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老头自称姓李,原是诸宜宫西南分舵的堂主。他告诉李昭雪,堂主赵三娘的喜恶、到她面前该如何说话、如何应付她手下管事的盘问。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细枝末节一个不落。
赵三娘向来不喜船厂那些浪荡水手,因此才与周副堂主划界而治。如今这些不长眼的竟然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无法无天了。她气得不轻,连夜将周副堂主从被窝里揪出来。
天还未亮,消息便传遍全岛。一时间众说纷纭,闹得沸沸扬扬。不久便传到船上,因岛上还住众多女眷,多是诸宜宫大小管事的妻儿,各处闻讯都是又惊又怒。
周副堂主为人圆滑,何况此事理亏。他先遣人送来许多礼物,又亲自上门赔礼道歉。赵三娘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借此杀杀他的威风。但阿岩不是什么大人物,梅子更是个不值钱的小丫鬟。
手下亲信劝她:“人都已经死了,堂主点到为止即可。何况那李昭雪无事,万事有宫主决断。”
赵三娘和周副堂主两人商定,给扶槐书信一份讲明前因后果。这事就这般结了,只山头多了两个小坟包。
过了腊月,年关将至,天南海北各家各户都忙,岛上也不例外。到了小年夜前一天,街头巷尾连个人都没有一个。因今天是个大日子,但凡腿脚利索的,都去码头迎接画舫龙舰归港。
依着往年旧例,赵三娘和周副堂主到龙舰叙职。周副堂主一路忐忑,毕竟周大虾一事才过去一月,风头还没有彻底过去。而赵三娘不但爱倚老卖老,素来还得理不饶人。
他是小人之心,赵三娘却未多想,人死事毕何须多费口舌。她到扶槐面前递了今年账本案册,退到旁边负手而立。
扶槐斜坐椅子上,本想问上几句,但见赵三娘昂首挺胸,自己还要仰视她,顿时心中不悦,挥挥手:“春节诸事照旧,下去吧。”
杜蔗送走两人回来屋里,见她翻开案册停在一页,上前轻声问道:“宫主瞧见什么有趣的?”
扶槐盯着“李昭雪”三个字,一时有些出神,闻言懒洋洋的说:“把人带过来。”
杜蔗本想问她,是李昭雪还是唐添香还是柳柔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招来近卫:“去,追上赵堂主,把李姑娘请过来。不必着急,天黑之前回来即可。”
扶槐听见她在门外说话,嗤笑一声将案册扔到桌上。她起身走到墙边,望着山河万里图,不禁心思浮想翩翩。
畅游四海,逍遥自在。可若是能纵横四海八荒,山川湖泊任来去,那才是大逍遥,大自在,大权柄。
杜蔗走回房中,瞥了一眼山海万里图,垂手轻声问:“宫主,从上月起流春城那边再没消息递回来。东潮已至,可要派人去探探?”
扶槐道:“东君风采,连你都被迷住了?”
杜蔗知她说笑,走上前去:“属下是觉得,东君所言不无道理,唇寒齿亡。我们诸宜宫虽在东海,但四海相通,海蛮一旦越过南海……”
扶槐挑起下颚,目光远眺山河万里图最南边。这幅气象万千的画卷,并非一张精密的舆地图。图上流春城不过是孤悬海外的一处海角,形如柳叶,三面临海。
世人对它的印象,仅仅知道那是东君青飞疏的城池,每年寒冬离去,神州第一缕春风从那里吹起,第一朵鲜花在那里绽放。
流春城就是神州的最南方,画师连它南边的茫茫大海也只画了寥寥几笔,然后便是白茫茫一片薄雾云遮。
“流春城身后有十二城盟,一时还担待的住。”扶槐懒洋洋一挥袖子,坐回椅子上,笑盈盈的望着杜蔗,“派探子去看看无妨,可一旦插手反倒是麻烦。今年帮了,明年还帮不帮?你看看建邺城,偌大个家私也禁不起消耗,要不是凑巧机关城搬过去,够迟否头疼的。海蛮的事情暂时还轮不到咱们操心,自有她十二城盟头疼。”
杜蔗笑道:“宫主,咱们诸宜宫可不是迟大城主。”
扶槐眉梢一挑,笑道:“杜管事,都说你口蜜腹剑,不假呢。”
杜蔗拱手一礼,肃然道:“宫主赞誉,属下不敢当。咱们在长安经营许久,本是手到擒来。可如今景家归来,那里实在扎眼。如果景亭所言不差,海蛮之危如此严重,流春城早晚支撑不住。四海虽广,可除却他青家的南海舰队,只剩下我们诸宜宫这第一水师。到时候,大可做生意。就算咱们张口要了姑苏城,也不怕他十二城盟最后不给。”
扶槐问:“流春城今年几艘下海?”
“两艘,但去年东潮毁了三艘飞虎级……
杜蔗话未说完,扶槐脸色笑意收敛,打断她:“我们船厂还没有进展?”
杜蔗被她问住,只得宽慰:“宫主你知道的,当年太极宫烧了九天九夜,闻人大家的手稿早已灰飞烟灭。老鬼在位的时候,宫里上下没个正经经营的,工匠死的七七八八。咱们这些年,勉强维持龙舰画舫修缮,已经不容……”
扶槐长袖一挥,桌上的账簿案册尽数扫在地上:“每次问起,都是已经不容易,如今连闻人贞都搬出来了。她死多少年了?太极宫烧了九天九夜,难道只有太极宫有?流春城怎么能出大船?”
杜蔗苦笑解释:“几十年兵荒马乱,民间的典籍资料也是十有九毁。流春城远在南海,得以避开中原祸乱……”
扶槐更怒:“船厂建成至今八年之久,百万真金白银的投入,纵是白手起家,如今也该有点起色!”
杜蔗不敢再说,毕竟船厂之事,的确是如鲠在喉。当年扶槐力排众议,提拔数位没有武艺的匠人,就是指望他们能再造出画舫一般的大船。毕竟诸宜宫这些船舰,还是前朝旧物,年代最远的距今已经六十年有余。
大尚水师全盛之期巨舰四百艘,至今只余下三三两两,多数在诸宜宫和流春城。诸宜宫传到扶槐手上,原本还有十六艘大船,这些年已经陆续损坏沉毁。
扶槐挥挥手:“罢了罢了,我还能让你取造船不成。”
杜蔗弯腰拾起地上的账簿案卷,一本本垒好:“宫主,我倒是想去,可没这般手艺。习武十年未必能出师,造船的手艺也是如此。况且再如何天资非凡,周副堂主他也不能自创武功。”
扶槐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抬举他,我只要一个会造船的好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