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晕船,却反而是因祸得福,船行之时,伺候宝玉的活计全不用花惜做,她只是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做奄奄一息状便可,宝玉,晴雯还每日来嘘寒问暖,晴雯更是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自那日花惜晕了,黛玉就叫人去寻了一丸儿晕船药过来,喂她吃了,虽说花惜自忖自己这“晕船”,多半是上辈子溺水而死留下的后遗症了……但到底有比没有好,且是黛玉的一片心意,便也吃了。
花惜吃吃睡睡,偶尔起来溜达溜达,透一口气,船行水上的日子,过得十分消散。相比之下,宝玉可就忙了,他要去跟黛玉说话儿,又要找贾琏聊天儿,间或还去跟船家说些行船之类的典故,简直如一个出了笼子的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他只是一片新奇之意,却也不知不觉之中学了些风土人情之类。
这日花惜正躺在床上躲懒,晴雯在旁边,因无事,就拿着绷子绣花,绣了一会儿,见花惜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在发什么呆,便说道:“你再忍些时候,我听琏二爷他们说,顶多再过一日,就到了扬州了,到时候上了岸,你就好了。”
花惜就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到了水上,整个人就轻飘飘的,头晕脑胀,像是魂儿都给抽没了。”
晴雯笑道:“别说是你的魂儿,就算是宝玉跟我的魂儿也都抽没了,前日你那一倒,吓得人仰马翻的,还不知你怎么地呢,只道死过去了……幸亏只是晕了,我以前常听人说,那修炼很久的精怪啊之类是过不了大江大海的,是老天下了个坎儿不许他们过,倘若过了的话,就会成仙,难道我们袭人姐姐也是这样的?”
花惜笑道:“好妹子,你放心,等我成了仙,也带擎带擎你,这就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晴雯想了想,就说道:“呸,一口一个好妹子,又说人家是鸡啊狗儿的,果然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白瞎了我这么多天照顾你。”
花惜说道:“我知道这几日让你操劳了,只恨我自己不争气……”说着就叹了口气。晴雯本是随口说说的,见她伤心,反而自己过意不去,说道:“这病症之类的,又不是你说没就没的,做什么自怨自艾的,何况你先前病了一场,如今好不容易好了,大概是身体仍虚着,故而如此……别多想了。”
花惜见她劝说,才微微一笑,就叹息说道:“幸亏有你跟着二爷,不然我真不知怎生是好。”说到这个,晴雯却笑道:“这也是你自己的造化,你当我不知呢?当初你跟二爷嘀嘀咕咕的,说什么……我就不信,若不是你背地里捣鬼,二爷会叫我跟着?他虽然口里不说,我却知道他心底是不喜我的。”
花惜见她知道根底,也笑,却说道:“二爷哪里不喜了?像我们晴雯妹子这般娇俏伶俐的丫头,我看了都觉得心喜,——何况二爷呢。”
晴雯听她取笑,放了绷子,起身就挠她痒痒,说道:“你虽然病着,这嘴却不饶人,人家都说我的嘴厉害,叫我看,真正厉害的却是你。”
花惜向内一路滚过去,笑个不停,说道:“罢了罢了,我求饶就是了……好妹子,我说错话了,你就饶了我罢。”
正闹着,外面宝玉进来,一见这样,笑道:“这是在闹哪一处?”晴雯这才停手,回身说道:“二爷看的清楚,——我替二爷教丫鬟呢!”花惜起身,上气不接下气,脸颊发红,说道:“这蹄子是造反了,二爷替我训她!”
宝玉看她两个玩闹,就笑,说道:“你们两个自管闹去,我是谁也不插手,只怕我插手了,你们两个都一起怪我才是真的。”说着,就笑嘻嘻坐了,想倒茶喝。
晴雯跟花惜对看一眼,晴雯就上前,抢先提了茶壶,倒了杯茶给宝玉,又说道:“二爷又去哪里玩儿了?”宝玉说道:“方才跟个行船的老人家说了会子典故,实在是受益匪浅,大开眼界。”
花惜说道:“二爷又听人家说故事去了?”宝玉听了,就放下茶碗,说道:“可不只是故事,都是老人家积年行船的大智慧,大经验,有用的很呢,且又有趣,竟比那些说书的更好听三分,可惜林妹妹不能去……不过我都细细记住了,等会儿就去跟她说,她必也是爱听的。”
花惜望着宝玉的脸,只觉得他一派精神抖擞,心头暗喜,却偏偏说道:“都是些什么大智慧,大经验,二爷素来不是讨厌那些人□□故的么,怎地现在转了性子了?”
宝玉一怔,却说道:“这可不只是些人情世故……我所厌恶的,是那些虚与委蛇的客气,精致奸猾的交往……像是现在这种,却是实实在在的,都是金玉良言,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的多呢。”
晴雯有些不明白,花惜却听得暗喜,心想:果然这一趟出来的值,这糊涂胚子竟也能说出些“真知灼见”来了,果然不愧是补天石,聪明伶俐的很。
宝玉说罢,又问了些花惜的情形,见她精神尚好,就跳去找林黛玉,讲述自己所得。晴雯同花惜自也相安无事,不提。
此后又一日,果然船到了岸,花惜颤巍巍地起了,宝玉已经在船上适应,全不用人照顾,反而自己去凑林黛玉。晴雯扶着花惜,恰如伺候个小姐一般,跟着林黛玉他们上了岸。
花惜双脚落地,先念了一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我总算是活过来了。”晴雯忍不住便笑,花惜又摸摸额头,说道:“咦,说来古怪,为何我明明双脚落地,却仍如在船上一般,身子不停摇晃呢?”晴雯果然见她的肩头微微摇摆,想笑又不敢笑,说道:“大概你是一时不适应罢了,再走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不迭,那边贾琏已经张罗了车马过来,一行人又上了车,宝玉原本是要退回来跟花惜等一起,花惜撑着,说道:“二爷你只去陪着林姑娘罢了。”宝玉不解,花惜说道:“二爷细想想,这快到了故居地方儿的滋味,却跟刚刚离开京城又是不一样的……去就是了。”
宝玉细细品了品,忽地领悟说道:“近乡情更怯……袭人姐姐是这个意思?”花惜笑着说道:“二爷快去罢。”宝玉冲她一笑,就赶紧去陪林黛玉了。
这边晴雯扶着花惜上车,说道:“你都这样了,竟还惦记着林姑娘,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林姑娘的丫鬟呢。”两个上去了,花惜立刻趴在车厢内,尚说道:“你才不知道呢……只要林姑娘欢喜了,咱们这位爷自然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我才……唉……怎么我感觉还是在船上一般……”
晴雯见她像是条冻僵的懒蛇一般趴着,又笑又气,便过去,说道:“你真是叫对人跟着了,倘若是别人,也做不到我这样儿的,竟是跟伺候小姐似的……你就慢慢受用罢了。”说着,就抬手,按在花惜的肩心处,略用力,在花惜的背上抚过,是给她顺气之意。
花惜一时也顾不上说嘴,迷迷糊糊地只趴着,晴雯如此了十数次,手腕都有些酸痛,花惜才缓过劲儿来。
花惜起身,正相谢晴雯,却听得外头有人说道:“到了到了!”说话不迭,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慢慢停住了,晴雯上前,掀开帘子看了看,回头就笑着说道:“果然是到了,你也算是熬到头了。”
当下,晴雯先下车,花惜也跟着慢慢蹭下来,却见前头林黛玉已经下了车,旁边紫鹃扶着,是个弱不胜衣之状,果然宝玉跟在旁边,此刻也正略担忧望着黛玉。
贾琏便又叫人将车马安顿,小厮婆子下地,开始搬运东西,前方的御史府内,有人急忙迎了出来,同贾琏两个寒暄几句,也找人出来帮手,又有几个丫鬟婆子出来,见了黛玉,赶紧行礼,也将她迎了进去。
花惜便跟晴雯两个,也跟着黛玉向内进去,贾琏自在后面善后不提。
一路进了盐政御史府,向内而行,蜿蜒走了一段,花惜因“晕船症”还未消退,也顾不上看周围景致,却只听晴雯低低地在耳畔说道:“果然是好地方,真是精致好看,比咱们府内更有不同。”花惜顾不得看光景,略略看了几眼,只点头罢了。
进了二门,便又有丫鬟上来,说道:“小姐回来了。”急着将黛玉迎进去,又有人来招呼宝玉花惜晴雯等人,黛玉有些眼圈儿发红,此刻低低说道:“宝哥哥,你同我一起去见爹爹罢?”
宝玉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见状说道:“妹妹,我也正有此意。”黛玉便叫丫鬟领路,一起去见林如海。
晴雯本想叫花惜先歇会儿,花惜想了想,说道:“我们也跟着去看看。”晴雯只得同她一起跟上。
不知林如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