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山河扇,扇骨以玉镶金,扇面之画出自前朝画师陈渺之之手,绘着锦绣山水,巧将天下装于一扇间。此扇曾为先帝亲赐宏宣帝,今宏宣帝转赐平怀瑱,山河与人,岂难看出其中深意。
何瑾弈难掩荡荡情怀,身旁何炳荣侧首点他一眼,他才将面上神情收敛半分,不至太过忘形。然而在场诸位无一不是心中赞叹,一为神相精湛,二为太子荣宠。
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怀瑱得此殊荣,最令六皇子一党焦灼难平。
平怀颢瞧得心头酸痒,早已是蠢蠢欲动,此刻见太子领了赏,终忍不住行前数步,急向宏宣帝拜道:“父皇,儿臣亦有画作献上。”
宏宣帝正值心怡神悦之时,闻言不禁笑问:“哦?不知颢儿画了什么?”
“儿臣恰也请得四方之灵入画,有幸为太子作衬。不过儿臣见太子所绘神相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心下忐忑不已,愧于御前献丑。”
“你尚且年幼,来日自有长进,何必急于羞愧,”宏宣帝权且安慰,他知六子虽精于画艺,但毕竟年幼,自不可与太子笔墨较量,“将画呈来给朕看看。”
“是,父皇。”
六皇子侧身命宫人呈物,平怀瑱冷眼旁观,目光紧紧凝在那卷画上,随画轴舒展,心有所期。
煞人白虎显身露形,太子忽呈大惊之色,宏宣帝亦如他一般笑意敛尽,转眼间怒不可遏。
“放肆!”
“父皇息怒!”平怀瑱率先落膝跪下,周遭人等未及反应,尽皆同他拜伏在地。诸臣子尚未看清画上所绘,断也不敢不跪,一时间众人屏息不语,气氛凝结。
六皇子之画被宏宣帝一手夺去,投入祭祀火盆。
“父皇不可!”平怀瑱急急起身,涉险从那火中抢出画卷扑灭火点,“父皇,火烧此物等同祭于先帝,此画万不可焚于坛中!”
宏宣帝稍加冷静,听他言语在理,幸太子眼疾手快,未教自己因一时气恼而酿成过错。六皇子面色惨白地跪在跟前,至此不知犯下何等罪过,只隐隐觉得怕是落了圈套。
宏宣帝睨他许久,强压怒火道:“你可知犯下大忌,白虎乃先帝忌讳之物,你于祭祀之日献上此画,实在莽撞不堪。”
“儿臣、儿臣不知先帝有此忌讳,请父皇降罪!”
六皇子知晓缘故更觉慌乱,想他自诩此举棋高一着,却不料是中了太子之计。此事放到宏宣帝眼中不仅是自作聪明,更是冒犯先帝神威。
然而引他入局者还在那处故作好人,替他向宏宣帝说起情来:“父皇,六皇弟年幼懵懂,一番辛苦本是出于孝心。不知者不罪,儿臣请父皇宽大为怀。”
“六皇子本意无错,只是不知先帝忌讳,”皇后忽而应和,道话间见宏宣帝面有好转,缓步上前纾他烦郁,“只要宜妃善加教导,想必往后不会再犯下此等过错。”
“皇后所言甚是,”宏宣帝望向随行四妃一列,责道,“六皇子无知,但宜妃入宫多年,先帝在时便跟在朕的身旁,岂会不知此间忌讳。你若加以提醒,断不会生今日之事。朕姑且念及六皇子年幼,不多加追究,只罚于宗庙之中跪礼三日,以向先帝告罪;宜妃管教不严,罚去一年俸禄。”
“臣妾知罪,甘愿领罚,来日必加严管。”宜妃垂首领罪,暗暗捏紧了袖里手指。
方才一幕太过突然,她不及应对已被降下罪来,思来想去,总觉是皇后与太子害了她跟六皇子。怪也怪她确乎不够上心,隐约只知六皇子所绘乃上古神兽,却未思及白虎之讳。
恰如宏宣帝所言,先帝在位时她确已跟在宏宣帝身旁,可此后不足半载先帝便骤然薨逝。宏宣帝登基后,宫中不禁白虎,她那时年少,又有多留心这等旧事?
宜妃恨得牙痒,此招落人下风,偏只能隐忍不发,认罪俯首。
她如此不甘,皇后恰是心旷神怡,大出一口恶气。当日闲山旧账尚无时机了断,今日正好还去一报。
皇后唯独讶于平怀瑱的悄然蜕变,虽不曾听他亲口承认,但此子自幼长在膝下,纵无血缘却也母子连心,她直觉此事必为平怀瑱刻意为之。
一时间百感交集。
风波就此揭过。
祭祀之礼不可废于半道,直至礼成,宏宣帝摆驾回宫。
平怀瑱不便擅离行队,入了宫门才止步不前,候在一旁等着何人。
不时皇辇行远,他转头去望,果见何瑾弈小跑而来,眼中盈笑。两人对面而立,不言一字便可心意相通,各自心领神会。
人多眼杂,平怀瑱不可与他太过亲密,端端立着同他关切道:“方在山中时,见尚书令大人似有不适,可还好么?”
“家严无碍,多谢太子关心,”何瑾弈浅笑摇头,“许是那会儿跪得久了,起身时略感晕眩。不过我此来也正为与你说及此事,今日便不在宫中了,打算回到府上照顾父亲。”
“是该多加休养,你归家照顾便好。”
何瑾弈点了点头。
平怀瑱守他离去,目送他出了宫。
车辇在外等候,何瑾弈登上车架,见何炳荣正自揉额。
“父亲仍觉不适?”他探手替父亲揉按脑穴,挑开车窗垂帘,送入清风几缕。
何炳荣摆首将那垂帘重又落下,待马车起行后低语道:“为父有话问你。”
“父亲请讲。”
“今日白虎之事,可是意外?”
何瑾弈正色诚言:“并非意外。”
何炳荣明了,余下所有皆不必问了。其子决然知情,此事必为太子所谋。他凝眉沉思,片刻后无声一叹,稍作交代:“你与太子往后愈要留心,六皇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权谋之争,因果相接,道阻且长,若要保全自身,万不可掉以轻心。”
“孩儿明白。”
何瑾弈颔首应下,将父亲所言牢记心间。
另一边儿太子回宫,方至旭安殿外亦被凤仪殿的雁彤拦下,将他请去皇后那里。
殿内尽是宁心香清雅之气,平怀瑱入殿请安,落座先是关切:“母后近来头疾可有好转?”
“好多了,”皇后温和作笑,话有深意,“瑱儿不令母后忧心,这头疾便缓了许多。”
平怀瑱戏言:“原来母后头风难愈,都是孩儿害的。”
皇后不接这玩笑话,和颜悦色将他望着,四下宫婢皆被遣退,室内仅母子二人而已。
平怀瑱由她望不一会儿,想也知她要问些什么,主动开口道:“此事确为孩儿所计,但六皇弟中计全因贪婪自大,咎由自取。”
“本宫料到了。”皇后果未猜错,眼下听他承认不觉意外。想太子从前良善,素无害人之心,如今全为形势所逼,日渐展锋露角。她难免心疼,但亦不无欣慰,倘身陷杀场不得不恶,岂不愿太子势强?
想了想,又笑着提及其他:“今日那青龙图技艺上佳,可是你一人作的?”
平怀瑱愉快不已:“母后英明,儿臣自有瑾弈相助。”
“瑾弈这孩子确是难得人才,自幼与你同学,文韬武略皆不逊你,生生把这宫里头多家皇子都给比了下去。”
“那是自然,瑾弈可是母后为儿臣亲选的伴读,儿臣喜欢得紧。还是母后慧眼识人,目光独到,是母后厉害。”
“本宫看你愈发学得油腔滑调了。”皇后忍俊不禁,笑罢一阵又重拾正色,警醒他道,“倒不可得意忘形,你且记住,宜妃生性狭隘记仇,加之她母子二人本就觊觎你储君之位,此番事后恐更行险招,万不得大意了。”
“儿臣明白,”平怀瑱自也晓得其中利害,慎重颔首,“母后放心,儿臣时时警觉着。”
“往后你再有何安排,可莫再瞒母后,也好令母后为你谋算。”
“好,儿臣不瞒母后。”
皇后弯唇轻笑,视线转向他腰间玉骨山河扇,不由慰藉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