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公主府的案子是个烫手的山芋, 在朝为官的, 能够不沾染, 就尽量不要去沾染。
当朝六位公主, 其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就数这位暇龄公主。可能因为是头生女的缘故, 和垫窝儿的信王一样, 幼时随皇帝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出嫁, 广储司里的古董珍玩凭她喜好挑选,一应作为陪嫁送入公主府,这样的优待, 是后来的公主们连想都不敢想的。现如今公主府出事儿了,驸马被杀,元凶指向其胞弟, 换做民间, 可不是好一出家门不幸的惨案吗。但涉案人员的身份一变,王法面前也要讲三分人情了。倘或这锦衣使圆融, 把伙夫硬扭成凶犯也不是不行, 原本大家伙儿还犹豫, 可没等众议, 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 只有从善如流,横竖人家背后有太子, 万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笔们站起身来,纷纷向她拱手, “宿大人请放心, 我等入宫后,自当向皇上禀明原委。呃……案情峰回路转,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后,控戎司可以具文书,直报内阁军机值房……毕竟是国事,更是家事嘛。届时太子千岁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请太子一同前往,这个这个……”后头的话没说出口,大意是万一皇上迁怒,有太子爷在,好歹还能转圜。
星河向诸位大人作揖,“事儿一出,真慌了手脚,多谢大人们提点,卑职会加小心的。”一面说,一面将众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里,坐了很久。先前正堂腾出来办公主府的案子,南玉书照例回避了,这会儿慢慢从廊下过来,先透过槛窗往里瞧了一眼,见她寂寂无声,到了门上站定脚,局外人似的问了一句:“出纰漏了?”
案犯临时翻供,锦衣使出师不利啊。她吃了瘪,他就暗自称意,连站立的姿势都分外大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语带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马称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凶另有其人。”
“太仆少卿高知崖?”南玉书逸出同情的长叹来,“我到今儿才知道,宿大人手里的案子是真不好办呐。我这头了不得王公们,大抵还是官员居多。您那头呢,但凡能开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个不和宫里有牵扯?”啧啧感慨,“这职当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灾乐祸,只作没听懂。站起身冲他拱手,“我的大人,这时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帮帮我。”
南玉书哦了声,“这可是你锦衣使负责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着手里的“马上封侯”把件,温吞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锦衣使审宗女命妇,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马这样的草民,我办了也就办了。现如今又牵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仆少卿,这就又回到您手里了,少不得劳您大驾审问此人。”说罢一顿,刻意压了压嗓子,“南大人,咱们都是为太子爷办事,何论你我呢。我上任时主子便嘱咐我,要与南大人精诚合作,现在看来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却没拿我当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纵是横全在她口中。南玉书并不因旁的动容,而是那句“都为太子爷办事”。暇龄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凶是个不相干的人则罢,忽然间咬出高知崖,问题就大大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暇龄公主就是其中关键。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书转过视线来,审视眼前的女官,其实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权衡再三,还是把审问高知崖的担子接下来了。
星河心满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经命千户去拿人,连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厮一起,带回府衙交南大人处置。少卿府也严密控制起来,回头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总会有线索的。”
所以后面的路她已经铺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儿。南玉书心里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终的目的就是借此挫败简郡王,只要能达成,管他明招儿昏招儿。
南大人振臂一挥,召集人马直开高府。星河在门旁的阴影里长出一口气,如此一来,简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压刀进门,说已经从太仆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门里来。她点了点头,“派人盯着公主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还有一宗……打发两个番子,乔装成乞丐混进人堆儿里,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还有他和暇龄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时明白了,拱手领命退出了正堂。
事儿总算办妥了一半,暂且可以松口气了。她走出大门,走到阳光下,衙门内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触目所及只觉凝重。调转过视线来,看院子里那独一棵的银杏树,冬日早就脱得一身精光,却在一支欹伸的枝桠上残留了一片叶子。金黄的叶,身披日光照旧耀眼夺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罢了午饭,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书审问人犯。办案子有个流程,徐二马经受一番拷问是免不了的,斥问他是否诬陷朝廷命官。相比丢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马仓惶看向星河的时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尘——不顾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满口鲜血,他也没有求饶,仍旧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杀了驸马。
接下来受审的,就是高知崖的长随,早前有了安排,咬起旧主来不遗余力。星河旁听半晌,毫无意外,后面也懒得再听了,抱着她的小手炉走出了刑房。
路过轿房时,看见叶近春正拿掸子扫那蓝呢轿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个没留神绊在抬杠上,绊了个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见他垂手抚抚胫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着处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给忘了,不知道那一脚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今天还直得起腰来吗。
看看时辰,再盘算一下后头的差事,想就此回宫,又觉得时间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于是去了档子房,静下心来看卷宗,把过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头发现太阳也将西沉了,忙收拾停当,辞出官衙回宫。
衙门在什刹海边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轿颠荡,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叶近春在轿外捏着嗓子通禀:“大人,咱们遇上枢密副使啦。”
星河一听忙打帘下轿,果然看见她哥哥就在轿前,正含笑看她。
他们家,由来只有兄妹俩,宿星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习惯端着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见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还没见人就先笑,那张历练过后愈见沉稳的脸,也因兄妹相见变得生动起来。
星河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张开两臂跳了过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里念叨着没长进,双手却稳稳托住了。
夕阳下一样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见哥哥蓄起了胡子,多年没见,早不是当初唇红齿白的模样。她嘻嘻发笑,“这胡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学士的胡子是出了名的乱,别人顺着长,他的东倒西歪没有方向。星海听见她这么编排父亲,说她没规矩,可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半分。
真真是亲兄妹,官场上多厉害的手段,到了这里全数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间脉脉的温情。星海问她好不好,衙门里的案子断得怎么样。其实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动作,实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职的路上截她。
星河还是一笔带过,说一切都顺利,他听后颔首,把一个小包袱交给她,“里头是喜饼和红蛋,你小嫂子又给我添了个儿子,明天就满月了。”
她讶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吗……”很快明白过来,所谓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两辈,都只有一位正头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惭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后来正式纳进屋里了。”
星河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失望,本以为哥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
她把包袱接过来,抱在怀里向他道喜。他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这才真正说明此来的用意。
“简郡王得了消息,下半晌约我见面,勃然大怒,可见他也察觉不妙了。他那头你不用担心,我暂且好言稳住他,他也不能怎么样。只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宫里不比外头,在外我能保你,深宫内苑我鞭长莫及,全靠你自己。”
她抬眼望他,“简郡王没有勒令如何么?”
星海摇头,“事已至此,补救也来不及了。人进了控戎司,是搓圆还是捏扁,全在你们,他碍于身份,绝不可能为妹妹出这个头。”
星河轻舒了口气,“这就好,等我把事做成了,再向他告罪不迟。”
星海再三叮嘱她小心,毕竟众目睽睽,耽搁得太久了也不成,复又说两句体己话,星河还是同他话别回宫了。
然而今天果真不同于以往,她在玄德门上接了暇龄公主入宫的密报,天街那头的安礼门上就有太监快步前来,打袖向她行礼,“宿大人吉祥,我们昭仪娘娘有示下,请宿大人过凤雏宫说话。”
终究是事发突然,加上公主进宫告状,左昭仪坐不住了,看来今天这顿排头她是不吃也得吃了。
定定神,随小太监进了凤雏宫。正是掌灯时候,昭仪凉着一张脸,坐在明暗交接的宝座上,边上是横眉冷眼的暇龄公主。
星河行礼长揖,“给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左昭仪淡声哂笑,“当不起,宿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不该是你朝我们行礼……”一面说,一面起身朝她肃拜下去,“是本宫朝你行礼才是。”
这举动着实令星河意外,如此她是不能站着说话了,不得以,只好在宝座前跪了下来,顿首道:“折煞臣了,臣万死,请娘娘降罪。”
脸色铁青的左昭仪死死盯住了她,阴阳怪气道:“你可有什么罪呢,大公无私的铁面包青天,当初我不该举荐你当锦衣使,该求皇上让你当指挥使才是。宿星河,你忘了你是怎么有今天的了,公主府上这么点案子被你搅得一天星斗,你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星河把额头抵在了栽绒毯上,“回娘娘的话,原本牢里的一切臣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今天过审,这桩案子就算结了。可臣也没想到,那个伙夫临时翻供,把高少卿抬了出来。臣就算有心偏袒,当着十二司主笔的面,也不好行动,请娘娘明鉴。”
“全是托辞!”暇龄公主的声音又尖又利,接口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让那个伙夫有机会开口?你控戎司是干什么营生的,拔舌缝唇,什么毒招儿使不出来?留下这么个祸根,宿大人真真办的一手好差!”
星河觉得堂堂的公主,为情所困时就不动脑子了,着实说不过去。等她嚷完了她才迟迟应答:“倘或不必经十二司过问,臣在狱中直接了结这案子也不是难事。可既然要过审,人犯说不出话来,堂过了也是白过,不算数的……”
她话还没说完,又迎来暇龄公主山崩般的怒气,“诡辩!尽是诡辩!我看你是临阵倒戈了,还在咱们面前蒙事儿。前儿你来我府上问话,太子紧随其后是什么缘故?你有胆儿在我跟前承认自己是他的禁脔,当时我就觉得不寻常,现在看来不是我多心了。”转而对她母亲道,“他们沆瀣一气预备坑害咱们,您还没看出来吗?到底要容忍这反叛,容忍到多早晚?”
星河自然要叫屈,她换了个惊惶的声口道:“殿下……娘娘,臣绝没有背叛主子的想法。臣刚入控戎司,臣比任何人更希望能开个好头。疑犯翻供是臣始料未及,发生这样意外也不是臣能控制的。”
左昭仪眼见要到手的后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正恨得咬牙,听见她辩驳愈发急火攻心。她双手抓紧两旁引枕,人因愤怒绷成了一张弓,“我问你,能不能把高少卿从里头捞出来?”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捞?她摇了摇头,“朝中官员涉案,归南玉书管。高少卿已经被拿进大狱,这会儿正严刑拷打呢,怕是捞不出来了。”
暇龄公主一听大放悲声,小情儿难逃厄运,这才是对她切身的伤害。
一旦翻案无能,大势也就去了,左昭仪喟然长叹:“当初因这案子归控戎司办,我怕霍青主从中动手脚,才千方百计央了皇上让你任副使。本以为你是能耐人儿,这么点子小事总能捋平的,谁知是我高看了你……抑或是你对太子动了情,打算卖主求荣了。”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更注重感情,出了岔子思来想去找缘由,无非在情上打转。星河准备好应付简郡王的那套,在这娘俩面前全不管用。她们才不问你是不是刚完成了主子交代的另一桩要事,她们只看当下,办不好,必定是你心随身子走了。
她有些不耐烦应付这些浅见的女人,于是就欠缺了赌咒发誓,哭天抹泪那一套。在左昭仪母女看来,这不是梗脖子的表现是什么?
暇龄公主霍地站起身,一手笔直指向她,“她是太子禁脔,连她自己都承认的!”
左昭仪终于露出鄙夷的神色来,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不要脸。
“你爹娘没好好教你规矩,这宫里我当家,我来教你。”左昭仪偏过头,半边面孔彻底陷入昏暗里,扬声叫年世宽,“掌嘴,照准了她的脸,给我狠狠地扇!”
年太监应了个是,不多会儿擎着手过来,手上套着小羊皮的手套,到她跟前说了声对不住。
宫里掌嘴不在乎响动,只求打得入骨,打得疼。就像笞杖着实落在皮肉上,表面完好,里头能给打烂了。星河看着年太监扬起了手,脑子里一片空白,知道这回不能幸免。只是这掌嘴对女官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啪地一声闷响在她耳边炸开花,把她唯一对旧主的一点愧疚也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