人丁稀少, 光凭借人力的话, 可能一天下来连猎物的影子都摸不到。所以猎鹰、猎犬是会被当做朋友和伙伴对待的, 驯兽也是蒙古人的一种极为重要的技能。
所以策旺阿拉布坦是很认真地提出这个比拼的, 旁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绣瑜和胤祚神色古怪, 她微微地向康熙点了点头。
胤禛也站起来说:“皇阿玛, 儿子愿意一试。”
康熙点头:“叫人准备吧。”
很快就有人用两只半人高的铁笼抬了两只野狗上来, 狗脖子上挂着可以收缩的绳索。那野狗明显带有很强的攻击性,不安分地在笼子里转来转去,冲外面的人龇牙咧嘴, 咆哮连连。
策旺阿拉布坦露出自信的笑容,行家都知道,驯兽最重要的就是气势, 畜生都是野性的, 它要是知道人怕了它,是绝对不会低头的。在他看来胤禛才八岁, 在凶恶的大狗面前怎能不惧?
策旺阿拉布坦果然是行家, 他先在手上涂了些泥, 消除一些气味;然后拿着苹果缓步靠近, 仔细观察狗的反应。如果它有暴起伤人的迹象立刻扯动狗脖子上的绳索, 使之窒息趴下;这样数次之后,狗就会形成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 知道不能咬人,乖乖听命。
策旺阿拉布坦非常有自信地进行这自己的计划, 却突然听到身边一片吸气声。他下意识转头一看, 却发现胤禛已经蹲在笼子前,把手伸进了铁栏杆的缝隙里。
策旺阿拉布坦双目圆瞪,他不要命了吗?
结果那狗只是远远地站在笼子另一边冲他龇牙,却没有暴起伤人的迹象。随着时间推移,它轻轻地往这边迈了一小步,又迈了一小步,表情越来越平和。最后胤禛呼噜了一把狗头,把苹果塞进它嘴里:“吃吧。”
策旺阿拉布坦输得莫名其妙,双拳紧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啪啪啪。”
准格尔王妃阿奴却带头鼓起掌来,她起身笑道:“四皇子天赋异禀,是我们输了。皇上,明日的赛马,阿奴还想向德妃娘娘请教。”
蒙古人好斗,这种女眷之间的约战,也是平常之事。但康熙却知道绣瑜是不会骑马的,这种外交场合,说不会就弱了气势了。这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绣瑜面不改色:“多谢王妃盛情相邀,但是请恕本宫明日不能相陪了。”
阿奴挑眉:“哦?为何?难道我准格尔不是世代向大清称臣纳贡、沐浴皇帝天恩的部落吗?”
绣瑜使了个眼色,竹月立刻上前答道:“王妃请恕奴婢插嘴,德妃娘娘刚刚怀上龙裔,胎相未稳不宜骑马。”
“果真?”康熙露出惊喜的目光,“好好好!”
阿奴却十分怀疑:“骑马而已,我蒙古女子向来没有孕期不能骑马的规矩。德妃身为满人,不应如此孱弱才是。”
绣瑜微微一笑:“不是不能,而是大清人才济济,后宫女子中马术骑射上佳的也不在少数。有的是人可以做王妃的对手,本宫就偷懒躲个清闲了。”
话已至此,阿奴也不好过于苦苦相逼:“那阿奴就静待娘娘安排了。”
章佳氏身着骑装站在御赐的千里驹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神色凝重。
她身后伊贵人、袁贵人为首的同行诸妃正在拿扇子挡着嘴唧唧歪歪,瞟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幸灾乐祸。
章佳氏本来就得宠,又凭借骑马讨了德主子的喜欢,风头甚至压过了两位贵人去,怎能叫人不妒?
可福兮祸之所伏,同样是因为马术上佳的缘故,德主子抓了她去跟那准格尔王妃比试。那些整日里马背上来去的蒙古女人,甚至骑马的同时还可以挥剑打仗。她们这些笼子里的黄鹂鸟再怎么训练,那也飞不过草原上的雄鹰海东青啊!
此番比试章佳氏必输无疑,到时候见罪于皇上,她们的机会就来了。伊贵人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哎呀,这关公面前耍大刀,可别砸了自己的脚才是。”
章佳氏脸色越发难看。这些年她冷眼观察,德主子在这些个娘娘里头算是脾气顶好、轻易不为难人的。怎的这回却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伊贵人瞧她脸色不佳,心里不由更加痛快。这时她耳边突然冷不防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关公面前耍大刀,也比有些刀都拿不起来,只知道说风凉话的人强!”
伊贵人顿时变了脸色,拘了个礼:“德主子金安。”
“你们都下去。”绣瑜挥退众人,来到章佳氏面前,“你怕吗?”
章佳氏咬唇,有些委屈:“娘娘,我......”
绣瑜皱眉喝道:“不要再做出这幅样子了。本宫知道你年纪尚小。但是在准格尔王妃眼里,只有大清皇帝的妃嫔,没有年龄之分!福祸相依,此战虽险,但是皇上也会在场边看着你呢!”
章佳氏的心里顿时砰砰直跳。她虽然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入了紫禁城的女人,哪个不想像眼前的德主子一样,诞孕皇子,执掌一宫,推恩家人?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章佳氏登时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请娘娘教我。”
“孺子可教。”绣瑜笑道,“你听好了。这只是赛马,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比试总有输赢,阿奴的骑射放在蒙古男人中都是顶尖的,输给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了大清的面子。你可明白?”
章佳氏沉思片刻,终于露出笑容:“奴婢明白。”
秋日艳阳高照,笙旗猎猎随风。草场上早已摆开了赛马的回形道,两旁设桌椅,供皇帝和诸王观看比赛。
阿奴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一头秀发高高束起,更显得她英姿飒爽,不下男儿。她骄傲地微微抬头向主位旁的绣瑜致意,然后牵马下场。等到看见自己的对手时,阿奴不由皱眉。
章佳氏一身浅粉骑装,同样束起头发,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大。与她相比,一个是怒放的牡丹,一个是清新的桃花。
阿奴不由转向绣瑜,语气微怒:“娘娘说大清皇帝的后宫人才济济,却令一个小姑娘出战,难不成是看不起阿奴?”
不等绣瑜出言,章佳氏先冲阿奴行了一礼,抢着回答:“是妾身仰慕王妃已久,特地向德妃娘娘请战。诸位姐姐大度,虽然也想跟王妃一较高下,但还是把机会留给妾身了。请王妃不吝赐教。”
“你!”阿奴气结。
康熙和绣瑜对视一眼,眼中流露笑意。章佳氏这番话连消带打,把姿态放得低低的。阿奴成名已久,就是赢了这么个小女孩也是理所当然,无济于事。章佳氏还没上马,就已经完成绣瑜给她的任务了。
清朝所谓赛马,更像是现代英国障碍赛马的升级版本。回形跑道中设有二十四道阻马索,这些绳索或高或低,不在同一水平线上,高者需要骑手纵马越过,低者需要骑手俯身通过,最末有四道不高不低的最难通过。
章佳氏与阿奴各自骑着马就位。旁边的仲裁人鸣锣为令,两个人像箭矢一般几乎同时蹿出去了。
阿奴果然老辣,她常年骑马,对节奏掌握得极为熟练老道,何时跃起,何时落下;何时俯身,何时起身处理得四平八稳。过前几道绳索的时候几乎不见减速。如果把她的表现单独截取出来,你会以为她是在平地奔驰,根本没有绳索的阻拦似的。
相比起来,章佳氏就显得要稚嫩很多,每次越过绳索会有短暂的停顿,这速度就慢了下来。过了十六道阻马索之后,她已经远远地被阿奴甩在了身后。
比赛已经没有太大悬念了。因为没抱希望,康熙脸上也没有任何失望的神情。绣瑜却盯紧了章佳氏,希望她能有比中规中矩更出彩一点的发挥。
阿奴已经来到了最后四道最难的绳索面前,她娇喝一声,两腿一夹马肚,骏马猛地越起,在四道相距很近的绳索中跃出一个个均匀的圆弧,无惊无险地过了这四道阻马索,头一个到达终点。
章佳氏也到了,但她却没有像阿奴那样炉火纯青的控马之技,前两道绳索起跳稍晚。她的马尔落地的时候,离第三道绳索已经很近了,没有足够的冲刺起跳距离,她要么勒马认输,要么摔个人仰马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眼见那绳索越来越近,章佳氏突然急中生智,就在马头就要挨到绳索的时候,她突然直起身子,松开缰绳,双腿发力,猛地一蹬。整个人脱离马背,高高跃起,凭借惯性通过了第三条阻马索,然后再精准无比地落回马背上,分毫不停地加速冲刺,借助长长的缓冲距离轻松地过了第四条绳索。
“好!”凉棚里围观的诸王大臣情不自禁地起身叫好。阿奴的脸色更加难看,她虽然赢了比试,但是全程发挥平均,反而不如章佳氏水平稍次但是更有亮点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
康熙亲自下台迎了章佳氏,解了身上的石青色锦缎披风披在她身上。章佳氏慌乱地抬头,却见德妃站在康熙身边,微笑着说:“好妹妹,你给大清立功了。”
章佳氏这才放下心来,兴奋地双手握拳。
御驾在草原上停留了将近一个月,章佳氏果然一鸣惊人,在绣瑜怀孕不能承宠的情况下,她几乎是一个人独占鳌头。赏赐不断,连位份也从常在晋为贵人。
绣瑜惊奇地发现自己家的两个猴儿好像突然懂事了起来。这些天胤禛胤祚也不出去胡闹了,每天做了功课,就跟恋家的小雏鹰似的,老往她身边凑。
每天都生出些新花样来。采了漂亮的花儿也要让额娘看看,听了什么稀罕的传闻也要说给额娘听听,小心翼翼把她当玻璃人伺候,并且绝口不提皇阿玛。
绣瑜大约也猜到是因为自己怀着孩子,康熙宠爱章佳氏的缘故。
头两天,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后两天,她心情平和。
又过了两天,她体谅孩子们的苦心,忍了。
再过了两天,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那孙悟空就是会七十二变,他也是只猴儿啊!这两个小子装得再像,可她屋里这些天花也枯了,鱼也死了,写的字被人一杯茶泼湿了,珍珠扣子、白玉棋子儿这些小玩意儿经常散落一地,床上都是鞋印子。再闹下去,就没地儿住人了。
绣瑜终于忍不住跟胤禛来了一次彻夜长谈。
“章佳贵人得宠,您不介意吗?”胤禛困惑地支着下巴。
“没有章佳贵人,也有伊贵人,袁贵人。额娘若介意起来,早把自己气死了。”
胤禛还是不解:“可是其他额娘都不喜欢皇阿玛宠爱别的女人。额娘,你不用说谎话安慰我们,我和弟弟都长大了。”
我滴神额,孩子太懂事太擅长脑补也是个问题!绣瑜不由扶额:“你忘了吗?是额娘安排章佳贵人与准格尔王妃比试,她才有机会在你皇阿玛面前露脸的。”
胤禛困惑地饶头,他一直觉得额娘跟旁的女人不一样。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丈夫就是女人的全部,是付出与耕耘的地方,也是幸福和地位的唯一来源。丈夫就是女人的天,这天都朝另一边倾斜了,她怎么能不介意呢?
胤禛瞪着纯洁的眼睛,问出了心底长久以来的疑惑:“如果不想要皇阿玛的宠爱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绣瑜不由愣住。她穿越过来这么些年,一直在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她是最幸运的那部分女人之一。衣食无忧,荣宠尊贵,儿女双全还个个孝顺争气。穿越之初她想要的东西,几乎全部都实现了,唯一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可能性。
她也曾想过,她可以用现代知识辅佐胤禛,间接地为这个社会里的穷苦大众做点事情。但是先别提她们母子锋芒毕露后的危机,更根本的原因在于,满清政权从根子上就是腐朽的。如果她真的让大清千秋万代、封建制度永存不朽了,那她就是整个现代社会的叛徒、罪人。
然而面对纯种满族贵族出身的儿子,绣瑜只能从另一个方向引导:“治国安邦之策自然是重要的,但是有些事情的效益是一时半会,甚至是一朝一代都看不出来的,但是它却功在千秋。蔡伦造纸,文字才得以广泛传播。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直到今天还是漕运命脉。春秋时期一亩地产粟不过几十石,但是现在有了曲柄犁、有了良种、有了更好的施肥之法,产量提升了几倍。”
“如果有可能的话,额娘很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达成这样一件,功在千秋、惠及普罗大众的好事。”
胤禛不由瞪大了眼睛,他以为额娘最多不过想要参政,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有这样广阔的胸怀。连皇阿玛也未必敢说自己的哪项政令是功在千秋的吧?
不服额娘拉着哥哥说悄悄话,趴在窗户边偷听的胤祚也吓了一跳。他不像胤禛那样透彻地理解了额娘的话,可他心中也没有胤禛那样深重的万般皆下品、唯有皇权高的观念。虽然不甚清晰,但是他隐隐感受到额娘好像是在说,在金钱权势、封妻荫子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只得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