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惊慌不定地问:“皇祖母, 我也要在内宫留宿吗?”他已经年满六岁, 留宿寿康宫于礼不合。皇玛麽宁可违反宫规都不让他回阿哥所, 皇额娘也没有另派人来伺候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太后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四阿哥不必多虑, 你皇阿玛说了, 让你暂时在哀家这里住几日, 不必急着去上学。”
几日?连学都不用上?胤禛心里一沉,皇阿玛最重学里的规矩,进了学的阿哥们日日苦读, 每年只得五日假,分别是三节、万寿和自己的生日,除此之外就是除夕都不得休息。
现在皇阿玛竟然给他一次放了这么长的假, 很明显是有事想要避着他了, 难道是他哪位额娘......
皇额娘孤孤单单,小六懵懵懂懂;不管是承乾宫出事, 还是永和宫出事, 他都是唯一能求情的人了。胤禛想着, 突然掀了被子, 撒腿就跑。
“四阿哥!”苏嬷嬷忙命人追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 胤禛竟然冒着料峭的寒风,一口气从寿康宫, 跑到了东一长街。长街上比邻而居的两座宫殿是他从小到大的家。
胤禛先经过了灯火通明的永和宫,往院里一张望, 宫娥来来往往, 却个个神色紧绷。门口备着全套的妃子仪仗,手持香炉、浮尘的太监们个个躬身肃立,不闻一点儿声音。
这么晚了,德额娘还要出门?
胤禛有些诧异,但德额娘在家他就放心了,于是又快步往承乾宫去。与永和宫相同的是,承乾宫也是一片灯火辉煌,但是气氛却是迥然不同。往日熟悉的宫娥们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墨绿色太监服的粗壮内侍们,进出于每间宫房,翻箱倒柜的声音不断从房间里传来。
这些奴才怎么这样大胆!胤禛正要生气,却眼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康熙的便轿,定睛一看,梁九宫正垂手站在正殿外不远的地方。
皇阿玛也在?那些奴才......就是皇阿玛吩咐的了?
他这样从慈宁宫跑出来,大人们肯定不会放他进去。胤禛犹豫了一会儿,毅然转身,他知道后院墙上有个他淘气挖的小洞......
与此同时,绣瑜放下手里的书,皱眉道:“四阿哥跑出来了?”
竹月低头,脑门上全是汗:“奴婢无能。已经派人去找了。”
“糟糕,备轿,去承乾宫。”
承乾宫正殿。膝盖与冰凉的地砖接触,上面精细的雕花图案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皇贵妃的心比这夜里的砖块更凉,她还是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声音绷得硬硬的:“臣妾没做过,没有就是没有!”
康熙坐着正中央的宝座上,面色阴沉难辩,好半晌才说:“慎刑司的惊奇嬷嬷说,谨儿熬不过刑,已经招了。”
惊奇嬷嬷是内务府专门训练的,拷问女眷太监、宫闱密事的行刑人员。传闻惊奇嬷嬷手里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号称“竹筒倒豆子”,就是说落到她们手里的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们受命于皇家,一生不能离开宫禁,世代被帝王掌控,故而绝对忠诚可靠。
“贱婢害我!”皇贵妃凄然抬头,“皇上也相信吗?”
“朕不想信。但朕不得不相信。那药名为‘化石粉’,是西南边陲一带的特产,是苗人用来驱赶偷吃粮食的鼠类的。南疆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康熙说着停顿了一下,平复声音里些微的哽咽。他心里的凉意一点儿都不比皇贵妃少。佟佳氏,他的舅家,至亲的血脉,提拔的奴才,重用的臣子,却在背地里干着这样的阴司勾当,祸害他的儿子们。
“佟府两个月前向一滥用毒物、草菅人命的神秘苗人支付了万两白银,是为何意?那日你母亲进宫带给了你什么东西,你敢说不知?”康熙步步逼问,越问越是怒火中烧,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于地上。
“哗啦”的响声之后,皇贵妃脸色一片惨白,她早就一无所有,不过一个空架子没了也就没了。祸及家族是她最后的软肋。
皇贵妃的语气也不禁激动起来:“佟佳氏身沐皇恩数十载,怎会去暗害六阿哥?皇上你可以怪臣妾不贤,妒恨德妃。可六阿哥也是孝康皇后的亲孙儿,同样身负佟佳氏血脉......”
提及此事,康熙同样心中大恸,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如果孝康皇后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该是何等的心痛啊!他不由质问道:“你既知道,就不该采取把药下在胤禛净手的水里,这样阴毒的法子。以兄害弟,六阿哥若果真受害,你让胤禛日后如何自处?”
“臣妾......”皇贵妃跪直了身体,正要回话,却听得门外咚的一声,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梁九功喊:“哎哟,四阿哥,您怎么在这儿?”
康熙与皇贵妃俱是一惊。康熙大步行至门槛前,果然见胤禛跌坐在地上,垂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是谁跟着四阿哥的?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康熙下意识就朝梁九功等人发火,“还不快把四阿哥送回寿康宫。”
“不!我不去!”胤禛突然挣开众人的手,直直地跪在地上:“皇阿玛,额娘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您与额娘夫妻十余载,一定是最了解她的了!求皇阿玛明察!”说着重重地给他磕了几个头。
“你!”康熙一时语塞,看到游廊上绣瑜带着宫女匆匆而来的身影时,更是一惊,呵斥道:“这是朕的事!你小小年纪不专心学业,竟敢妄言君父之失!”
胤禛背对着绣瑜,面无惧色地抬头直视康熙:“不知而言为妄言,我是额娘的儿子,我知额娘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皇贵妃方才听闻康熙斥责胤禛,慌忙行至殿门前,却得了他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心里悔恨与怜惜交杂,滋味莫辩。抬头又见德妃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复杂而僵硬,皇贵妃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快意,德妃费尽心机扳倒了她又怎样?
终有一日,德妃会发现皇帝永远不属于她一个人,儿子早已只认自己这个养母!到那时,她将一无所有!皇贵妃想到这里,脸上终于泛出一抹润色,不着痕迹地地冲绣瑜抬了一下下巴。
胤禛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生母纤秀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好似一个雷把他劈成了两半,刚才跟皇阿玛正面争辩的勇气化作乌有。不管怎样,六弟是因为他才受害的,路都走不好就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一向没心没肺快快活活的小六差点送了性命。而他,还在为凶手争辩。德额娘应该恨死他了吧,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做衣服、那样细心地给他讲道理了。
胤禛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垂了头,身边至亲环绕,却像只没人要的小动物。
将皇贵妃与他截然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绣瑜心里涌出一阵无尽的荒凉与愤怒,她差点冷笑出声。胤禛此刻还没有被跟红踩白的宫廷权术所影响,只是个真性情的傻孩子罢了。她的傻儿子冒着触怒皇父生母的危险给皇贵妃求情。皇贵妃的第一反应却是向她耀武扬威。
康熙咳了一声,有几分埋怨:“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永和宫静候消息吗?”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处置皇贵妃,生怕绣瑜跟他哭闹不休,又怕她因刚才的话迁怒胤禛。
谁知,绣瑜缓步来到康熙面前,神色如常地给他行了礼,好像殿中站的不是自己的仇人、刚才听的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给仇人求情的话似的。她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柔和的笑,缓缓道来:“皇太后带着几个孩子在寿康宫玩,四阿哥一时不妨走迷了路。皇太后急得不得了,叫臣妾来寻。”
她此话,大有将胤禛刚才之话一笔勾销之意。
康熙顿时大为满意地点头,冲胤禛说:“听到没有,快随你额娘回去。今后不要乱走了。”
“我——”胤禛正因自己刚才的话内疚不已,自觉无颜面对生母,下意识就想回避。不等他开口,却被绣瑜坚定不移地扶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牵住了手。那是一双用玫瑰花汁子泡得很软的手,指甲修建得整齐秀美,没有带指甲套所以显得更加温暖而鲜活,但是它牵着自己的力道,却是坚韧而执着的。
胤禛莫名觉得安心,懵懵懂懂地跟着往前走。
从此之后的许多年,遇到许多事,他都会想起这双手,想起这样一双兼具温柔与坚韧的手,想起那天额娘牵着他,回了阿哥所。
绣瑜让他躺在床上,拿薄被子盖了。吩咐人打水给他净手净脸。伺候的宫人快速地退了下去,让他们母子俩独处片刻。
胤禛左顾右盼,结结巴巴地开口:“六弟会没事的,对吗?”
绣瑜抚着他床头上的小狗扑蝶流苏结子,坦诚地摇头:“额娘不知道。”说着满是忧心地抚摸着他的头:“你也大了,应该知道你六弟这个名字不好,额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他。”
胤禛若有所思地点头,绣瑜坦诚的态度给了他很大的勇气。胤禛终于把那日躲在衣柜里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然后抓住她的胳膊,用渴望认同的眼神看着她问:“所以皇额娘不会害六弟的对吗?人无信不立,她明明......”
“是君子无信不立。你说不知而言为妄言,可知其皮毛不知其根骨,一样是妄言。”绣瑜不由叹息,从小生活在阴谋斗争之中,胤禛原本不是个好骗的傻白甜,但是他对皇贵妃有感情,让一个孩子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坏人,的确是难了点。
见他一脸委屈还想反驳,绣瑜只得叹息着说:“佟七娘死了。”
胤禛不由愣住,抓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用力:“怎么会......怎么会?如果皇额娘真的言辞拒绝了佟夫人,何用杀人灭口?胤禛顿时觉得如坠深渊。
“汪汪!呜,汪!”毛色雪白的西洋哈巴在屋里焦急地绕圈圈,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对玻璃珠子一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炕上的三位小主人,尾巴摇得像风轮一般,拼命地想要求关注。
然而今天它的百般卖萌却没起到什么效果。四阿哥依旧托腮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六阿哥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玩自己的手指,抬头见四哥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喝道:“小奥,别吵!”
这是他的狗,三岁的时候因为不会起名,就跟着奥利奥起名叫小奥。
小奥闻言委屈地“呜”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
被乳母抱在怀里的九儿见了,咯咯地笑个不停,身子往外倒,伸着手似乎想要去抓。
胤祚望着外面夕阳洒下的一地金光,也蠢蠢欲动,磨磨蹭蹭地喊:“四哥......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放风筝给妹妹看?”
地上的小奥也转头看他,摇尾巴的频率更快了。同时被弟弟和狗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的胤禛一阵无语:“是你想放风筝了吧?”
额娘叫他们去给温僖贵妃见礼,等他们到了正殿,额娘和贵额娘却有事出去了。永和宫的宫人把他们连人带狗送到了慈宁宫玩,连半岁的妹妹也被送来了。跟着他的谨儿、苏培胜全都不见了踪影。他亲眼见额娘身边的竹月姑姑给太皇太后禀报了什么,老祖宗的眼神一瞬间阴沉得可怕。
胤禛跟弟弟对视一眼,都本能地觉得不对,顿时失了玩乐的心情。然而胤祚很快又没心没肺起来,拉了他的衣角耍赖:“额娘说了让我们在慈宁宫玩,额娘总会有办法的!走吧,四哥,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
胤禛却没有这样的自信。他看得很清楚,皇阿玛的东西十二宫住满了人,额娘虽然位列四妃,但上头还有皇额娘,还有贵妃,还有资历更老的惠荣宜三妃。况且他孤身来了慈宁宫半日,不仅德额娘不见踪影,连承乾宫也没有派人来寻他!
宫里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胤禛心不在焉地握着线轴子,放出去的风筝才飞到一半就突然断了线。身边的宫女都觉得可惜。民间风俗,风筝要飞到高处,主动拿剪子剪断了线才是“放晦气”的好兆头,这种自个儿断了的,就不能作数了。
竹月就又拿了个七彩鲤鱼的风筝来:“四爷再放一个吧。”
胤禛却没什么心情,摆摆手叫罢了。胤祚眼珠子一转,递了把剪刀过来:“那四哥剪我这个吧,以前额娘放风筝都是我剪的。额娘说,这叫通力合作,共享成果,一样能去晦气。”
胤禛不由失笑,小六真不像长在皇家的孩子。皇贵妃虽然宠他,但也是小时候的事。从他记事开始,对额娘的印象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明黄色影子。更有甚者,大哥他们与自己额娘主要的沟通都是来自于过节、过寿的赏赐,通过那些华丽冰冷的珠玉,努力去想象背后的温情。这才是皇宫的主调。
小六在父严母慈这方面,绝对是人生赢家。
胤禛哼了一声,曲起手指敲在他头上:“玩的事记得这么清楚。额娘旁的话,怎么就不见你听呢?”到底还是握着剪子,帮胤祚剪断了手中的线。
胤祚手上的力道一松,那长长的一串燕子风筝立刻随风而去,却恰好遇到一队北归的大雁。远远望去,那风筝上画的燕翅随风颤动,真像活了一般。连那为首的活燕也嘎嘎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跟“同伴”打招呼。
胤祚跟九儿都笑起来,就连胤禛也眉眼舒展开来。竹月惊讶地说:“春回大地,鸿雁高飞,这是好兆头啊。两位阿哥今年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兄妹三人在慈宁宫花园里玩了一下午。惊飞了御河里优哉游哉的天鹅,吓坏了春日里刚破茧的蝴蝶。西洋哈巴犬小奥滚得像只土狗,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九也在乳母的帮助下折了只紫色的玉兰戴在头上。
这样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用膳。
可是直到宫门落锁前,都没有人来接他们回宫,皇太后说要带了他们回寿康宫跟五阿哥一起住。
这下连胤祚也忍不住惊慌起来,拽着苏嬷嬷的衣角不放手:“额娘去哪儿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