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惜正在怡红院内诸多感慨, 外面有人说道:“平儿姐姐来了, 平儿姐姐快请进。”花惜急忙起身, 将手中那装模作样的绣花绷子扔了, 果然见前面门帘一搭,平儿一笑, 说道:“你这里鸦雀无声的, 倒是安静, 我还以为你偷懒睡了呢, 难不成竟然在用功?”花惜把那个几天都还是绣了半片的花面子往床内一推, ——这还是先头晴雯在的时候绣下的,花惜闲了就拿出来装样子,只做是自己绣的,然而几天过去,花儿仍旧是那半边花罢了。
花惜便笑道:“我们二爷最近勤奋的很,素日里不在院子里头,我也自然就清闲了,不比你呢,镇日里帮着二奶奶‘日理万机’的, 先前还听老太太说,你竟是二奶奶的‘左膀右臂’,不能少的人呢。”
平儿便一笑, 也不见格外高兴。两人桌子边儿上坐了, 身后的麝月秋纹便去倒茶给平儿, 平儿便说道:“也别这样说, 我心里头倒是也想过个清闲不操心的日子呢,只我们那里,你也知道……一天里没有个十宗八宗的事,那才是奇了怪了,我也是没有法子,赶鸭子上架罢了……”
花惜说道:“所谓能者多劳,谁叫你跟着琏二奶奶呢……也是你能干,如今这院子里哪个不服你的?”平儿笑了笑,眉目间颇见无奈。
片刻茶水端了来,平儿便喝了口茶,略微沉思,花惜见她不语,便对秋纹麝月说道:“这里有我,你们自去忙自己的。”秋纹麝月便应了,自出去。
花惜才问道:“怎么了?我看你有些不太高兴,莫非是有什么事么?如今没人了,可能说么?”平儿垂了眼睑,沉默片刻,才说道:“又有什么事儿呢……我先说过,若是没什么事,倒是不寻常了。我也是没法子……然而,其他的倒也罢了,有些太过了的、伤天害理的,却叫我心里头看的不忍,可是又实在帮不上什么,憋在心里头难过。”
花惜听她说的严重,就想到前几天她过来说的那些事,仍问道:“竟是怎么了?我是不太明白。”平儿果然就说道:“还不是我前日里跟你说的那一件……新进来的那个,近来越发不太好了。”
花惜说道:“是尤二姐?这已经样严重了?”略一踌躇,说道,“其实这事情,我原本也是体谅琏二奶奶的,只不过她的手段的确是太过狠毒了……私下里说说:恐怕有伤阴鸷。”
平儿闻言便急忙点头,说道:“谁说不是呢?好端端地一个人,竟要活活地整死了……我看得不忍,私下里帮了她几把,反而被骂了一顿…说我吃里扒外,…说起来,一来是二奶奶心狠,二来,却是二爷太贪色了,最近新纳的那秋桐,狐眼骚眉的,我看了都觉心烦,偏也是个最狠妒的性子……只不过是个蠢货,平白被我们二奶奶当了枪使唤,把那一位压制的连个声儿都出不了……我看实在撑不了几日了,然而自我被骂了一顿,我也不敢再去看……真是……唉。”
花惜说道:“她竟是怎么了?病的那样厉害?怕是心病?”
平儿说道:“谁知道呢……只为她这一件事,我冷眼儿看着,又是庆幸,又是心寒,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尴尬的,往好上说,大家都奉承着,还不是看在二奶奶的面儿上,说不好,我不也是尤二姐那样的人?若是不入二奶奶的眼,说弄死也便弄死了……我也不是说她的不是,不过她有时候是真个儿太过了些,这话我也只能跟你和鸳鸯姐姐说说,然而鸳鸯姐姐人在老太太身边儿,有些事到底不好跟她说的,怕她多心,便只来跟你诉苦。”说着,眼圈便微微发红。
花惜就说道:“我知道……有些话儿憋在心里是不好,你来跟我说,我自也高兴的,到底是咱们素日里好你才如此……且你放心,我是个最牢靠的,听过了便是听过了,决不至于对别人嚼舌头根子,只是我不解了……先前你们爷明明是爱的不行的人,如今落了这样难堪地步,难道你们爷也不管的?”
平儿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老实人,不然也不来跟你聒噪了。”说罢,又哼了一声,说道:“我们那二爷?他哪里能管得过来?先前的确是爱的不成,才叫我们奶奶恨上,后来便有了秋桐那狐媚子,两个人更是热锅上贴了好锅贴一般,蜜里调油,分不开的,那秋桐又是个骚浪过人的,正好可了我们二爷的意!……且这狐媚子运好,正我们二奶奶要整治二姐呢,故而一力捧她,她岂不是就更得了意?只差动手打二姐使威风去了,只不过,我看她也兴头不了多久了,等我们奶奶把二姐整治好了,自然就轮到她了!”平儿说着,颇有些咬牙切齿。
花惜想了想,就问道:“的确是这个理,你别为那浪蹄子动怒,现在她得了势,就叫她兴头些日子,等过了,自有她的好看,现在二姐是个什么落魄地步,便就是她的榜样呢!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放心。”
平儿说道:“这话我是信的!风水轮流转着呢!只不过,我只感叹,你说,我们二奶奶要是不喜欢二姐,自把她赶了出去就罢了,何苦要一力望死路上逼呢,如今病着在床上,连个像样儿的大夫都不请,只叫她自个儿硬撑着……她病了,我们二爷倒是知道的,但他被奶奶吃的死死的,且如今心又不在尤二姐身上了……就算有心,也不能尽心,又能怎样呢。”
花惜无奈,便说道:“叫我说,这二姐也真是的,好端端在外头,神不知鬼不觉的何等安稳,巴巴地进来送死……也算是她自作自受,耳软心活的,经不起人撺掇。可见人是要有自己主张。”
平儿说道:“谁说不是呢,只不过,我们二奶奶那张嘴,若是动起真来,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她又是个外头的人,怎知道我们二奶奶的厉害呢!现在倒好,后悔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拉拉杂杂说了会子,花惜也没法儿,只是开解平儿,平儿毕竟是个善心之人,虽然向来跟着王熙凤,但论起心狠手辣,却仍不比凤姐。到底不忍看着个好好的人吃苦遭罪,因此心里难过。
花惜想来想去,说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份心,就是好的,……纵然你被二奶奶骂,到底也是在给自己积阴德……”说着,便指了指头顶,说道,“好的坏的,上面看着呢。”
平儿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求自己心安就罢了。”
花惜说道:“其实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来是你们二爷好色,二来是二姐没品,三来是你们奶奶太狠了……缺一个都不成的。这也都是各人的命数,你是个旁观的人,能搭把手的时候就搭把手,给自己积德,只记得别太惹人眼了,倒叫你们二奶奶恨上你就不好了。”
平儿说道:“你说的这些,真是金玉良言,我静下来想想,也的确是他们造孽呢,我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大丫鬟,看不过眼,就暗地里帮帮手,还怕被那狐媚子娼-妇看到眼里,告我状呢,二奶奶如今是收敛了些,不敢对我打,那些难听的话可不少说呢,她的嘴又厉害……唉,我如今却是老鼠钻在风掀里,左右不是人,只灰头土脸地尽自己心意,别亏了心就是了。”
花惜见她说的真,便伸手握了平儿的手,说道:“怪不得我跟你、跟鸳鸯姐姐好,咱们几个,纵然也有些不是之处,却有一点是一样的,都是心善不害人。还时常担忧着别人……”
平儿听她这样,便笑了,说道:“正是如此,你,我,鸳鸯姐姐,倒真是一个脾气的,天生我们不是做奶奶的命,当奶奶的,这样儿怎么能成?还不被底下人欺负死了?”
花惜也笑道:“话不能说死了,现如今我们正年轻着呢……以后或许有造化也不一定。”因守着平儿,是个知心不用提防的人,花惜又没存过当姨娘之类的心思,因此就“肆无忌惮”的说了出来,而且她心中知道将来王熙凤结局不好,贾琏似是把平儿扶了正的,那才叫做善有善报呢,故而她才大胆这样儿说。
平儿听了花惜的话,便笑道:“好个不要脸的蹄子,又在想什么呢?也是……你如今还没怎么定呢,将来保不准就是个奶奶之类的了,我却是不成了,一辈子就这样儿定了。”
花惜便说道:“我不过是玩笑话,给你个棒槌,你就当了针,咱们私底下取乐而已,我将来还不知怎地,现在自己心里也没底儿呢,再说罢了……你也是的,以后怎么样,一步步走来看看。”
平儿便点头,看左右无人,又低声说道:“说起来,如今宝姑娘搬出去了……咱们这里,林姑娘年纪也大了,二爷看看,也是快要娶亲的年纪……我看二奶奶跟老太太素日里的意思,竟是想把林姑娘跟二爷配在一起的,林姑娘那人,虽然是有些儿小性,不过我看她跟你倒是要好,倘若真个儿两人在一块儿了,想必你也不为难的,将来或许……”
花惜心里一动,见她似乎要说些“姨娘”的话题,便咳嗽一声,说道:“打住,且先别说这个……现在还早着呢。”
平儿见她竟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便惊奇问道:“难道你都没想过这个的?我以为你早有打算。”花惜便叹口气,说道:“我的确是早有打算,却不是为这个……其实我最近正愁着呢,实话跟你说,上回我回家去,我家里的哥哥跟妈同我商量,说要攒钱赎我出去呢,我听他们说,心也活了,就一直打着这个主意,只不过找不到合适时候开口。”
平儿听了这个,果然甚惊,眼呆呆看着花惜,问道:“什么?你竟要出去?可是……”
花惜笑道:“可是什么?人各有志,你也说过,我这里未定呢……”
平儿瞪着眼睛,兀自不信,此刻摇头说道:“我看不成,宝玉如今可缺不了你的。”花惜说道:“我正想找时候跟二爷商量呢。”平儿看着花惜,细细望了会,便叹说道:“真真稀罕,我跟二奶奶她们……先头还都以为你铁定要是二爷的人了呢,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打算。”
花惜哈哈笑着摆手,说道:“可别这么说,以后若是你听到有人这样儿说我,可也要替我说开了去。”平儿说道:“你别说,你这位子,多少人眼红着呢,你倒是不愿意……回头我跟二奶奶说,必也会惊了她一跳。”花惜便说道:“说起这个来,倘若我将来真个儿要出去了,我妈必然是要来求恩典的,还要相请二奶奶美言两句呢……这个可是要托你抽空儿帮忙给二奶奶透个信、说句话。”
平儿沉思了一阵,说道:“既然你意思定了,那我们这边自然是没话说的,上回你跟鸳鸯姐姐救了二奶奶,二奶奶心里感激的什么似的……起初还想着等跟太太商量,把你放在宝玉房内,亏得还没开口。”
花惜说道:“这样儿便好了,若是将来我出去,二奶奶肯帮忙说话儿,那这件事大概就十拿九稳了。”
平儿便说道:“话虽如此,宝二爷这边,你可要先说定了,不然的话,他要是死也不肯放你,你说通了二奶奶也是白搭的。”花惜便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出去则已,等真要出去,定是要成的。”平儿才点头,又说道:“你看,我们相交这般的好,我竟也不知你的心意……平日里竟是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另有心志的,只不过,只因我们好,故而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说错了,你别怪我……”
花惜忙说道:“怎么这么见外,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平儿才点头说道:“照我看,你虽不想当姨娘,但就算你出去了,又能怎样?挑个小户人家嫁了?日子不一定会好罢,这院子里那些丫头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当个姨娘的?只为若是如此,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呢。——你何苦又出去挣扎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