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同日月,继日更迭实则无所变迁,无谓伴着世间万物周而复始地历经万千事。
而在京人眼里的那万千事中,近日颇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墙终得朝廷修缮,再不担忧着坍塌砸伤过路人;二乃每逢三载一回的祭农节快要来了。
祭农习俗自章光年间起,顾名思义祭祀农桑,以求风调雨顺、农收丰硕。
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执政时,境北曾闹过一波罕见的农荒,经久求雨不得且害虫肆虐,闹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尽遭荼毒,无处不是惨不忍睹之相。
好在近京屯粮丰厚,章光帝开仓放粮之余竭力抗灾,令一整个京城乃至周边接连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过多苦头,平平顺顺地把这一出劫难给渡过了去。
农荒平息后,京人重又过起了无忧日子,家家捐出铜板数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
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间,牛更是农耕间不可或缺之生灵。这一语双关之下,令章光帝心悦非常,将那石像坐北而立,临城墙之下与皇城遥相望。
此后更有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来。
无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当夜,京城竟落了一场极其灵润的大雨。
自农荒去后,京城实则早已断断续续下过好几场雨了,但无一似这般酣畅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浇灌透彻才肯止歇。
总角孩童欢呼雀跃着往那雨里跑,借着身后屋里透出的温暖烛火光跺脚踩踏着夜下莹莹的水洼,嘴里糯糯地喊着“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弯弯地看着长辈们眼含热泪,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里的皇城。
一夜之间,臣民百姓俱为称道。
这神牛从此成了护京护农的圣物,每隔三载京人便要为之祭祀舞蹈一日,渐成习俗。
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农是为丰收;而于皇权而言,祭农乃是对章光帝之缅怀,更是对平王朝之颂扬。
是故祭农节这三字,朝廷实比民间更加重视。
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墙下那座经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陆续围满供果酒肉。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璀璨日头下一众壮汉竞相赤裸着臂膀,四月天里周身蒙着一层薄汗,往来道中修固着城墙。
未几,忽有一人骂骂咧咧地将肩上重担丢下,揉着后颈往外走去,几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说执起一坛清酒仰头豪饮。
身后人看傻了眼,未将沙石放置在地便冲他紧张喊道:“你疯了!那可是神像供品!”
“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坛转眼已空,伴着一声钝响砸碎在地上,万般不讲规矩起来,“老子堂堂青林堂护法,吃饱了撑的做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
喊话那人不应声了,蹙着眉头计较着他的话。
渐渐地,周边接连有人附和起来,甚有胆大者有样学样地丢了手里活儿,也行去神牛石像旁喝酒吃肉,一道咒骂不休。
“还道是捡了多大一顶金帽子,谁曾想跟了朝廷却要做这下贱活!”
“可不是?早知如此,不如同从前快活。”
一句一句愈渐不平,间或还有人火上浇油:“倒不是谁都干这下贱活,同是追随刘大人,有的门派在这儿受苦受累,有的眼下可正安于刑部享乐,诚可见亲疏有别啊……”
现场倏然止了声,众人皆被此话堵得周身不畅,越想越是气恼。
这突如其来之静未持续过久,就在谁人又欲洒出些脾气时,忽闻身后传来冷冷一言:“糟蹋供品这是不想活了?”
话落,顿有数人站起身来,忙回城墙干活。
众人回头,见道话之人乃飓风门门主,方才听进耳里老实离去的几位正是其门下子弟,倒也难怪不敢忤逆门主之意。
然而旁的诸位却不必卖这面子了,当即就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上了话:“我道是谁呢,跟了朝廷不足俩月,气势倒是同那些个大官们学得个十成十,原来是伍门主……伍门主好气度啊,曾受工部一顿鸿鹄宴,这便拼了命地使出蛮力报恩,连带着一整个没吃上鸿鹄宴的门派一起受罪,厉害厉害。”
话里挑拨之意甚是显而易见,然伍门主听罢不予计较,冷哼一声转头行远。
身后之人被这般晾着,倍觉失了颜面,瞪着眼一直骂咧不休,骂着骂着,脑门上骤然飞来一颗细碎石子,瞬时破了血。
许是血光刺激了人眼,在场之人又属嗜血野蛮者居多,刹那间便生斗殴。
京北城墙之下一片混乱……
当头的天正明着。
难逢晴好,陈知鹤独于街头散步,不知京北正起风波,耳里卷入街头巷尾的嘈杂人声,与自道旁翘檐高楼间传出的婉转戏腔,不自觉停了步,侧耳多听几嗓。
路人往来不绝,值此春日盛景,东宁街最是热闹,各家各户的小孩儿尽从屋里窜了出来,于人群间撒欢地跑来跑去,偶不当心撞着哪位,“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陈知鹤被这闹声里极为清脆讨喜的一声“哎哟”引走神思,视线随之过去,见一熟人弯腰扶起跌坐在地的孩童,替他拍拍小衣摆,再哄他玩耍去。
那人直起身,似有所察觉般抬眼望来,对上陈知鹤含笑目光。
陈知鹤上前一礼:“赵大人。”
“陈大人,”赵珂阳亦回之一礼,“陈大人临街踏春,好兴致。”
陈知鹤顺眉笑了一笑,平素宫外相见必为要事,如今日这等偶遇实属难得,心境自也畅快,于是侧身一请,趁巧将人往戏楼邀去。
赵珂阳从善如流。
两人端端坐上了戏园二楼,方才那飘忽之声此刻清晰萦在楼里,绕梁不散,一把好嗓沁人心脾。
台下戏子身批彩装正唱着一出《黄粱梦》,笑梦里纸醉金迷荣华在手,不想睁眼一霎皆化泡影。
赵珂阳手指轻叩着微微显旧的红木矮桌角,低哼两句,令陈知鹤满面笑意转头来问:“赵大人也熟这戏?”
楼里小二“蹭蹭蹭”地上楼来,生意太好,迟迟赶来为两人送茶。
“岂不熟,”赵珂阳低语应着,接茶到手中,敛眸瞅着茶水拾盖拂了拂,余光待那小二离去,才饱含深意地嘲道,“戏里戏外总有人在演着一出出黄粱梦,又岂能不熟?”
陈知鹤听得真真切切,全当听了句笑谈,也捧起茶盏垂首吹了又吹。
一窝儿茶叶随水波轻旋。
京郊李家,平怀瑱正搁下手中清茶。
自与李清珏再相离别后,他如故每旬出京一次,来此处看望小瑞宁。
今日是冠礼后来得第四回,亦是小瑞宁第四次问他叔爹又去了哪里。
小孩儿嘟着嘴同他学画,脑子里满满记挂着的却只有不见踪影的叔爹。这个从爹娘口里、琅叔口里听了两三年的名儿,好容易出现在他面前,可没能陪上他多久就又不知去向。
李瑞宁有些委屈,想起月前临别那日,李清珏同他说来年再回,他如何都不肯依,搂着李清珏的脖子惨兮兮地哭红了鼻尖。
可李清珏仍旧走了。
去时眼角泛红,却未回首。
小瑞宁委屈地瘪了瘪嘴,手中笔杆不再乱动,失落问道:“琅叔,叔爹是不是不疼我……”
平怀瑱倍感意外,愣了小片刻才回过神来答复:“你叔爹自然疼你。”
“但他又走了……”那软绵绵的小嗓子忽便颤了起来,豆大的水珠子顺着下巴滴落到宣纸上。
平怀瑱蹙眉不展,将他手中细细毫笔拿走搁下,搂着小孩儿转过身来。小瑞宁又瘪了一下嘴,这下再忍不住了,出声趴在他胸前一抖一抖地哭了起来。
“琅叔,叔爹给买可多糖籽儿,叔爹疼我……”
“宁儿不知叔爹有多疼你,”平怀瑱抱着他耐性拍哄,心间亦是止不住地酸疼,强压着重重离别苦,和声细语地同他说些不知他小小年纪可能听懂的话,“你承着你叔爹的生念,他见你活泼不知有多欣慰。宁儿只管开开心心的,叔爹虽不在你身旁,却定是日日夜夜地念着你想着你,你若不快活,又教他如何快活。”
小瑞宁确是不懂,只听着句句“疼你”“念你”,稍稍被哄住了伤伤心心的小情绪。
幼时没有记忆,仿佛与李清珏相处不过数面,可李瑞宁着实喜爱这个满眼温柔看着他的人。他记得李清珏说从前曾抱过尚不会走路的自己,哄他睡过觉,替他洗过澡,可惜他自己确乎是半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但从今往后,他不会忘的。
一年又一年,他等着叔爹回来看他,再不会忘了李清珏。
当日回宫,平怀瑱又往境南去了书信,犹豫再三,将李瑞宁哭鼻子一事也述给李清珏听。虽知晓会令他心疼不已,但想着亦会为之添上几许酸甜喜悦,喜着这骨血亲侄是如何地记着他,便是值得。
纸上墨痕渐干,平怀瑱仔细叠信入封,抬眼向外殿唤声“蒋常”,半晌无人应答。
太子书信时不愿为人所扰,殿外廊里的宫人早便散得干干净净,原该仅有一个蒋常候于其外,却不晓何时未作请示也不见了踪影。
平怀瑱敛眉绕出书桌,信执手中,亲往外寻去,至帘边再唤一声“蒋常”。
这回殿外有了动静。
廊里有足音匆忙赶回来,迈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急急至跟前应他的声:“太子,奴才在。”
平怀瑱松了眉头,将信递他,蒋常知是何物,习以为常般妥帖地藏进襟内,等着入夜送出宫去。
平怀瑱这才问他:“你方才去了何处?”
“回太子,奴才听戏去了。”蒋常抬眼一笑,似听了什么趣极之事,压低了嗓音回话,许是乐得不行,一不当心在太子跟前遣词粗俗起来,“奴才去后院出恭,听宫人们谈及宫外事,好生打听了一会儿。”
话里神秘,使得平怀瑱一听便知其事必为自己关心,倒不急着追问下去,转身一挑帘重回内室。
蒋常暂且闭上嘴跟着,待进了里头,等着平怀瑱坐下,又亲往窗边掩拢窗框,再回到身前慢慢讲。
“宫外修固城墙的那些,打起来了。”
“嗯?”
“奴才听说,今儿晌午两家门派动起手来,碎石沙土落了满地,这帮子野人光顾着手里痛快,险些塌了一面墙。”
平怀瑱眸里溢出笑来:“真有此事?”
蒋常笃定颔首:“真有此事,那小太监说得真真儿的!”
真有此事,且未压下风声,半日间便传入了宫中。想来消息遭人刻意宣扬,所为不是给他听个笑话而已,而是使之落入宏宣帝耳中,为天子之怒埋下一颗种,只待生根发芽,终落果实。
平怀瑱了然有所悟,想来是时机渐日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