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偏院角落传出阵阵隐约可闻的痛呻,伴着抽风的鞭打显得十足压抑又沉闷,像是受痛之人被一团棉布堵了嘴,便是喊都不肯令他放肆喊出。
平怀瑱打墙外过时顿了顿足,缓缓地停**来倚墙静立,抬眼望向乍亮的天际,凝神仔细把这吃痛声丝毫不漏地听进耳中,越听越是心如刀绞,止不住去想当年的何瑾弈是如何得痛不堪言。
生来养尊处优的何小爷可是连太子爷都要捧在手心上的人,哪曾受过这般凌虐?偏还性子倔得很,出狱时唇上的齿痕还凝着血痂,怕是狠狠咬着不肯叫疼。
到如今好算替他还回去。
平怀瑱从来厌弃宫中酷刑,今却耐着性子听完了余下半场。
不知多久,墙里终不再有渐弱声音传来,长鞭仍不歇地挥了几下,直到施刑者后知后觉地见人没了反应,才上前探一探鼻息,将染血乌红的鞭子丢进一旁的凉水桶中。
平怀瑱闭了闭眼,拂尽脑里画面,直身与墙离远一些,绕行片刻自正院而入。
到庭院时恰见蒋常匆匆赶来,与他相遇后躬身低禀:“太子,干净了。”
“勿留痕迹。”
“奴才明白。”蒋常不再特地往外去寻他,随他折回方向,又道,“雁彤姑娘也接回来了,正在里头伺候着。”
平怀瑱闻言不急入殿,往院里亭下的石桌处落坐,示意蒋常行到跟前来问话:“后宫另一位的动静,你可得空打听了?”
蒋常知他道的是谁:“奴才昨夜未能分出身来,不过方才往掖庭宫去,倒从两名宫人口里听着些不知真假的风声,说是那位已经逃了……现秋华殿人去楼空,殿里宫人几乎都断了气,只留着机灵的几个,是躲到了别处才得以活命。”
平怀瑱料得**不离十,默默半晌,似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想必老六殿里也该空了。”
“那可不是么,别说六皇子,依奴才看,就连宫外的魏府也该凉了,那荣夷公攀谁不好偏要攀上与太子不相对付的这家,是赔了女儿又……”蒋常说着说着,忽然碰上平怀瑱投来的视线,实无责备之意,但也令他少了几分放肆,忙把话打住。
然而平怀瑱并不怪他多话,之所以瞥去一眼,无非是从这三言两语中多想了些,想到那魏氏已为平怀颢诞下一子,稚子尚在牙牙学语,如此不省世故的年纪,说来何罪之有。
可当年,何家又何辜呢?
难平旧事在心间激来荡去,平怀瑱窒气萦怀,再一抬头,正见不远处殿门启了半扇,思绪就此打住。
他起身往前,门内雁彤亦迈步行出,久别至此,再与太子相见时瞧来分外感喟,眸里含着喜悦雾气,如过往般朝他盈盈作拜道:“奴婢给太子问安。”
平怀瑱探手将她一扶。
雁彤生生忍着,方与皇后重聚时已痛快哭过一场,如将数月以来吞下的无数劳苦宣泄殆尽,再不必独自掩藏,这会儿好容易没教泪珠子又落下来,唯恐冲了太子喜气,牵着眼角皱纹露出几许笑容。
“奴婢再给太子道喜,如今大获全胜,便是新君锋芒毕露时。”
“‘新君’二字尚算早了,”平怀瑱不斥她口无遮拦,只轻描淡写阻了半句,随她笑言,“未登基一日便为储君一日,眼下之喜当是迎母后回殿,以正位份。”
“太子说得是,”雁彤双目沾染悦色,感慨深长,“皇后娘娘……已久候多时。”
平怀瑱自能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无惭愧,叹皇后数十年间为他殚精竭虑,等过何其漫长的岁月。
是他来得迟了,从此躬身尽孝,权势在手,再不会教人将自己的母后欺负。
殿外宫巷之中,轿辇长队整齐,已恭敬候着。轿檐坠下金穗流苏,偶有雪花黏附其上,愈显得晶莹华贵。
晨阳已升,将旧夜之色彻底驱尽。
雁彤回殿将皇后扶出,平怀瑱不顾积雪弯膝一拜,衣摆摩挲声令皇后有所感知,忙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俯身轻抚他的发顶。
“母后,玉冠凉手,先行上轿罢。”平怀瑱顾她体弱,可见她久久不愿离手,不知缘何比从前每一次亲近时都更加怜惜不舍,不禁再笑劝道,“待回到凤仪殿中,儿臣再与母后闲絮。”
话落犹闻静默无声,好一阵过去,皇后才收手直身,弯唇低低地回了句“好”。
平怀瑱觉不出有何处怪异,起身拍了拍膝上雪雾,一路将她护送至辇,亲手落下绣凤绽花的垂帘,直把帘帐拢得寒风透不进似的,诸事妥帖才肯行到队列最前去。
蒋常瞧出太子是要躬身领着轿队前行,便与雁彤一列护在皇后之侧,临行之际朝着轿前轿后高声叮嘱:“当心着足下雪滑,可抬稳妥些了!”罢了,将头微仰,开嗓高唱长长亮亮的“起轿”二字。
其声穿墙过巷,仿佛鸣钟嗡嗡,撞透宫人耳。
一夜乱象恰似涛浪席卷而过,风波虽止,颓势未尽。
宫里上下还多的是惊魂不定的人,这边儿纷纷还没从宫变中回过味来,眼里便见着太子徒步引轿,将正宫之主气势凌人地迎回凤仪殿去。
凤仪凤仪,哪怕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也都能听出分量,岂是随便哪家女子都能担得住的?从前宫里少不得要上演谁与谁家争权夺势的戏码,有人得志一时,或有人失势一世,可任他争来夺去,到最后能上此轿辇的,终归还是这正主。
宫人沿途伏跪垂首,谦卑身姿烙印入雪。
踩秋末赶来的初雪自夜半飘飘洒洒,至天明仍不见停,平怀瑱顾忌风凉,未绕行远路,择近道徐徐向前,稳当领着身后轿队。
许是脚程缓慢之故,道虽不远倒也行了许久,直令抬轿诸位都行出覆背汗水来,这才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
凤仪殿中的数位宫人一早得了太子之命,日日将此处打理得一尘不染,昨儿夜里也不见有谁惜命奔逃,今晨更是面带喜色,见轿之时跪拜恭迎,只等着皇后露面便高呼千岁。
平怀瑱瞧来甚是满意,抬手示意轿辇径直入到庭院之央,又压一压掌,令轿小心落下。
“母后,到殿了。”
话语温和低缓,不知是否声太轻的缘故,轿内了无回应。
一旁雁彤闻言将目光从熟悉檐角廊柱上敛回,绕过抬轿宫人,噙笑上前挑起轿门垂帘。
“娘娘,回殿了。”
薄雪轻飘飘随帘飘进几朵,细细软软地融在皇后脚旁,雁彤伸手向里,触着一霎温暖,随即寒风卷入,将轿内暖气吹尽,令她指尖轻轻一颤。
“娘娘?”
皇后如故端坐,浅笑面上双眼静合不启,这一程轻晃回来,发上华钗珠饰丝毫未乱,衣褶亦理得一丝不苟,端庄一如当年初登后座之貌,手掌交叠压于膝上,好似替宏宣帝压住了整个宫廷,乃至连片江山。
到如今,又以此姿态替太子压住了可期的前程。
“娘娘……”雁彤心中涌起无数惊惶,声不可抑地发颤发抖,渐渐失了控制,“娘娘……娘娘!”
平怀瑱唇边笑意霎时无踪,随她哭腔疾步近身,将半挑的帘子用力一挥,不慎将之扯出裂帛刺耳之声,刺得蒋常双腿一软,不及知会便爬起身来,向着太医院疾奔而去。
而座中人仍无动静,雕塑般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直直,将慈母独有的温醇笑颜示于来人眼中。
平怀瑱收紧手指,垂帘被绞出凌乱皱痕,似要碎在掌下。
院里众人神容呆滞,直到眼瞧着雁彤如同没了骨头,倚轿门滑跪下去,扶在皇后脚旁无声抖了片刻,未几又恸哭失声,终令满院哭喊四起。
平怀瑱听着躁耳哀泣,眼角染上重重猩红。
“迎……皇后回殿。”
良久,他干涩喉口再吐出几字,俯身将雁彤抵肩往旁拦开一些,将皇后抱出轿来。
小雪簌簌落上凤袍,平怀瑱将她身子往怀里拥得更紧,带她回到殿中。
融融暖炉早已熏暖内室,煮在炉上的云雾香茶汩汩腾着烟气,分明一切如旧。
平怀瑱不顾礼度,将皇后放躺凤榻之上,执她一手静跪其畔,慢慢地将那变凉手掌抚上自己发顶的飞龙玉冠,带着她的手指寸寸摩遍纹路。
殿外哭声仿佛与己相隔,平怀瑱合眸不语,回想起方还在冷宫中时皇后留恋不去的爱抚,才知她早有感知,是默默不相告地与他话过了生离死别,而他一无所知,竟还笑与皇后道什么再作闲絮。
他是再无弥补之时了。
为母者予他半生心血,可这功成之日竟是再无她相伴之始……
平怀瑱将皇后手掌拿下,默默地抵在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