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前门大街依旧熙熙攘攘。织金所门外格外热闹, 人头攒动, 主顾们早早就在门外候着, 等候店铺开门。但因这家店铺的主顾多是富户的缘故, 织金所旁边几条胡同里, 轿子车马直排出了半里地去。
织金所则与往常一样, 到点开了门,并在门外贴了告知,说是织金所保证所有主顾的存银能够顺利取出, 但因账目繁琐,但请取存银的主顾每位取一个号牌,并进入织金所相候, 织金所账房会按照号牌顺序, 一个接一个地结清主顾们的存银。
主顾们步入织金所一层,只见原本铺子里迎客的大堂里添置了很多桌椅, 每张八仙桌上都放置着一本织金所最新的“名录”, 供主顾们在等候的时候随意翻阅。主顾入座后, 有隔壁“庆余茶楼”的伙计在此殷勤招呼, 说是主顾想喝什么茶用什么茶点, 敬请吩咐, 所有的茶钱,一概由织金所承担,无需主顾们掏钱。
“庆余茶楼”是前门大街上一间鼎鼎有名的茶楼, 这里的茶叶上新是京里最快的一家。这才三月中旬, 已经有江南的明前茶送到庆余茶楼,只是这茶叶难得,价格也极贵,有半吊钱一盏茶的说法。此刻就有懂行的主顾问起,明前茶能不能点。伙计当即应了,只说织金所的东家出手豪阔,请主顾们喝茶,不拘什么,想喝什么便点就是。
主顾们见了这般豪气显阔的架势,多少有放下心来的——哪有即将关张没入官中的产业,还这么财大气粗地请这么多人喝上好的明前茶?
但区区一点茶点,安不了所有主顾的心,见这织金所的二楼始终没有将存银提到手的主顾下楼来,一种微妙的焦虑情绪重新在铺子里蔓延开。这时赶到的主顾颇多,一层已经坐不下了,不少人被拦在铺子外面等候。在一层里候着的人便更加焦躁。
这边角落里坐着一名二等仆妇模样的年轻妇人,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啜着茶,一面抬头留意这织金所里的情形。
“这位小奶奶,您贵姓?也是来这织金所提存银的吗?”她身旁亦坐着一名仆妇,应当是替主人家出面来结算存银的,枯坐无聊,与这年轻妇人攀谈起来。
“免贵夫家姓孟,行二,奶奶什么的不敢当,您叫我二娘便是。”孟二娘答道,一面依旧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二楼的楼梯口。早先第一批提存银的主顾上去,到现在为止,一个都还没下来。
“您家也是听说了这织金所要清盘的消息,才赶过来的吧!”身边那名仆妇与孟二娘攀谈起来,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谁能想得到呢?这织金所生意一向是好端端的,怎么说卖就要卖了呢?”
“不是卖,是缴!”孟二娘这时压低了声音,对旁边那名仆妇说,“听说了么,这家的东家姓贾,一姓两支,长房一支已经被抄家了,削爵下狱,听说是因为欠的什么亏,亏……”
她身边的仆妇也是在大户人家当差,这种事情也听说过,听见这话赶紧补上,道:“亏空?”
“对,对,就是亏空!”孟二娘说,“听说二房这一支也快了,织金所就是二房这支的产业,所以这织金所,要么是抄家时被查封,要么是被东家主动献上给朝廷填补亏空,所以无论怎么着,咱们这钱都要打水漂。”
她越说到后来,声音越发的响亮,周围不少人都看着她,一层越发安静,待她话音落了,这一层才发出一阵嗡嗡的窃窃私语之声,奇怪的情绪蔓延着,众人都急不可耐地盯着通往二层的楼梯,登时有人站起来,大声招呼:“店家,别以为弄几个茶寮的伙计就可以把我们这些人都糊弄住,这存银的事,到底怎么说?”
有一人带头,立时不少人跟着站起身,群情汹汹,要店家出来,给个说法。
恰在此时,一行花枝招展的官家女眷从二楼缓步下来,女掌柜跟在她们身后,殷勤地道:“各位太太挑中的锦缎已经都在包着了,一会儿就由伙计送去各位府上去。小店多谢各位照应生意。”
见这几名女眷下楼,那女掌柜站在半截楼板上行了个蹲礼,这才返身回去。一楼的女伙计又立即邀了八名前来提存银的主顾上楼去。这边织金所的人一走,众人立即围上来问:“怎么样?存银提出来了吗?”
“都提出来了!”头一批下楼的女眷都点了头,其中一人还笑着道:“要我说啊,咱们也真是瞎操心。刚才我见得真真的,他们账房那里,一大箱一大箱的现银,白花花的,咱们今天这些人,怕也是取不完的。再看人家刚从江南进上来的那些织金料子,哎哟哟真是件件金贵。也只有财大气粗的东家,才进得起这些个料子。”
感情这一群官家女眷,都是取了存银之后,又在楼上挑了很久的料子,这才下的楼,难怪耗了这么长时间。
“你们问了店家那东家被抄家的事儿了么?”既已经有人顺利拿到了钱,一楼焦躁而紧张的情绪有所缓和,可是却无法消除所有的顾虑。
“问了,这铺子跟昨日被抄的宁国府又没有关系。今日东家之一的石太太正在楼上坐镇,人家是正经的朝廷诰命,五品恭人呢!”下得楼来的女眷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是你们传的有板有眼的,我还真不想把这存银提出来,毕竟要损失今年的分红呢!”
登时有人起哄,道:“瞧吴太太您这话说的,您这是钱已经到手,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今年不才过了三个月不到?损失两个多月的分红算啥?要是过了几天见织金所没事儿,这不转脸您就又能把钱给存进来?”
一层登时响起一片笑声,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这些已经将存银提出的女眷,毕竟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丸。织金所一层的情绪多少安稳了些,众人重新开始坐下等候,谈论的话题从宁国府被抄家的消息上又转到了今年时兴的衣裳料子与这眼前的好茶与茶点上。
孟二娘心里渐渐有数,当即向身旁的仆妇告了个罪,借口要去茅房,从织金所里转了出来。她一出来,便穿过前门大街,赶到对面一条僻静的胡同里,来到一座车驾跟前,低声道:“姑娘——”
“上车来吧!”里面传出个清冷的女声。
“是!”这孟二娘攀上车驾,一打帘子,孟氏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原来这孟二娘原本是孟氏的贴身丫鬟,后来嫁了孟府的管事孟二,前阵子孟逢时进京,将孟二留下来辅佐孟氏。因她是旧仆,所以一直没改口,管孟氏叫“姑娘”。
“果然织金所是这么一番说辞,”孟氏听完心腹的禀报,冷笑一声,道:“所幸昨日宁国府刚刚被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他们荣府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因此这点做作,根本打消不了所有人的疑虑。什么成箱成箱白花花的银子,我告诉你,别说再过一天,恐怕到了今日晚间,织金所的银根就撑不住了,倒是城里的票号再一联手,拒绝向织金所借贷,这些主顾们到明日就全都笑不出来了!”
孟二娘:……有这么严重?
孟氏继续冷着一张脸往下说:“织金所既兑不出现银,立即就有人会哄抢铺子内的布料做抵偿。听你所说,铺子里如今都是些妇人,女掌柜女伙计,能拦得住什么?……回头只消来些乱民,将这铺子一举抢个干净,这织金所的名声就完了,即便东家犹有这个财力与魄力,敢重建这间铺子,毕竟是以前坏过名声的,日后谁还敢与他家往来?”
二娘立即笑道:“自打咱们进京,生意就被这织金所压过一头,若是对头落到这么个田地,那可就为姑娘出了口闲气了。”
孟氏登时得意洋洋地撇清道:“这事儿可与我没关系,他们姓贾的自作孽不可活,当年江南接驾固然风光,可是谁让他们欠下那么多的亏空?如今换了新君,总算是算起旧账来了……”
孟氏凭借父亲四川巡抚孟逢时之力,将朝中的消息摸得清楚。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贾氏一定会如史氏一样,落得个一败涂地的结果。
而她,她可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通过自家锦官坊的主顾,稍许放了些消息出去。锦官坊与织金所,大家都是经营金贵织料的铺子,因此不少主顾是重合的。
二娘的见识比自家主子差了一截,此刻颇为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城里的票号会联手,不肯给织金所贷银子呢?”
孟氏懒得向她多解释,索性一笑置之,道:“你且冷眼看着便是。”
*
石咏得了贾琏的“全套授权”,出面替贾琏奔走,料理织金所如今面对的“挤兑”危机。
织金所接受主顾的存银,是从前明开始就存在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投资关系。在石咏知道有这么一笔钱之前,织金所就已经接纳了大约有三四十万两体量的存银,后来日积月累,总体量大约在五十万两上下。
这笔存银曾经在内务府拍卖人参的时候派过大用场。但是拍卖人参时向织金所借的钱,很快就由京城内各大药材商一起又还上了,存银的主要去向是织金所的存货,以及织金所投向信合行的小额借贷生意。
如今贾府遇上危难,如果所有的主顾都一拥而上,要将存银取出,织金所账面上实实是没有这么多现钱的。一旦出现资金链断裂,无法满足主顾们提银的要求,很可能会发生抢货砸店,导致织金所的财产损失。
若是织金所老老实实关张清盘,将所有存货贱价卖出,许是能再填补一部分主顾的要求,可是资金上还有缺口,到时便会连累到信合行。如今信合行的生意有模有样的,放了几千笔小额贷款出去,不少小生意因为获得了这种贷款,才开始经营得有声有色。若是信合行被清算,将所有贷款抽回,那么影响到的,就不止是织金所与信合行这两家,而是数千名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
石咏但凡为了信合行支持的那些小生意人着想,他也决不能坐视织金所被人这么算计。
他大致计算过石大娘那五千两银子,按照每户人家平均存银在一百两上下来算,最多大半天,这点银子就全部兑光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寻到可靠的头寸来源。原本薛家理应能帮上大忙的,偏巧薛蟠竟又陪着母亲与媳妇出门游山玩水去了,据说是去了南面,且得过几个月才能回来。薛家另外能做主的人是薛蝌,但是此刻在金陵。
按照石咏与薛家的旧交情,以及贾琏那副印鉴的分量,石咏能立即从薛家的票号调出五万两银子来,但这已经是上限了。薛家的掌柜已经飞马向薛蟠薛蝌请示,但是这消息一来一回且得有个十天半月的功夫。
石咏无法,他能从薛家家主都不在的情形之下借到五万两,已经是薛家很给面子了。于是石咏请薛家的掌柜帮忙,将这五万两银子全兑成了现银,一起先送去了织金所。
五万两现银就是一百斤,二十五斤一装,装了二十个沉重的铜箱,由八个伙计一遍一遍地一道抬上了织金所的二楼。石咏还特地拜托了,抬银子的时候让大开箱盖,让提取存银的主顾亲眼见到这一箱一箱的存银抬上楼。果然织金所那里等候的人情绪稳定了不少,不再那么心焦。
可问题是,石咏发现,尽管织金所彰显了财力,并保证一定能够兑现所有的存银,可是前来兑银的主顾,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织金所看看今日的号牌已经全部发掉,不得已发了明日、后日的号牌。
前来提银的主顾们纷纷表示,他们非常赞赏东家的诚信,也愿意相信东家一定能将她们的存银都兑给她们。可若问起她们愿不愿意继续将银子存在织金所,却没有一人愿意。
——新皇登基之后,这一位的性格实在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爱之欲其生而恶之欲其死,已经有好几家的先例都是这样。荣国府虽然还没有被抄,可是谁晓得荣府还能这般撑多久。银钱之事,讲究一个落袋为安。所以人们见到织金所有能力还钱,只是心中稍安,却并没有打消提存银的念头。
石咏还是得想办法去找银子去。于是他带着贾琏的授权,又去拜访了城中其他几间钱庄票号,甚至有几间票号一向是九阿哥的产业,石咏如今已经不再怕九阿哥作妖,一样去拜访了。
岂料石咏吃的尽是闭门羹——这几家票号钱庄的掌柜与织金所的主顾女眷们竟然是一样地担忧,担心织金所被抄或是被缴,没入官中,那么投进去的银子就全打水漂了。
石咏能理解对方的担忧,而他虽然磨破了嘴皮子,却也无法说服这些票号的掌柜。虽然奔走了整整一日,却依旧是无功而返。
到了傍晚时分,石咏从昔日九阿哥旗下的一间票号中出来。因他是个朝廷命官,票号的掌柜虽然婉言拒绝了石咏的请求,却依旧满脸堆笑地将他送到门外,殷勤向他表达歉意,说是这次织金所的忙是帮不上了。
石咏无奈,这些票号担心有风险,他能理解,且也总不能“牛不饮水强按头”。
于是他好言与那掌柜道别,随即离开。暮色之中,石咏脚步匆匆,毫没注意到迎面一人,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票号中去。
石咏身后那名票号掌柜却不敢怠慢,立即大声招呼:“李大管事,可把您给盼来了,年大将军在西面可好?”
石咏听见这声招呼,脚下一滞:这是什么情况?城头变幻大王旗?明明几个月前还是九阿哥的产业,这立马就变成是年羹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