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曾经触手可及,施青觉抬起手臂,现在还到嗅到那股令人迷醉的气息,像是盛夏的傍晚伽蓝钟声响过之后迷漫在庭院里的草木芬芳,每到那时,众多年轻僧人的脚步就会变得略微急促,晚课时的诵经声也多了几层起伏。
当年的施青觉不知道这种模糊情感的来源,在师尊的教导下,将它当成趁虚而入的魔念,花费大量时间学习如何与之对抗,终于他醒悟过来,不仅接受魔念的诱惑,还要主动扑向它、拥抱它,如果前方是火海,他愿意一同灰飞烟灭,如果脚下是悬崖,他愿意在粉身碎骨之前享受片刻的欢愉。
可是魔念却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第一个令他心动的“魔女”就是个死人——他是在一群富商悼念萧凤钗的深情回忆中凡心大炽的,第二个也是更加令他刻骨铭心的迷恋对象,却在前景一片光明的时候香消玉殒。
或许这是佛祖的安排,专门惩罚他这个意志不坚半路还俗的弟子,施青觉双手合什默念了几句经文,然后对自己信奉了半生的偶像大声说:“滚你奶奶个球。”
十余名铁山头目正在奋力争吵,唾星横飞,手臂纠缠在一起,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谁也没把所谓的军师放在眼里,突然听到这样一句骂人话,全都愣住了,一起扭头看着他,好像手下最胆怯的小喽啰竟然在火并时持枪冲在了最前面。
施青觉明白自己只是一名外来者,对铁山将士没有任何威慑力,发现十余双恶狠狠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颤,张开嘴,想要解释说自己骂的不是他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纠缠在一起的胳膊分开了,一名又矮又壮的头目走到施青觉面前,拔出腰刀,支在地上,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再说一遍,你是让我们滚吗?”
施青觉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滚你奶……”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怕什么,生命可悲而又可笑,唯有几声发自内心的痛骂,才能让它变得严肃一点。
强盗可没有和尚那些微妙的心思,他们骂人只是一个习惯,“没壳的王八,软蛋的秃驴……”然后紧接着就是另一个习惯,挥刀便砍。
施青觉初步衡量,觉得自己能打过这名头目,可是在狭窄的帐篷里,众人若是一哄而上,乱刀之下自己绝无生还之理。
他正想脱身办法,砍来的刀却被另一柄刀格开了,“等等。”一名面相阴鸷的头目说,“听听和尚怎么说。”
“他骂人!”矮壮头目似乎有些忌惮挡他的人,放下刀,还是很不服气。
“骂人死不了。”阴鸷头目厉声道,然后对施青觉说:“和尚,胆子不小,小姐生前指定你代管铁山,我们尊敬她,所以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有道理,大家一块喝酒,没道理,操你祖宗,我们几个一块喝你的血!”
原本争吵不休的头目们都赞同这话,点头、拔刀,将施青觉围住,矮壮头目舔舔嘴唇,看样子是准备喝血。
施青觉脑子里一团混乱,只能想到哪说到哪,声音却比谁都要洪亮,没露出一点怯意,“你们争论到底谁才是杀死小姐的元凶,要我说,这有屁用?铁山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人,营地前后左右各有一支万人军,咱们自保都难……”
“先别说‘咱们’。”阴鸷头目打断他,“你不就是想说铁山没有报仇的实力吗?那可不一定,龙王和独步王势不两立,谁杀死了小姐,铁山就投向另一方,借助他的力量报仇,怎么样?”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在谁是真凶这一点上存有争议,但是如何报仇他们的意见倒是非常一致。
施青觉发出一连串的大笑,稍微拖延时间,然后说:“然后呢?”
“然后什么?报仇雪恨了呗。”矮壮头目说。
施青觉连连摇头,撇着嘴,一脸的鄙夷,“然后铁山就会被龙王或者独步王彻底吞并,连名字都留不下,你们或许能替小姐报仇,却搭上整个铁山的三千兄弟,从此大头神与罗夫人再也无人记得。”
矮壮头目将刀一横,“放屁,你怎么知道铁山一定会被吞并?老子手中的刀可不同意!”
一名年纪大些的头目叹了口气,“和尚说得有点道理,大家忘了吗?就在去年,咱们差一点被金鹏堡吃掉,要不是小姐把咱们要回来,兄弟们早就穿金鹏军的盔甲啦。”
矮壮头目左右扫了两眼,恼怒地小声说:“加入金鹏军也没什么不好,独步王肯定帮咱们报仇。”
“仇人是不是龙王还不知道呢,你着什么急?”立刻就有另一派的头目大声说,三言两语间,头目们又吵了起来,这回都握着刀,架势更加凶猛。
施青觉推开挡路的矮壮头目,走进人群中间,对身边晃来晃去的刀视而不见,大声说:“都是为了铁山,有什么可吵的?”
“听他说。”三四名头目首先放弃争吵。
“你说怎么办?”矮壮头目跟在施青觉身后,刀尖对着他的腰。
“我说铁山之名不可丢,大头神和小姐也绝不愿意看到兄弟们沦为他人的部下,所以咱们谁也不投靠。”
“那可真没办法报仇了。”阴鸷头目两手一摊,“才三千人,其实都不到这个数。”
“未必。”施青觉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硬着头皮说下去,“龙王当初逃出金鹏堡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几年工夫,就带领大军回璧玉城与独步王一较高下,铁山三千兄弟,难道还不如当初的龙王?”
“大道理谁都懂,说点具体的。”矮壮头目又逼近一步,刀尖离施青觉不过几寸距离。
施青觉转过身,“龙王与独步王之间的较量不会在比武之后结束,还会继续下去,这就是铁山报仇的机会,咱们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
阴鸷头目狐疑地看着他,“和尚,你不是龙王的人吗?”
“我认识龙王比你们还晚,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只是刚还俗的时候在他那里栖身而已,我不是龙王的人,从来就不是,加入铁山之后,就更不是了。”
头目们都不太相信,只有一人说道:“不管怎么说,和尚救过小姐,而且小姐亲自任命他当大博士,并且委托他代管铁山。”
“他还亲手杀死过拿戈。”另一名头目阴阴地说。
拿戈背叛大头神的女儿,其罪可诛,但是在铁山诸人的心目中,杀他的人起码应该是本军兄弟,而不是一个“外人”。
施青觉昂起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一枪捅死拿戈,没错,只要是得罪小姐的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不管他是谁。我爱慕小姐,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接近她,就算被她踩在脚底下也心甘情愿,可是她死了,我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替她报仇,哪怕身受千刀万剐,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替她报仇。”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头目面面相觑,罗宁茶美艳惊人,铁山将士向来引以为傲,私下里自然也少不了种种幻想,可是没人敢当众说出来,那简直是一种亵渎,刚加入铁山没几天的和尚却承认了,而且理直气壮。
矮壮头目突然挥起刀,狠狠插进地面,拍着胸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想敢说,他奶奶的,我也喜欢小姐,她看我一眼,老子一连几天都能精神抖擞,和尚,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当你是兄弟,相信你是真心想为小姐报仇。”
其他头目犹豫片刻,也都将手中兵器刺进地面,一起高声说:“替小姐报仇。”
施青觉背水一战,没想到竟会成功,正准备趁势再说几句豪言壮语,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一名小头目,兴奋地说:“来了,来了,大头神的外孙,小姐的亲生儿子进营了。”
头目们呼拉一声争先恐后地冲出帐篷迎接,刚刚取得一点信任的施青觉被扔在帐篷里,尴尬地等了一会,也追上去。
天已经黑了,躲在韩芬怀里的上官成受到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铁山将士几乎全营出动,挤在路边观看,好像这个小孩是第一次到来。
上官成有点害怕,更紧地抱住韩芬的脖子,韩芬却兴高采烈,“咦,从前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头目们跑过来,一块下跪,韩芬笑嘻嘻地说:“快快请起,大家太客气了,我连点准备都没有……”
施青觉晚了一步,跪下之后却第一个起身,走到韩芬身前,伸出手臂,期待地看着她怀里的小孩儿。
上官成惊疑不定,甚至不敢看陌生的光头男子,直到从韩芬的眼神里得到鼓励,才转过身,慢慢地倾过去。
施青觉小心翼翼地接过上官成,没有抱在怀里,而是高举过顶,面朝众人,气沉丹田,大声宣布:“铁山之主,这就是铁山之主!”脑子里灵光一闪,又加上一个称呼,“铁枪王!”
呼声四起,“铁枪王”三个字从所有人口中喊出,上官成惧意消散,小脸兴奋得发红,用稚嫩的声音跟着大家一块叫喊。
施青觉将上官成抱在怀里,对众人说:“铁山又有主人了,咱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铁山不需要保护,铁山是天下第一匪帮,就是要横行无忌。”
沉默片刻,更加响亮的欢呼声响起,十余名头目惊愕万分,谁也不明白主导权什么时候落到和尚手里了,可是他们马上也跟着欢呼起来,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提出异议。
上官成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明所以,甚至不知道铁枪王就是自己,他好奇地伸手去摸陌生人的光头,本能地觉得这个怀抱也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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