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是为了虚荣, 受了旁人的诱导, 旁人说大家都会相信我这个传教士的记载, 所以动了毁谤贵国大皇帝陛下的心思, 没有说实话。”马国贤非常沉痛地忏悔。
石咏则赶紧比个手势, 暗示坐在暗处的一名书吏, 将马国贤说的话都当做口供记录下来。而马国贤则丝毫没注意到这些, 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将他去贝勒苏努家中传教,偶遇辅国公阿布兰,阿布兰听说他在圣祖驾崩之夜逗留在畅春园, 便向他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非常好的“提议”,建议他将这一段经历加一点“猛料”,回欧洲之后出版这段来自东方的秘史。
马国贤虚荣心作祟, 盼着自己也能成为马可波罗那样, 给本国读者介绍神秘东方的人,被世人所记住, 于是修改了自己的日记, 增加了一部分自己没有亲眼所见的内容, 说成是自己的亲历, 并且有意无意地暗示了康熙传位过程中曾经出现纠纷。
待马国贤“忏悔”完毕, 石咏也非常真诚地反馈:“听到这样虔诚的忏悔, 我非常愿意相信马国贤先生的悔改之心。实话告诉你,你的文字记录很有天赋,除了大皇帝陛下夸赞之外, 我和刚才那位王爷拜读过, 也觉得非常精彩。我们想问你,愿不愿意接受皇家的赞助,像马可波罗那样游历中国广阔的疆域,并且记述所见所闻?”
马国贤惊讶地张大了口,半晌,方才急急地问:“咏……咏大人,这是真的吗?”
石咏点点头:“这自然是真的。将有我们理藩院的差役,陪同阁下,走访各地,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我们大皇帝陛下真诚希望,阁下可以写出一本写实的,真实反映东方面貌的作品,加强东方与西方诸国的交流,这一向是先皇圣祖康熙的心愿,当今的皇帝陛下也非常期盼将先皇的这一遗愿继承下去。阁下自然是最佳的人选。”
这个消息,对于马国贤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他这才刚刚痛哭流涕地忏悔了一番,这时候天上便有馅饼砸了下来,正中他的脑门。马国贤一时觉得晕乎乎的。
“待到你写完这一本专著,我们自然给你颁发毫无瑕疵的传教凭证,并且会向你们的教廷赞美你的贡献,如果有机会,我们也可能会考虑赞助你的著作出版,让你青史留名,享誉世界。”
马国贤听不懂“青史留名”是什么意思,但是大致明白,他如果做这里的人想要他做的事情,他便可以获得各种资源和辅助,但前提条件是,他的“专著”,是正面的,忠于现实的,是东方文化的一种正面输出,否则他还是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传教凭证。
马国贤在两者之间权衡了一下,向石咏伸出手:“亲爱的咏,成交!”
石咏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很“肉麻”,但他很高兴马国贤是个识时务的人,便也用力回握马国贤的手。
暗处原先坐着的那名书吏,便拿着马国贤的“口供”,悄无声息地从室中溜了出去。
*
对马国贤的审问,牵扯出了国公阿布兰和贝勒苏努。这十七阿哥与石咏就都管不着了。石咏因为在南书房行走的关系,曾听见廉亲王允禩保举阿布兰,而雍正则准其所奏,似乎因为阿布兰支使马国贤的阴谋没有得逞,便不曾额外降罪阿布兰。倒是苏努府中因为有个子孙犯了不法之事,受了宗人府的处罚。
随着马国贤的出京,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而石咏却在理藩院张罗起了另一桩大事。目前理藩院除了管辖域内各族之外,名义上仅仅负责处理对鄂罗斯公国的外交关系。石咏认为这种处境对理藩院而言很尴尬,既然管着鄂罗斯,倒不如干脆建立一个衙门,将所有对世界各国的外交关系全部管起来。
十七阿哥不反对理藩院与洋人往来,反正他时常需要对付鄂罗斯公使那个大胡子。“可是,茂行,你觉得,真有必要再单独建一个衙门,将对各国的关系全部管起来?”
石咏点头:“当然得管起来,咱们只对着鄂罗斯公使一个怎么行?鄂罗斯也是个大国,边境绵长,不仅东方边境对着咱们,在西方边境上,它也有不少对手。既然鄂罗斯敢打喀尔喀蒙古的主意,咱们为什么不也打打鄂罗斯对手的主意,建立起外交关系,哪怕狐假虎威,也可以吓唬鄂罗斯让它对咱们不敢轻举妄动啊!”
十七阿哥听了,立即点头道:“远交近攻,确实是个法子!”
“除了理藩院原有的职责之外,我倒以为,应当继续建立一套统一的外交政策,外国无论是遣使前来,还是与本国往来贸易,本国都有相应的外交政策应对。此外,无论他国是蛮夷之族,还是在逐渐崛起,咱们知己知彼,总不会有坏处。”
石咏说起别国,多少留了几分小心,毕竟如今这个时空里,京中人士但凡谈起海外诸国,不过以“夷”字称之,红毛夷、佛郎机夷……不少人还陷在“泱泱上国”的自我认知中,认为没有必要与西方进行交流,互通有无。
石咏却知,在康乾盛世的光辉之下,泱泱大国却失却了开始工业革命的先机。相比西方的“蛮夷”小国而言,中华的政治制度已经非常成熟,但是这种成熟未必便是好事,多少人因循守旧,陷在上国大梦里无法清醒。因此石咏以为,若是有个机构,能趁着国君锐意革新,愿意与他国取长补短之时,能够不断地进行文化的交换与输出,百年之后,中华未必会在洋枪洋炮之下那样屈辱地敞开国门。
十七阿哥听了,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说:“茂行,我原本听十六阿哥说起你,总是能冒出些与旁人不同的巧思,但你一向所任的乃是内务府属官,所办差事大半是各种工程与工艺相关的,我倒是没想到,于国之大事,你竟也有这些个想法。”
这话说得恳切,石咏听了竟莫名生出一点感动。
十七阿哥给石咏扣上这样一顶帽子之后,紧接着派给他差事:“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好好拟个折子,如今皇上正鼓励群臣百官上书‘兴利除弊’,咱们理藩院也得有个人带头……就你吧!”
石咏:……他就当是能者多劳了。
但是此事嘴上说说很容易,当真要拟折子向雍正提建议,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写就的事。因此石咏在这一段日子里,大多白日里在各处“行走”,晚间回到家,慢慢将他的想法记录下来,并且咨询了武皇的宝镜,按照人君比较能接受的上书形式,将这本奏折一点点拟了出来。
第一部分当然是简述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专门机构来负责对外关系。
石咏一面准备这一部分,一面细细留心各处与西方的交流,准备了很多数据。清廷自顺治帝以下,就一直与西洋传教士有很多往来,除此之外,广州十三行的开立,各处海关日益增长的海上贸易与税收,足见中外商业与手工技术的不断交流已经非常频密。石咏在此进行了一个总结,强调这些往来早已不容忽视,不可继续任其“野蛮生长”,也不可一刀切,一味阻断这种往来。
相信这其中的利弊,在早先马国贤的事件之中,雍正应当已经有所了解。当然,石咏用的最简单的一个论据就是:理藩院既然已经管着对鄂罗斯的往来,为什么其他国家就管不了呢?
第二部分石咏则详述了新成立部门的主要职能范围。目前理藩院的主要职责,多半是参考最早成立时蒙古衙门的职责,包括拟定与颁布爵禄、官制、户口、赋税 、驿站、贸易、教务等政令,更多是以上对下,对藩属的管理。而石咏所提的新衙门,负责主管外交事务、派出驻外国使节,并接待外国公使在京城居住的一系列事务,维持平等的外交往来关系。此外,这个新衙门还要则主要负责与他国往来人口的身份、期限、礼仪、通商、关税等一系列政令,统一设置后,交由各处海关与口岸实行。
第三部分石咏则具体建议了该部门的人员设置,并将目前已经有传教士或是使节在京的外国人按照国籍进行了大致区分,建议按照对方国别设置该部门的机构与人员,并设置同文馆等作为附属翻译机构,对该衙门的事务进行支持。他统计了所有已有往来的国家,包括法兰西、英吉利、西班牙与葡萄牙这两牙、荷兰、比利时、意大利、丹麦、瑞典、波斯等国。此外东面还有日本及西太平洋上的一系列属国,目前对日关系的主要任务则是仿倭。
在此之前,石咏从未准备过如此详尽的奏折,但是没办法,既然职责在身,又不想丢份,就只能多下苦功,将资料收集得翔实,令奏折里满满的都是干货,看起来言之有物,形成一个务实的风格。
他听从了宝镜的建议,并结合以前做科研时打报告的经验,在文章的最开头列了一段摘要,简明阐述了他的论点与论据。最后则附了一段资料“索引”,详述他所引用的数据,是从何处取得,是哪一年的数据,详加标注,无形中令他的整篇文章显得格外可信。
将所有的内容都准备完成之后,石咏去寻了弟弟石喻帮忙。他恐怕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太白”,便请石喻帮他润色一二,再适时引经据典,讲两句孔夫子说过的话,这样好让他的观点更加不容易反驳。
石喻读了哥哥的“大作”,一开始的时候,径直拿了一枝笔,在石咏的字里行间,做些修饰与改动,到后来,石喻越读越是出神,最后竟将笔搁下,将文章还给石咏,说:“大哥,您这文章,依弟弟看,已经着实没有什么需要再改动了。有理有据不说,文章鞭辟入里,直中要害,弟弟……好像明白了策论应该怎样写,才是真正的言之有物。”
石喻如今正在准备雍正元年的恩科,据他的老师朱轼说,石喻的策论水平已经迅速提高,好些读了十几年书的读书人,都未必赶得上他的水平。但是石喻竟然对石咏这文章如此推崇,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石咏之前花去的那么多时间,总算没有白费。
但是石咏还是拜托弟弟,让他帮着详详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有没有应当避讳而没有避讳的字眼,毕竟年羹尧就是因为写错了一个词才被雍正抓住小辫子的,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因为大意而栽跟头。
待一切准备就绪,石咏将奏折誊抄清楚,先交给十七阿哥过目,十七阿哥看后一言不发,直接匆匆去面圣了。
十七阿哥面圣之后不久,石咏就被叫到了南书房,廉亲王、怡亲王、隆科多、马齐这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以及十七阿哥和张廷玉都在。石咏进了屋,还未等他有机会行礼,怡亲王十三阿哥已经先板着脸道:“石咏,‘理藩而已,无所谓外交也。’这话你怎么看?”
石咏心道:果然如此。
他早就料到这一项才是最大的阻力,并且早就在文中做了铺垫,示意欧罗巴诸国势力愈强,如西、荷、英等国,早已成为海上霸主,在各处寻求扩张,若真将这些国家也当成“藩属国”来看待,不仅于这些国家的地位不相称,更加与中华“礼仪之邦”的传统不相称,也不切实际。最关键的是,中华与这些国家,都有利益往来,这又绝不同于藩属国进贡。若是本国一定将他国如此看待,那么他国也以一样的态度来对待本国,那便又如何?
于是他就又照着自己奏折中所写的,又说了一遍,同时尽量引用从传教士与公使处已经得知的消息与数据,避免自己将从后世被“剧透”的内容不小心给露出来。
雍正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很明显,他们都对石咏的这份奏折很满意,早先十三阿哥说的“无所谓外交”那句话,便是朝中守旧之臣的观点,但很明显,石咏这份内容详实,观点站得住脚的奏折非常能打,正好能作为一个典型,拿到朝堂上去,给那些因循守旧、食古不化的老臣点脸色瞧瞧。
廉亲王八阿哥则一直低着头,不置可否,似乎他对这理藩院的事完全不关心,无所谓。倒是马齐读了这奏折之后,好奇地抬起头来,望着石咏说:“石大人,本官有一事请教——这奏折之中,提到的葡萄牙、西班牙……究竟是什么牙?”
听见马齐提起这个,石咏心里咯噔一声,心道:糟糕。
葡萄牙与西班牙这两个译名,这时候可能还未被国人全盘接受。
他百密一疏,竟忘了这件事儿。
好在石咏见机很快,立即反应过来,回复马齐:“大人,这是两国译名。去年先帝在畅春园接见各国使臣,见过这两国前来的使者与传教士。但是当时理藩院以‘佛郎机’统一称呼,殊不知那是两个国家,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两国的外交抗议,因此理藩院研究决定,将这两个国家分开称呼。这两个国家此前在南怀瑾的《堪舆全图》上的译名分别为‘波尔杜葛儿’与‘艾斯巴尼亚’,实在佶屈聱牙,难以记住,因此才用了南方常用的这两个译名。”
“葡萄牙”这名字来自闽南话,“西班牙”来自粤语,他说是来自南方常用的译名,原也没有说错。
他话音一落,只见马齐等人都在暗暗复述,一个是什么什么“独个儿”,另一个是“啊死吧你呀”,的确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确实没有“葡萄牙”与“西班牙”这两个名称来得形象。
听石咏辩到这里,雍正已经拿定了主意,当即道:“理藩院的这个折子,先发下去,旁人若有异议,命他们来辩!”
于是乎,石咏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才写出了这折子,却因为“西班牙”与“葡萄牙”这两牙,一下子在京里火了。
礼部一名老臣气歪了嘴,道:“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1。”
石咏:怎么好像……重点不大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