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在前去寻哲彦的时候就大致想明白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九阿哥生怕遭到清算, 就与史家当初一样, 四处寻人托付产业。那匣子里, 一半是各种房产田地的契纸, 另一半则是各种产业的所有权属凭证——九阿哥是希望, 石咏能看在财帛的面儿上, 将这些产业都接下来。
如英的舅舅舅母则是看在那白花花的银子份儿上, 应下了算计如英,将这东西辗转交到石咏手里。
石咏心里清楚,安佳氏一族与九阿哥勾连, 产业转移腾挪,这些上头一定都看在眼里。所以即便这产业交到了他的手里,石咏也是绝不能收的。但是安佳氏办不成这桩差事, 在八阿哥九阿哥那里交代不过去, 十九要倒霉。所以他当街将哲彦痛打一顿,安佳氏若是放聪明点, 回头去八阿哥九阿哥那里卖卖惨, 再将银子退了, 或者可保全身而退。若是安佳氏一族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那就干脆别在这京里混了,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还是回盛京老家务农去吧。
只不过这些话他不方便直接对安佳氏的族人直接喊,毕竟是妻子的母族,要留点面子。但看刚才哲彦的表现, 应该是明白了。
石咏处理完这头的事, 心头有些郁郁——为什么是他?
九阿哥为啥想要将这些产业都交给他?
石咏今日休沐,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但是他在安佳氏府上走了一趟之后,心里只觉得堵得慌。于是他将石家父子和丁武都遣了回去,只带李寿一个,慢悠悠地出城,辨了辨路径,慢慢往造办处辖下的玻璃厂晃过去,心里想着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唐英了,许是能与这位老友一起说上两句话。
他信马由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寿在后头提醒他:“大爷,您难道是想来这间玻璃厂?”
石咏闻声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的确是来了一间玻璃厂,但来的却不是他当初一手创办的玻璃“来样加工厂”,这里是九阿哥名下的那间玻璃厂。他曾经在这里试图喝止小工们往玻璃料里加砒、霜,也曾指导过这里的工匠们如何生产出澄清纯净的玻璃料。
玻璃厂的规模显是比以前大了很多,成堆成堆的玻璃料堆放在厂房跟前的空地上,另一头则堆放着已经退了火,统一规格,可以出厂的平板玻璃。
玻璃厂的人来来去去地忙着,石咏与李寿今日都是穿的常服,看上去与寻常商贾无碍,这边厂里的人只当是前来订货的商人,都没把他们当一回事儿。
“今日还有一批货,是山东日照的高老板定下的,六千件,人家跑外海,货要得急,明儿个一早必须送往码头装船。这批货你们什么时候能够赶出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领头的一个工头。
那工头身材健硕,五月里的天气,他已是赤着上半身,汗水沿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那工头连拿手巾子擦一擦都顾不上。石咏一瞅那工头却很面熟,好似就是当年自己从玻璃料的炼化炉上拉下来的那个小伙计。
“周管事,不瞒你说,咱们前儿个刚刚说好的,端午之前,就是这么多货。这么多伙计,端午时候总要回家里瞅一眼,吃个饭,不能成日价在这儿耗着。怎么今日又加了一批货?”那工头将双臂一抱,嘴里叼着根竹签子,不在乎地与那管事理论。
管事拿眼一瞪,道:“不干?不干就走啊,去账房那里把工钱结了,你以为这十里八乡的,就招不到你这样的工人?”
那工头冷笑着将竹签子一吐,口齿清晰地道:“可以啊,这话是您说的,信不信我们立即就去结了工钱?”
管事:“这……”
工头接着笑:“我们这拨人一走,这玻璃料冷在炉子里,就烦劳您自己去拌吧!”
管事听见了怒极反笑,道:“你以为我们就招不到人,或是从别的厂子里没法儿调来人?又或是这厂子里的工匠个个都跟你一样的硬气,个个都舍得下这份十里八乡最高的工钱?”
那工头脸色就变了变,管事则嘿嘿冷笑几声。
最后那工头去问了一圈,转回来道:“去问过了,有一半人愿意连夜赶工,另外一半人要回家休息。这批货,最快只能后儿个早上赶出来?”他拿眼一瞪,高声道:“愿意赶工的人加五成工钱,干不干,不干就熄炉子,所有人结工钱走人?”
管事也无法,细想了想这是两边各退了一步,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式了,于是点点头,道:“成交,一会儿赶工的人到账房那里去报名字。”
石咏在一旁冷眼默默旁观,倒是没想到当年哭哭啼啼地喊着“烧不出玻璃就要死”的小工,如今已经成长成为一个工头,懂得维护身边工人的利益,也懂得与管事协商谈判,有进有退的这样一个人。
看起来,九阿哥的玻璃厂真有点儿像后世成熟的工业企业的样子,而厂子里的工人,似乎也正在成长为成熟的产业工人。
石咏以前听过不少九阿哥辖下产业的传闻,知道九阿哥曾经将这些工人逼迫过无数次,工人们实在忍不住了便联合起来反抗,这样你来我往,才渐渐获得了眼下这样一个平衡,而九阿哥无奈之下只得命人研究各种工艺升级,倒逼生产率的提升。
石咏想象了一回九阿哥将来的命运,也忍不住有些唏嘘。即便他与九阿哥有诸多过节,他没法儿不承认,就商业天赋而言,康熙诸子之中,九阿哥是最优的,此人能接受新鲜的事物,也有手段能够推行下去,能强压,也能妥协。只可惜,九阿哥身处夺嫡失败者的阵营,马上面临清算,就算是有浑身的本事,也难以再施展。
石咏今日莫名起兴到这玻璃厂来,怕也是心内在暗暗惋惜这个。
正想着,那名管事转头,发现了石咏与李寿二人,连忙赶过来,点头哈腰地问:“这位爷,是来看玻璃样子的吗?我们这儿花色品种繁多,出货又快又好,保准给您送到地头去,量大优惠,怎么样,您进来坐坐详谈一下?”
那管事正招呼着,忽然看见石咏背后一人背着手行来,连忙躬身打了个千儿,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石咏回身一瞅,来的正是廉亲王允禩本人。只见他面沉如水,径直行到石咏身边,淡淡地开口:“茂行——”
石咏一个激灵,赶紧先行个礼再说。他隐隐约约觉得对方有些来者不善,忽然心生一个念头:难道,安排哲彦将那只匣子交到自己手上,不是九阿哥,竟是这位亲自安排的?
“那只匣子,我已经命人收回来了。你若是不敢要,便算了。”
石咏:……果然如此。
“但今日九贝子出京。”廉亲王说得轻描淡写,那口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赖一般。
可就在此刻,石咏偶一回头,看见李寿身边已经靠近了好几个王府侍从。他登时明白,今日他恐怕,也得跟着一起去,“送送”九贝子了。
“……他曾对你颇寄厚望,”八阿哥继续往下说,“说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将他的产业继续经营下去。他倒没有将产业要回来的打算,只是说这些产业日后都荒废了,就实在是可惜了……”
石咏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九贝子实在是谬赞了。”
“所以,你今日一道去送送九贝子,以安其心吧!”允禩声调都不带变的,始终平平的,唯有尾音稍微有些发颤。
石咏闻言也是有所震动,他刚刚才在心里感叹九阿哥是个有才干的,这便听八阿哥转述,说九阿哥对他“寄予厚望”,这叫什么,明明以前是数次交手,还曾经狠狠地撕破脸的对手,所以这是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
说实在的,在这世上能识得一个彼此都能认可对方的人并不容易,只是命数如此,石咏很清楚,各自身处不同的阵营,向来没有交集才是唯一可行的相处之道。
但是此刻听了八阿哥这话,石咏深深地躬了躬,应下了。若是他记得不错,九阿哥此去驻扎西宁,大约也就两三年的功夫,便获罪下狱,幽囚致死。八阿哥此次见九阿哥,恐怕也是最后一面。八阿哥已经说得很明白,要自己陪同去相送,就是“以安其心”,让九阿哥再无挂碍,别再记着这些产业了。
石咏便纵是铁石心肠,见到眼前八阿哥这副模样,多少也心存不忍。况且,他背后还有不少廉亲王府的随从。眼下他只有李寿一人跟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到了城中再说也不晚。
*
八阿哥送别九阿哥的地点,不巧是在地安门。
廉亲王府的车驾赶到的时候,九阿哥和自家几个小阿哥已经在地安门跟前等了一阵了,见到八阿哥到来,赶紧迎上来,满面笑容,一眼瞥见石咏骑马跟在车驾的后头,笑容立即敛了,故意端着架子,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然而那一直紧紧绷着的双肩却稍许放松了些,心中莫名有些舒畅。
见到九阿哥,人家爵位摆在那儿,石咏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来行礼,九阿哥看也不看他,只虚踢一脚,道:“一边站着,别碍了爷跟八哥说话。”
这话正中石咏下怀,他就跟个木偶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耳畔忽然传来呼呼的风声,石咏一抬头,发现他正站在地安门的门楼下,券门跟前,一阵疾风从这门洞里穿过,便发出尖啸似的嗡嗡声,细听来,尾音竟仿佛有人语声,似是爱侣在低声呢喃,又似兄弟在豪言相送。石咏听着,不由自主地心生伤感——
为什么这世上的分别,总是在地安门呢?
九阿哥当真是心生伤感,强颜欢笑,与兄长道别。他受命驻防西宁,八阿哥也为他据理力争过,想留他在京中,然而九阿哥却不想兄长受累,索性老老实实听命,对上头摆出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架势。他一瞥眼,见到立在地安门门楼前的石咏,见这小子正露出一副戚容,倒也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些,知道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多,这小子以前与自己数次交恶,这会儿相送,竟然也流露出些不舍之情——看来,自己确实是没有看错人。
这边正送着,忽听远处蹄声车辙声传来,竟是怡亲王府的车驾赶到,来送九阿哥。
来相送的是和硕亲王,九阿哥品级较低,见到十三阿哥本该行礼的,偏生九阿哥是个傲性儿,阴着一张脸,拱拱手,只管道:“有劳十三弟特来相送。”十三阿哥由人扶着从车驾上下来,也不在意这些礼数,只是举手道:“此去西宁,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还望兄长多多保重。”
九阿哥瞥了一眼石咏,登时问十三阿哥:“十三弟这次过来相送,不会就是为了你这位侄女婿吧?”
十三阿哥看了一眼石咏,摇摇头,道:“不是,小弟实在不知茂行会在此。”
石咏也听宝镜说过,它算定十三阿哥是所有皇子之中最有人情味儿,最顾念手足之情的一个。此次九阿哥出京,除了廉亲王以外,只有怡亲王出面相送,这种跨越了派系之争的兄弟之情,亦可见一斑。
说话间,负责护送九阿哥的御前侍卫便来催促,只说怕晚了时辰,到晚间赶不到一阵。九阿哥登时咳咳一阵冷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是这个意思吧?”
御前侍卫尽皆默然,但是请九贝子上马的姿态依旧,连身边有两位和硕亲王都没用——他们只听命于雍正一人。
“姓石的小子,爷这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好说的?”九阿哥这时一跃上马,手中举着马鞭,鞭梢向石咏虚虚一指,在马上傲然开口。
“茂行!”旁边廉亲王与怡亲王两人同时向石咏使眼色。廉亲王的意思自然是想要石咏安一安九阿哥的心,虚言应承他会支应京里的生意;而怡亲王的意思自然是要石咏小心言语,莫要说了不该说的话,回头被人拿住话柄。
石咏想了想,认真地道:“甘肃的葡萄酿酒很好,听说青海有些地方也不差。”
九阿哥:……
石咏:“当年的好葡萄采下来,处理过之后将葡萄汁酿成酒,在木桶里储十年,十二年的陈年佳酿,都是好酒。九贝子有兴趣,可以试一试经营西北的葡萄酒。”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出人意料,在场几人都呆了呆,愣在当地。唯有九阿哥一人,片刻后立即反应过来,登时仰天哈哈哈地笑了三声,高声道:“好,好!承你吉言,若是我当真在西北酿出好酒,一定不忘今日之言!”
九阿哥曾经在甘肃找到了适合酿酒的上好葡萄种苗,差点儿就命人挖了全部移植到京郊来,当时还是石咏一言劝住,最终对方终于罢手不挖。如今石咏一言,倒是提醒了九阿哥,他去了西宁,许是还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的。
于是九阿哥提缰催动马匹,在那几名御前侍卫的簇拥之下,随意挥手向地安门前聚着的众人挥了挥手,随后高声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一面唱,一面打马向前。允禟的歌声高亢而粗犷,由地安门外送进来,券门内嗡嗡的都是回声。在此相送的几人,廉亲王、怡亲王,包括石咏在内,都没办法不生出伤感。
远远的允禟还在高唱,却已经换了词,隐约听他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