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殷寻是被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痛醒的,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这些年每去一趟景和宫回来,他通常都要痛上一天一夜,起先辗转难眠,后来才发觉原来疼痛也会习惯。
他慢悠悠的转了个身,企图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缓解疼痛,这一动,他骤然惊醒,因为这一回,他并没有撑到进房时,早在院前他便晕倒,那是谁将他送到这温热大床。
殷异——殷寻脑海回荡起这两个字来,猛然睁开眼,他直直躺着,床沿坐着的是满脸郁色和痛楚的殷异,一见他这神情,殷寻猜想事迹败露了,但他仍旧心存侥幸,对着殷异说,“我睡了多久?”
殷异明亮一双眼如今灰败无光,他没有回答殷寻的话,反问道,“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殷寻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但他觉得应付个比他小了六岁的少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便板起了脸,“不小心割伤的。”
殷异听他这么说,露出个惨淡的笑来,忽伸手一把将他的袖子撸高,手腕以上遍布伤痕,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最触目惊心的是手肘处深深的一道痕迹,此时还在往外冒着血丝,深色的红比院里开得雪梅还要艳丽三分,有种诡异的美感。
殷寻迅速想把手收回来,却发觉印象中那个纤瘦少年力气已经大得他无法反抗,他冷冷的看着殷异,试图用一贯兄长的威严命令他放手。
“三哥......”殷异轻轻唤了一声,目光落在殷寻手上,慢慢的泛起了泪光,“如果不是我无意发现,你要瞒着我多久?”
那声音喑哑难听,似一把断弦的琴,在殷寻心中久久回响,他放弃了挣扎,重新在床上躺好,眼神盯着白花账,半晌,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哼了一声,“告诉你有何用,你是能替我分担痛苦,还是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轻飘飘的一句话,使得殷异红透一双眼,他如鲠在喉,“三哥嫌我无用?”
殷寻侧过脸看他苍白的脸,摇头,“不是你无用,是我们都无可奈何。”
十一年前,燕国举兵攻陷商国,商国惨败,老燕王命殷寻作为质子前往燕国,十二岁的殷寻被关押入暗无天日的厢房里,听得巫师言,“太子早产体虚,商国三皇子殷寻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纯阳体质,为太子做活人蛊疗养最为合适。”
蛊虫入身,曾为人上人的商国皇子殷寻一朝沦为活人蛊,蛊虫吞噬了他健康的体魄,腐蚀了他骄傲的灵魂,从此往后,天之骄子三皇子不复存在,世间只存为燕国太子疗养的器皿。
他眼见太子登基成为今日的燕王,而他却一步步走向破败的末路,只因巫师一句他乃纯阳体质的无稽之谈,每月初一,他便要前往景和宫以血为引入药,伤痕一道道加身,蛊虫日渐啃噬他的身体,他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春去秋来,整整十一载,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竟过了十一载,殷寻的眼神涣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问殷异,“你说,你是我,你当如何?”
殷异听得满脸滚烫泪水,他从不知他三哥背负的是这样多,嫉妒和愤恨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每一句的误解质问,都是往殷寻身上插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后来,连鲜红的血都不见。
“父皇不会任由他们这样对你的,三哥,我们写信告知父皇,我们回商国。”殷异紧紧握住殷寻的手,说话之间抖得不成样子。
殷寻比他冷静克制得多,甚至近乎平淡的问他,“你以为父皇不知道?”
殷异怔在原地,险些握不住殷寻的手,殷寻的神情分明依旧淡漠,但那种深深镶嵌在骨子里的绝望却抹灭不去,他如今明白了——他和三哥都是商国的弃子,而弃子,只有牺牲的份。
殷异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在想,他的三哥要在这样荒唐的岁月里怎样一遍遍告诉自己牺牲便是宿命,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方才那句话。
“殷异,我好冷,抱抱我吧。”殷寻有些撑不住了,刺骨的寒意使得他控制不住的颤抖,是体内的蛊虫又在作祟。
殷异将他环抱在内,温暖的身躯将他包裹起来,他近乎眷恋的闻了闻少年身上的清爽气息,他知道自己放肆了,可他克制了十一载,难道还不容许他放纵一回?
殷寻察觉到殷异在寻自己的唇,四瓣唇瓣接触在一起时,他只是睫毛颤了颤,便任凭殷异的舌溜进他的口腔里探寻着,唇齿相依间,他提着的一颗心好似终于落地,原来他同样期待着这一刻。
道德世俗算得了什么东西,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何在意,他攀住殷异的颈,气喘连连道,“我和燕王清清白白,我只是他的活人蛊。”
殷异一滴泪砸在殷寻的脸上,滚烫得如同溅起的沸水,他哭着含住殷寻的唇,音色暗哑,“我现在知晓了......”
银碳烧得飘起点点星火,窗外雪落于屋檐,室内红浪滚滚,激荡起千层热浪,所谓血缘乱伦,所谓枉顾伦常,在这一瞬尽数被打破,揉碎在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男人身上,化作灰烬。
雪后,出了一会儿的太阳,殷寻睡得熟透了,待他发觉自己醒来,他枕在修长的臂上,满头的青丝与殷异相缠绕,他望着相连的发,轻手轻脚的替两人的发丝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
这样,即使往后不在他身边,至少曾经也是这样的亲密过。
他打量着已长大成人的少年,光洁的额,高挺的鼻,若如今长在商国,定是家家户户挤破了府邸要下嫁的男子,风光无限,锦绣光明。
殷寻看得有些痴了,这样一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要他放手当真不舍,可这些年来的辛苦栽培不能付之东流,他是鹰,注定要展翅高飞。
殷寻要放这只雄鹰翱翔天际,而非禁锢在这深宫之中当一只束手束脚的金丝雀,他把自己贴近少年的胸腔,听他有力的心跳声,告诉自己,这颗心有一瞬间是为了你跳动的,那便足够了。
7.
年后,热热闹闹的生活归于平静,张挂在宫檐的彩灯陆陆续续被取下来,丢入后山的火坑里烧成灰烬化作润木的肥,伴随着雪花一起埋葬在泥土之中。
殷寻度过一段从未有过的逍遥日子,他冷静了十一年,情绪涌出时也格外浓烈,他给殷异画画像,将情愫一笔一划勾勒进宣纸之中。
他满足殷异的所有或幼稚或任性的要求,他又重新对殷异展露笑容,就如同初见时的温和,刹那便俘获了殷异的心。
他们是那样快活,以至于新一轮的初一到来时,整月的欣喜也被碾压,殷异需得承受比从前更大的痛苦,他知晓真相,却又恨不得真相便是他从前所误解的那般。
比起殷寻身体受损,他甚至宁愿殷寻是因懦弱不得不委身他人。
而这一回,他亲眼目送着殷寻上了来接人的小轿,看着那红澄澄的帘子把殷寻淹没,也连同他的心在火里滚过般,痛得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上前将殷寻从小轿里抢出来拥在怀中。
殷寻透过被风扬起的小帘看站在宫前的殷异,克制隐忍,他最想要见到的便是殷异这副神情,这么多年过去,殷异终于也学会了忍耐二字。
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对自己是如此,对他人也是如此,唯独殷异,他起了恻隐之心。
殷寻自嘲的笑了笑,摊开掌心,稳妥的放着一颗蜜饯,是殷异在他离去前偷偷藏在他手心的,蜜饯裹了糖,可吃进口中,竟比莲心还要苦。
殷寻进了景和宫,燕王正端坐在案前看册子,见他进来,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殷寻抿了抿唇,缓缓走了过去,他见着桌上的匕首和瓷碗。
待会他便要用这匕首划开血肉,取得的血浇在上好的人参上,加之珍贵药材捣碎煮水,供燕王饮用。
燕王还是太子时,因他非嫡出,朝廷反对声四起,老燕王爱子心切,为保早产的燕王身体安康,便找来巫师为燕王调理身子,宫廷密事向来诡异多怪,燕王以血作药引并非稀奇事。
而这桩密事一瞒便是十一载,至今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三人,燕王是一,殷寻是二,殷异是三,至于巫师,早在殷寻体内种好蛊虫便一刀归西。
殷寻照例要拿匕首,却被燕王拿一封信挡住了,他凝眉看着燕王,燕王沉声道,“商国的信件,打开看看。”
匕首微抖,殷寻怔了半晌才接过信封,轻飘飘的一纸,拿在手中却犹如磐石,多久没收到商国的信件,他都要记不清了。
殷寻难掩激动的将宣纸抽出来摊开在烛光前下细细研读,一眼便认出母妃的字迹——寻寻我儿,为母病重,甚是思念,以信相告,望见儿归。
字字诛心,殷寻拿信纸的手都在抖,他离开商国之后,再未见过母妃一面,寻寻是母妃喊他的小名,这么多年过去,再以字体展现,令他忽记起年少时光,使他需得竭力抑制心中的悲痛,捏得骨节都泛白。
“寻寻?”
燕王带点笑意的声音响起,猛然将殷寻从回忆里拉扯回来,他垂眸把纸张折叠工整,却怎么都无法把纸张塞回信封里去。
手骤然被大掌握住,殷寻指尖僵硬,却没有躲开,燕王问他,“想回去?”
他忽生奢望,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能吗?”
撞上燕王那双锐利的眼,他所有的希望之光便尽数被浇灭,他哪能呢,他是燕王的活人蛊,燕王怎么舍得放他走。
可是——殷寻眼瞳一缩,抓着燕王的手直挺挺跪了下来,燕王因他的举动深深皱起了眉,他用力攥紧了燕王的袖口,因为多年来的冷淡音色仍显得单薄,“我不走,但我求求你,放我九弟离开,让他替我尽最后一点孝道。”
燕王从未听见冷静克制的殷寻近乎用央求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即使是几年前自己想如同外界传闻一般将他拉上龙榻时,殷寻也是刚强得以死相逼,但这一回,殷寻却在求他。
十一载,他见到了这个男人不同的一面,这让燕王觉得新奇,他拿虎口擒住殷寻苍白的脸颊,冷声问他,“孤为什么要答应你?”
殷寻猝然捏紧了燕王的袖子,他心中有野兽在咆哮,但有一道牢笼将他的尊严关押,因过度用力他将口腔里肉咬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熟悉的味道反而使得他渐渐平静,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燕王,淡淡道,“凭我们十一载的情分,只要你放殷异离开,不管是活人蛊还是其他,我都认了。”
燕王一怔,才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擒住他的虎口微微发力,露出微笑来,“当真?”
殷寻疼得皱起了眉,费力的吐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我从不食言。”
从景和宫出来时天蒙蒙亮,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曙光乍现,心中悲喜交加,大太监请他上轿,他拂了拂手,打算自个走回去。
半融的雪浸湿鞋袜,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尖,将他整个人都冰封起来,他望着红墙青瓦,高得他这辈子都迈不出去,他已经毁了,可殷异不同,机会摆在眼前,殷寻紧紧抓住了。
他是冷情人,也要因此落下泪来。
他忘记自己走了多久,抵达宫殿时已浑身僵硬,连眉上都沾了细雪,殷异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全然不顾宫人眼光将他抱进房内。
暖被加身,殷异替他拂去身上的霜雪,神色如同怜惜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殷异显然盘算许久,终于在此刻说出口,“三哥,我们离开吧,我带你走,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燕国也没商国,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人家,好不好?”
他又在说他的春秋大梦,殷寻心疼的伸手摸了摸殷异温热的脸,这令他眷恋的温度,往后就要离他而去了。
他决定把话挑明了讲。
“殷异,我母妃病重,燕王已经答应我放你回国为我尽孝......三日后启程。”
走是要走的,可在这场名为自由的争夺里,殷寻从未把胜算压在自己身上。
8.
嘶拉——屋里的银炭发出烧裂声,纵然室内暖意如春,但在殷寻将那句话说出来后,殷异全身的温度褪了个干干净净,似有冰雪将他的血液冰冻起来,令他连握着殷寻的力气都剥离几分。
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握紧,一双眼死死瞪着殷寻,“你要我走?我一个人?”
殷寻没避开他的目光,直迎上去,坚定得无情,“是,我要你回商国,替我做完我这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
殷异迷茫,“什么?”
“我栽培你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我要你回去夺权,竭尽所能壮大商国,使商国不必再仰息燕国,使商国百姓老有所依,我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你身上,”殷寻的语气变得沉重,“殷异,你不要让我失望。”
殷异发觉自己再也握不住殷寻的手,他缓缓把掌收回来,双目通红的看着殷寻,“你栽培我,对我好,都是为了这些?”
殷寻别过眼去,沉默。
殷异控制不住自己,强硬的扳过殷寻的肩,拔高音调,“那你对我......也是假的?”
肩胛骨传来的痛感让殷寻皱起了眉,他静静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孔,原本准备好的绝情说辞便尽数卡在了心头,他只得挑着委婉的道,“说不准,我们是亲兄弟。”
“什么亲兄弟,我不信这个理由,”他低吼着,眼里流淌出清澈的泪来,质问道,“三哥,你能不能为自己想一想,商国都放弃你了,你还在执意些什么?”
是啊,他都已经是弃子,商国于他很遥远,可是,他望着眼前人,这不一样,他毁了一生,倘若殷异能闯出宫闱,便不至于和他破碎在异国他乡。
“儿女情长,家国大业,你要懂得权衡。”殷寻声音沉沉。
殷异不假思索,“我要你。”
话落,便被殷寻使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得偏过了头,殷寻厉声呵斥,细听话语颤抖,“不对,再说。”
殷异炙热的眼回过来,仿佛要将殷寻刻进心底,他字字铿锵有力,“我只要你,你要我说千遍万遍,我都只要你。”
殷寻再也忍不住,费力推开殷异,撑着坐起了身子,满目苍夷,他坐在那儿,那么近却那么远,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做窗外的雪,被风一吹就四散飘零。
“殷异,蛊虫日渐吞噬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旦走出这座宫闱,没多少日子可活,”殷寻闭了闭眼,将眼里的酸涩吞噬,“你回商国,我在这儿,等你来接我回家。”
殷异捂住眼睛,却控制不住温热的泪水涌出来,他不过十七岁,这些年即使身为质子,一路有殷寻为他遮风挡雨,殷寻的庇护让他保留一份骄傲与天真。
可从今往后,他便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尔虞我诈,殷寻觉得心疼,这个少年是他看着长大的,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但他必须把他推开,他不能陪着他走一生,势必要自己去经历风雨。
殷寻伸出双臂把殷异拥入怀中,像儿时教导他一般,“回了商国凡事小心,切忌鲁莽行事,凡事懂得隐忍,要查颜色识大局......替我给母妃带句话,就说儿行千里甚是挂念,让她放心的去吧。”
殷异抱着殷寻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他舍不得他三哥,可正如同他三哥所说,一辈子困在燕国,他们永远都没有出天之日。
若殷寻想要殷异成长,那这一回,确确实实是把殷异所有的天真打碎了,幸而殷寻还赋予了殷异一个美梦,直到这一刻,殷异还奢望着,总有一日他会变得强大,亲自将他三哥接回旧土。
启程那日,燕王特许殷寻到城楼送别,鹅毛大雪落乱了殷寻的眼,他在雪中见到少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遥遥相望,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少年饱含的情愫和炙热,那滚烫的温度在他心尖卷过,传递到五脏六腑,使得他即使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无畏着风雪冰寒。
他看了很久,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燕王身边的大太监在身后唤他,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神却是涣散的。
唯一的温暖也离他而去了,殷寻无声笑了笑,行尸走肉跟着大太监步下城楼,小轿正在等着他,他面色冷淡的走过去,掀开帘子正欲进内,手却猛然被人握住,顷刻间便被带进轿里,落入一个尚算温热的怀抱。
燕王亲自来接他了,殷寻攥紧了拳,垂眸不再做任何反抗,任由燕王扳过脸亲吻自己的唇,那种浓烈的侵略性让殷寻下意识的做了挣扎,却被强禁不得动弹。
燕王戏谑看着他强做冷淡的脸,笑得肆意,“怎么,这会子怕了,求我的时候不挺干脆么?”
对燕王而言,殷寻是多年来求而不得,如今终于上手的新玩意,他乐意费点心思去逗趣。
殷寻摇头,顿了顿,凝视着燕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半晌才道,“只是觉得有点冷。”
冷进骨血,冷得他不住发抖。
燕王把他拥得更紧,气息暧昧的吐在他耳边,“那我们回宫。”
小轿在雪中一路颠啊颠,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两年后,商国。
朝堂为立太子吵得不可开交,拥护九皇子和十二皇子两派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自九皇子两年前归来,初始一年默默无闻,不知从何时开始笼络人心,他心思细密,手腕狠绝,硬生生由毫无拥护者逆转为今日太子人选,其中心酸不可得知。
殷异冷眼看着朝堂的喧闹,两年的时光他变得陌生,连眼神都大不如前,细看竟与殷异冷淡神色有七分相像。
不知他活成了三哥,三哥可会高兴。
殷异疲倦的抿了抿唇,今日夺嫡他势在必得,手握兵权的常胜将军之女倾心于他,求着父亲为他作保。
能有今日,他做了许多自己不曾想象的事情,他学着虚与委蛇,学着隐藏自己,殷寻要他成熟,要他顾全大局,他全部都做到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殷寻可会欣慰。
旨意颁布时毫无悬念,众臣的贺喜声如同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吵得他头痛欲裂,但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同他们周旋。
等出了宫殿,便急急忙忙往寝宫走去,正是初夏,他成了商国的太子,离他接殷寻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
待到了寝宫,派出的探子已经归来,这两年他时时刻刻注意着殷寻的消息,得知殷寻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每每都能松一口气。
不知这回带来的又是何消息。
他走过去,冷声询问,“如何?”
探子训练有序,将获取信息一一告知,“回禀主子,三公子前日暴病而亡,燕王拟的书信已在途中,尸首即日送回商国。”
他话落,只见向来喜怒不显于形的主子身形一晃,满脸震怒,紧接着死死拧住他的领子,几乎要将他拧得断气,双目欲裂,声音颤抖,“你再说一遍。”
“三公子.....暴病而亡......”
分明是初夏,殷异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寒冷,他的三哥,说好了要等他去接,怎么好端端的食言——他们说好的,明明是说好的。
一时之间,满目血色,连眼前景都染了红,使得殷异痛彻心扉,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咚的一声摔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9.
殷寻的尸首是殷异亲自去接的,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才华艳绝商国的三皇子会以这样的结局告别人世,这时商国的臣民才回想起来,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
尸首抵达宫门时,日头毒辣,殷异的脸落在刺眼的阳光里,却增添不了一抹温度,棺木沉重,他就跟在一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还在奢望,打开棺木时,里头躺着的是陌生人,而非他的三哥。
棺木入灵堂,他把所有人都轰走,站在棺前却迟迟不敢开棺验尸,直到蜡烛晃了他的眼,他才惨白着脸,慢慢的一点点将棺盖挪开,熟悉的深蓝纹银袍入眼,他夸过殷寻穿蓝衣最好看,怕是失去了开棺了勇气,殷异骤然把棺盖掀开了,露出里头的光景。
天气炎热,尸身由燕国运到商国用了十日,已经开始腐烂,曾经光滑的皮肤破败溃烂,甚至还有蛆虫在其间蠕动,殷异只看一眼,便承受不住的趴在棺前大哭起来,纵然殷寻面目毁去一大半,可是他还是瞬间便认出了他的三哥。
曾经会对他笑对他的严厉的殷寻已经变作一具腐败的肉身,他撕心裂肺的哭起来,不顾破败的肉身硬是把殷寻的尸身从棺木里捞出来抱在怀里,腐烂的气息钻进鼻尖,他仿若不知,只是抱着殷寻的尸身悲恸大哭,哭声凄厉,惊飞了屋外一众鸟雀。
守在外头的宫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去,只见他们素日冷漠的太子抱着糜烂的尸身哭成一个泪人,画面冲击太强烈,甚至有宫人忍受不住趴在角落呕吐起来。
当朝太子这般失控实属荒谬,可等不到侍卫来将二人分开,殷异已经轻柔的又将尸身放进棺木里,他站在棺前,凝视着面目全非的脸,一字一句刻入骨血,“三哥,我会听话,你想要做的,我替你完成。”
他亲手封了殷寻的棺,在灵堂里跪拜叩首,面色冷静的踏出灵堂,又是那个冷漠狠绝的太子。
五日后,探子来报,将殷寻两年前所有的遭遇尽数告知——当日殷异离开,此后三月殷寻皆落住在燕王的景和宫,期间淫糜不为人道,昔日冷淡的三公子变得百依百顺,但身体却日渐消弭。
约莫一年,燕王因殷寻态度冷淡耐心告罄,终不再细心呵护,又听闻三公子心中藏了人勃然大怒,将人囚禁在一处荒凉宫殿,兴起便宠幸,兴败无人问津。
殷寻是一病不起,被拖了几日才死去的。
众人都因为他是因病而亡,只有殷异知道,他是大限将至,从蛊虫入体到他死去整整十三载,早就将他的精力耗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殷异在寝宫里呆坐了一晚,烛光又亮到灭,积起一堆烛油,他没有哭,从离开殷寻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殷异,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再快一些,将殷寻带离那个深水泥塘,任由殷寻在期间受苦受难。
他更痛恨自己,听信了殷寻的谎言,真真以为会有团聚的那天,其实殷寻在说出那一句话时,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为了让他走到安心,为了让他有梦可做,殷寻宁愿编出这样的谎言来欺骗他。
殷异喃喃道,“三哥.....从前你总说你无情,我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
若不然,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煎熬。
三年后,商国易主,当日默默无闻在燕国当了八年质子的九皇子殷异登基,世人传闻,新王手腕强硬决事干脆,是为明君。
春去秋来,又是五载,商国联合邻国进攻独大的燕国,气势如虹,兵队浩浩荡荡驻扎在燕国境外,商王殷异亲自出征,有破釜沉舟之意,两年苦战,燕国军旗降落求和。
燕国投降,商王却并未就此停战,史书记载——商王狼子野心欲吞并燕国,历经三年踏平燕国境土,燕王为商王所擒,一朝天子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而亡。
无论过了多少年,殷异都会记得燕王临死前一句,“你可知道......殷寻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是我,故意不找太医为他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断气的。”
人世间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或娇憨或嫉恨,纵然是天之骄子,也难掩心中怒火。
殷异亲手了断奄奄一息的燕王,走出囚牢时,外头大雪纷飞迷人眼,他走过一寸寸熟悉的土地,来到他和殷寻居住的宫殿。
雪梅不知何时尽数被拔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宫殿也早易了主,属于他和殷寻的过往回忆半点都找不到痕迹。
他推开厚重的宫门,素日刀起刀落果断的手,如今却抖得厉害,他难掩心中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可是推开门,里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找到殷寻生活过的痕迹,但岁月早就将一切埋葬,只留下悲痛任他默默回味。
今年是他的而立之年,从登基到寻仇,他足足用了十一年的时光,他如同殷寻所说变得成熟隐忍,是人人称赞的好帝王,可是他最想得到的夸奖,这辈子都无法再听闻。
殷异进去的久了,随行的侍卫忍不住悄悄张望,只见那个杀伐果断冷面无情的帝王呆呆站着,窗口的余光落进去,竟是捂着脸无声痛哭。
有一瞬间他觉得,世人所看到的帝王不过是假象,但这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
殷异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已经老得需要人在床前伺候,他这一生过得索然无味,如同所有的帝王那般,为国为民,就连纳妃都是为了国家社稷。
他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人人都称赞他,说他是千古难得一遇的好帝王。
可是他过得不开心,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孤独,也没有人知道在夜色深处他要经历多少痛苦。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三哥会来接他,殷异伸出形容枯槁的手,试图抓住远处那个朗朗如月的身影,殷寻对着他微笑,正如同初见那般,令他着迷。
殷异想,待会见了面,他定要问一句,“三哥,我听你的话了,你能不能夸夸我?”
三哥,我好想你。
你是不是也一样挂念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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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b:七分甜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