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楚铮睡到午后方醒,昨夜醉得太厉害,要不是他修为不俗,现在一定还是头昏脑涨。这时候他猛然意识到,张长安是今日离开安东都护府,眼下只怕已经出城走了三十里。
叹了口气,楚铮怒气还没完全平息,草草洗漱一番,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自己写了拜帖,安排仆役准备好价值不菲的礼物,就径直去了赵破虏的宅邸拜见。
“你小子好的不学,也跟老夫来这些虚情客套,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为人。说吧,今天有什么事要求老夫?”赵破虏放下礼单笑骂道。
楚铮嘿嘿干笑两声,他的确不善于奉承上官,搓着手满脸不好意思,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瞒都护,末将今日登门,的确是有事相求。末将有一个故友,也是长安修行学院出来的,曾经在北境怀戎之役中潜入契丹大营,立下过奇功。
“后来为了草原长治久安,做了一介草原州的别驾,如今已是数年,成绩斐然,这回还是大军的运粮官。眼下正是都护府用人之际,末将想求将军,能否将此人调回军中,到都护府来当差?”
说完这些话,楚铮已经在心里骂开了:张长安你这混账,为了你我连脸皮都不要了,你心里却只有美娇娘,等我把你弄回军中,看我不揍死你!
赵破虏奇怪的哦了一声,“你说的是张长安?当年怀戎之役,他跟全真观的道人潜入契丹大营,最终成功引得草原部族临战脱离契丹,这可是滔天大功。”
“正是此人。”楚铮连忙点头。当年那一战还是很轰动的,张长安也正是因为立功大,这才从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一跃成为了一州别驾。
“这样的沙场奇才,去做文官的确是可惜了。”赵破虏抚须点头。
楚铮听到这话,心头一喜,以为对方要答应自己。安东都护府现在的确缺将领,毕竟新罗城池还是很多的,大量由新罗人组成的,维持地方秩序的军队,需要大唐将领统带。
赵破虏忽然话锋一转,用怪异的语气道:“可老夫听说,这小子出尔反尔,拒绝了钱侍郎家的亲事,闹得钱侍郎下不来台。前不久钱侍郎已经放出话来,不会让这小子有再入行伍的机会。”
这是高层秘辛,楚铮事先不知,闻言大吃一惊,慌忙为张长安辩解:“不是他出尔反尔......”
张长安压根儿就没同意过这事,但问题是他祖父先同意了,现在张长安执意不迎娶那位兵部侍郎的千金,不仅跟家里闹得很僵,也得罪了钱侍郎。
赵破虏摆摆手,“此事老夫无能为力。安东都护府虽然有从幽云抽调人手的权力,但那也得是军中将领才行,草原州老夫鞭长莫及,更何况那小子还是文官。
“原本你求到老夫这里,为了一个沙场奇才,老夫也能尝试一下,可有兵部侍郎从中作梗,此事成不了。”
楚铮失望至极。
离开都护府的时候,他心头一片苦涩。
虽然在张长安面前,口口声声说对方是为了一个草原女子,放弃了大好前程,但他内心却是知道,对方就是看不上那个兵部侍郎的千金,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罢了。
楚铮没打算就这么放弃。
虽然生气张长安在酒桌上拂袖而去,但对方喝酒时愁苦的样子,和对重回军伍的浓烈向往,还是看得他心酸。
“看来只能求上官将军了。”楚铮打定主意。上官倾城虽然与此战无关,但毕竟深得皇帝信任,身份非同寻常,她要是愿意开口,没人愿意得罪她。
不过他跟上官倾城之间,地位差得太多,这回涉及的又是安东都护府辖下的事,对方未必会拿正眼瞧他,何况还是为了私事。
如果不是为了私事,楚铮都想叫上张长安直接上书皇帝了。
他们在河西的时候,虽然跟皇帝有些交情,但那只是意味着,皇帝想起来的时候,或许会召见他们,他们自己却没资格在公务之外主动求见。
以他们现在的地位官职来说,就算有公务,寻常情况下,也没直接给皇帝上书的资格。
“这混账,人家有机会跟大臣千金接触,都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这厮倒好,硬生生把机会变成了阻碍!”楚铮对着黄昏长叹一声,一副被不听话的小兄弟闹得焦头烂额的大哥模样。
被小兄弟气得头皮发麻,冷静下来还得为小兄弟四处奔波,楚铮觉得自己身形特别伟岸。说起来,自己好像比张长安年长几个月,这就对了,自己的确是大哥,照顾一下小兄弟理所应当。唉,真是命苦,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张长安回到草原部落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如海的毡帐披上金沙,在广阔无垠的世界里美轮美奂,咩咩叫的是羊群,哞哞叫的是牛群,骏马在打着响鼻,晚归的牧人相互说着笑话,军营里值岗的唐军将士身形挺拔、甲胄明亮。
这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
张长安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格桑从部落里飞快跑了出来,一阵风一样,仰面撞进了张长安的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嚎啕大哭的样子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张长安有些错愕。
他听见格桑在哭诉:“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
嗅着格桑发间的淡淡芬芳,感受到对方抱自己的力度,耳闻得对方哽咽的话语,饶是张长安从未觉得格桑是个美人,之前对她也没有丝毫男女之情,此时也不禁心中温暖。
一路上紧皱的眉州渐渐舒展,张长安情不自禁长舒了一口气,就那么站着,无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任由格桑的鼻涕眼泪糊满自己的衣襟。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会回来了?”牵着自己的马,跟格桑并肩走在部落里,张长安问终于不再哭泣,反而一脸灿烂笑容的格桑。
“你们的人说,你跟随大军出征,就会借机留在军中,他们还说,你是难得的沙场良将,一个草原州拴不住你......”格桑想起自己听到这些话时的灰暗心情,后怕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张长安苦涩一笑。
离开新罗之前,他跟自己的主官提过,想要留在安东都护府。事涉官职调动,无论他走什么途径,最终都要主官同意才行。可运粮的主将告诉他,他不能调回军伍,言语间隐晦透露出,这是兵部钱侍郎的意思。
从那时起,张长安就知道,自己只能回到草原州。
拒绝钱侍郎跟祖父已经拟定的亲事,这对对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对方只是堵住了自己回军伍的通道和进身之阶,没有发动力量让自己在草原上也不得安生,已经是很正直了。
“我或许不会离开这里了,终我一生,可能都只是个别驾,甚至连别驾的位置都保不住......”
张长安眼神黯淡,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本想继续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就察觉到格桑拉扯着他的衣袖,仰着头一脸认真、郑重的说道:“我给你牛羊,你会有很多很多牛羊,我的牛羊都是你的!你不会饿肚子,我们一起放羊最好啦!”
说到最后,牧羊女眼眸闪动着奇异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结伴牧羊的场景,这让她高兴的嘿嘿傻笑了两声,双眼也跟着弯成了好看的月芽儿。
张长安看着格桑,心跳头一次失去了稳定的节奏。
大军在征战,战士在建功,皇朝在兴盛,百业在发达,无数人在这个奋进的时代挣得了自己的富贵。
这一路上,张长安见多了意气风发的文官武将、商贾士子,他们每个人都在谈论仕途、谈论钱财、谈论地位。
在这个勃发的时代里,几乎所有人都双目赤红,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对物质的追求上,功业、官职、银钱,不如此的人统统都被瞧不起。
可张长安明白,一个时代再怎么兴旺,有再多的人搭上滚滚向前的历史马车,壮志得伸,富贵得尝,都有更多人依旧平凡渺小。
譬如说他自己。
他本来很沮丧。
但是现在,看着格桑干净的面容,纯真的双眸,他忽然觉得心绪平和,心神安宁,他甚至想着,其实在草原上放羊也不错。
春秋战国,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时代,可老子不也宁愿做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乌龟,也不愿去楚国担任相国吗?
当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洒在牧羊女圆润饱满的脸上,张长安第一次觉得,格桑确实很好看,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张长安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纯粹的笑容。
......
从明天起,做一个平凡的人,喂马、劈柴,漫游部落。
驱赶着羊群,听牧羊女唱歌。
喝一口酥油茶,看牧民们起舞。
从明天起,关心羊毛和蔬菜。
故友来了,给他烤一只肥羊。
故友不来,就给自己温一壶黄酒。
有妻子低头缝衣,有孩子骑马射箭。
从明天起,面对云海,春暖花开。
......
披甲按刀的杨行密,站在巡洋舰的甲板上,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眉眼似刀,不动如山。在他身后,船舰亮起一层层灵气光华,修士们衣袍飒飒主持阵法,甲士们各守岗位,将校们大喝不绝。
“穿过这片黑色的海,我们就会抵达第一处目的地。海上风浪虽然大,但巡洋舰有阵法护体,不会畏惧这点小动静,将军还是回舱吧。”副将在一旁劝说。
杨行密没有回答,转头看了看三艘巡洋舰后如城如山的船队,沉声道:“传令下去,巡洋舰阵法全开,破开眼前的巨浪,为后面的船舰打通前行道路!”
副将神色一震。
眼下风浪虽大,但岭南水师的海船,都还勉强经受得住,闯过这片黑色之地,就算有些损失,也不会太大。而巡洋舰一旦阵法全开,的确能张开一层“灵气天幕”,护住后面的舰队,但灵石的消耗却是天文数字。
这回大军出征攻伐倭国,前路未卜,眼下连倭国陆地都没见到,如果就消耗了太多灵石,只怕战事一旦开启,灵石会不够用。
杨行密见副将迟疑,眉头一皱,“本将军令,难道还要说第二遍?”
深知杨行密治军严格的副将,见对方心意已决,不敢再稍有耽搁,连忙抱拳:“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