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厚重的晨钟三响,回荡在恢宏的宫殿每个角落久久不散,今日大雪,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景和宫门前有小太监弯腰拿着扫帚扫雪,不多时,紧闭了一夜的梨花红木门便从里头打开。
小太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纤瘦的男子走出来,他看得呆了,男子约摸二十来岁,穿一身白锦纹银袍,脸色有些苍白,唯有唇上一抹淡红给他增添些血气,他五官寡淡,眼神也是平静无波,像是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这双眸。
殷寻察觉有人在看自己,这些年他没少受这样的目光,已然习惯,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已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问,“殷三公子,小轿已经在殿外侯着了,还劳请你移步。”
话是客客气气的,可言语间并没有多少尊敬,殷寻也不在意,随口应了,脚步虚浮的跟着带路的小太监走,一夜未睡,他现在困极了,连开口说话都不想。
他坐进小轿里,颠啊颠啊的给人送出景和宫,本就睡的不沉,谈话声透过小轿的纱窗透进来,听得一清二楚,也是,那些话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怎么能不清晰。
“身为男子竟为求生委身他人,不知羞耻。”
“商国出了这样一位皇子,祖上蒙羞。”
他们骂得难听,殷寻只是微微抿了唇,催促着轿夫脚程加快些,他的音线偏冷,融在着大雪天里,显得缥缈。
小轿走出许远,殷寻似乎还能听见那些唾骂声,他靠在软垫上,神情依旧平淡,只是眼神如同染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霜般,其中的悲凉情绪挥之不去。
他不是燕国人,十二岁作为质子被送来燕国时,他就身负着商国的命运,为了求生,为了商国千千万万名百姓,他不得不忍辱负重,这是他身为商国皇子的责任,他无可推卸。
殷寻回想起从前的时光,总有些恍惚了,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竟无法回想起十二岁前的日子来,但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商国人人都夸,三皇子殷寻天资聪颖,品貌极佳,是商国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这一切在燕国举兵侵占商国后翻天覆地,商国兵力不比燕国,连连败退不得不举旗投降,休战后,殷寻以质子的身份前往燕国,这一待便是十一年。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他最该大放异彩的年华全被囚在了燕国之中,无人再会夸赞一句商国三皇子天赋异禀,他在异国他乡受尽屈辱。
所谓一朝落神坛,众生皆可踩,无非如此。
他兀自想着,小轿已经停下,原来是到他的住处。
殷寻疲倦不堪,挑了帘子下轿,方抬眼,便见宫门口站着个少年,他该是等了很久,墨发上沾染片片雪花,连衣肩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也望向殷寻,眼睛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来,像是要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一抹暖意。
殷寻却躲避了他灼灼的目光,只打点了宫人,便抬步往宫门走过,却是被少年拦住了,少年喊他,三哥。
殷异是七年前到燕国的,同样是质子身份,是殷寻异母的九弟。
彼时殷寻已在燕国待了四年,他十六岁时,被送来的殷异才十岁,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殷寻刚从景和宫出来,见到了他素未谋面的九弟。
小小的一团身影站在积雪里,眼神却有着同龄人少见的倔强,于是殷寻便让小轿原路返回,央求年轻的燕王让他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
他把殷异领到居住的宫殿,久不见家乡人,他少有的激动,问殷异认不认得自己。
十岁的殷异崇拜的看着他,“我认得,你是我三哥。”
殷寻很高兴,他似乎见到了幼年的自己,那种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至今他都记得。
七年过去,小小的孩子长成了耀眼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的质问他,“又在燕王那里宿了一夜?”
他每次都要这样问,这让殷寻很无可奈何,殷寻只淡淡嗯了声,绕过殷异便要进屋,他实在乏得厉害,估摸沾床便能梦周公。
殷异又拦他,眼神又是痛苦又是失望,“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
殷寻眼神一变,脸色彻彻底底沉下来,端出长辈的姿态,“这是你同你三哥说话的态度么,我教你的那些都忘了?”
殷异不甘心,可他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的回,“不敢忘。”
殷寻失望殷异到了现在还要闹孩子脾气,他已经十七了,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早懂得学会掩饰自己,他却还是不够成熟。
太辜负自己对他的栽培。
殷寻心绪不佳,冷声道,“罚你抄写十遍《战国策》,明日送到我的书房。”
他话落再不管殷异受委屈般的神情,头也不回的往里头走,外头雪色飘飘,他一转身便消失不见,独留门前少年失神。
殷异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又眼巴巴看着他回来,得到的却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孔,他的三哥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唯独对他严苛异常,分明七年前三哥初次见他,是弯着眼对他笑的,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三哥便不肯再对他展露笑脸。
每月初一,是殷异最艰难的日子,这代表着殷寻又要离开宫殿去往景和宫,年幼时他不懂,但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听宫人侮辱他三哥,气得同宫人大打出手,却并未得到三哥的夸奖,只换来在殿外跪足整整一夜。
于是所有流言蜚语都成了真,他们都说,殷寻是燕王的榻上宾。
他们两个是质子,从未有选择的权利,但他不止一次劝解过殷异,即使身为质子也有尊严,他甚至求过殷异,求他不要委屈自己,求他不要苟活而作践自己,但殷异只听,听过依旧我行我素。
他的三哥,分明是商国臣民口中的天之骄子,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纷乱的雪打搅了殷异的视线,他再瞧过去,转角处空空如也,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哪里还有殷寻的身影。
2.
殷寻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谁都不会来打搅他的美梦,他的身份在燕国的宫殿里很是奇特,虽为质子但因得了龙恩,宫人即使不尊敬他,明面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懒懒的翻了个身,外头的雪已经停了,窗开了一条小缝,能见着光秃枝头上挂满了冰雪,他就匍在床沿,静静的望洁白的雪,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细听能听见银炭燃成灰烬的声音。
他想,他也像这银炭,快要燃到了尽头。
静默许久,沉闷的敲门声打破这片刻平静,殷寻略微不满的蹙了蹙眉,是殷异来找他交被罚写的《战国策》,他更加不快,近来殷异不似儿时那般听话,越来越忤逆他了,自己说得清清楚楚,让他交到书房里,竟不顾他的命令敢来屋里找他。
不等殷寻拒绝,门已从外头被打开,殷异端着一个檀木底盘走了进来,底盘上端着小瓷碗,正冒着热气,他朝里屋看去,只见梨花木大床上伏着一道优越的身姿,满头的墨发落在肩头,那张俊秀的脸苍白得似纸。
怕殷寻着凉,殷异将门掩紧了,犹嫌不够,走过去把窗口的小缝也关严实了,才端着底盘走到床前,似苛责又似心疼,“三哥又病了?”
殷寻对他不满到了极点,气他把景色关在窗外,便沉了脸,语气也拉了下来,“谁让你过来的?”
殷异兀自拉了小凳坐在床沿,回道,“下人给三哥送粥,我恰巧碰上,便一并把罚抄带过来给三哥过目。”
他放好底盘,从怀里取出满满一沓纸张递给殷寻,殷寻听他说得有理有据,只得接过纸张,细细查阅起来,殷异的字刚劲有力,一笔一划行云流水,独属于少年的意气清晰的跃然纸上,他颇感欣慰,也没有真的数份数,只随手把纸张搁在了床上,夸赞道,“你的字有长进。”
殷异极少从殷寻口中听到赞赏,一时开心得露出个笑容来,忘形拿了瓷碗想喂殷寻喝粥,殷寻拧了下眉,“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不需要你喂。”
他从殷异手中接过瓷碗,喝了几口,暖粥入胃,确实是让身体好受了些,他睡得久,肚子饿急,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殷异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替他穿戴完毕,今日院外的雪梅全开了,殷异来时见得真真切切,便邀约殷寻一同去赏花,两人出了房门。
再过不久便是腊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走过这个年,殷寻就二十四了,十二个年头转眼一瞬间,他伸手去只抓了一掌的雪,留不住时间。
殷异悄悄打量殷寻的侧脸,他的三哥有一双柔和的眼,此时衬着雪色,好看得令人心动,他看得恍惚了,发觉殷寻回头同自己说话,“儿时在商国,每到下雪,母妃都会带我到院子里头打雪仗,这么些年过去,不知她可还安好。”
他的母妃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小姐,进宫后受尽宠爱,一生最苦是被迫与亲子离开,殷异来的那年,告诉他,他的母妃又诞下一个皇子,他猜想,现在母妃应该在同他未曾见过面的弟弟打雪仗,便如同他儿时一般。
殷异知道殷寻是想家的,可他并不,他出身卑微,从小不受人待见,七年前燕国要商国再送一个皇子入宫当质子,父皇毫不犹豫将他送来。
在这里,他遇见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三哥,他从来没有因为被送来当质子而悔恨过。
“三哥,我陪你打雪仗吧。”殷异说。
殷寻却摇头,“这儿到底不是商国。”
殷异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三哥,我们逃吧,若能逃出去,即使不回商国,也不再是笼中鸟,若不能逃出去,大丈夫一死又何妨?”
他又来了,殷寻失望殷异如今还想着离开,他们两人早就不属于自己,身系的是千千万万的商国百姓,殷寻相信,只要他前脚踏出燕国的皇宫,后脚燕王就会进军商国。
“够了,”殷寻呵斥道,“你还嫌《战国策》罚得不够多么?”
殷异没有因为殷寻的怒气松开抓着他的手,反而越握越紧,他质问道,“难不成你真的如同他们所说,甘愿做燕王的.......”
他没再说下去,殷寻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替他补全,“燕王的玩宠,还是禁脔?”
殷异再也抓不住了,猛然松了手,眼神痛苦的看着殷寻,“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同我解释,”殷寻摇头,“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看我的,燕国的人是,商国的人是,你也是。”
殷异想否认,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殷寻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养大的人,心思他最清楚,殷异也同所有人一样看不清他,觉得他懦弱怕死,为了求生可以不要尊严。
“三哥......”殷异求饶般的喊他。
殷寻却无力再应付,殷异已经不是年少那个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怪不得他看不起自己,是了,有谁愿意看得起一个苟且偷生之辈。
“我累了,想回去歇着,你自己去赏梅吧,”殷寻叹口气,言语间白雾升腾,“这几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殷异急道,“那梅花开得很好.......”
“开得再好又如同,总有一天会败的,不看也罢。”殷寻说得斩钉截铁,那高洁的雪梅在他眼里似也成了俗物。
他冷冷看一眼殷异,转身便走,他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炙热得无法忽略的视线灼灼烧着他,他早注意到这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殷异总是这样望着他,令他胆战,令他不敢接近,怕自己一触碰到目光中隐藏的深意,便会奋不顾身的跳进去,而那只会让他燃得更快。
殷异又再次被抛在了雪中,凝视着殷寻的背影,笔直的脊梁骨仿佛永远都不会弯下,他追随着这道背影,可他永远追不上,他猜不透他三哥在想什么,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殷异凄凄无声的笑了,三哥三哥,你可曾回头看我一眼。
3.
腊八这日,雪下得奇大,燕国的皇宫每一寸都没能逃过雪花的侵袭,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屋檐挂满了倒锥型的冰碴子,晶莹剔透,若是日光照过来,五色斑斓,仿佛最艳丽的琉璃灯。
殷寻赖到午后才慢腾腾出了院子,今日腊八,按照惯例是要喝腊八粥的,去年他闲来无事便自个琢磨,倒也觉得趣味,他打算今年依旧亲手熬一碗浓稠的粥,也算讨一个好意头。
下人早已把需准备好的食材洗过放在小厨房了,殷寻把下人都禀退了,细细查看——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正好八样,摆布整齐。
殷寻自幼长在皇宫深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唯有这一碗腊八粥是他亲手操作,他掀开锅来,滚起的热水熏了他一脸的暖意,便将食材都下了锅,蹲**添加柴火。
火光明灭,他闻见空气中漂浮着的尘烟味,身体被烘烤得暖乎,带出几分惬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回头去看,原是殷异,殷异穿了一身深蓝锦衣袍,这浓厚的颜色令他褪去稚气,又因殷寻处于低处,他越发变得高大起来,不由感慨少年到底是长大成人了。
殷寻没多看,也没出声赶殷异,殷异便也蹲在他身旁,拿着铁杆替他把柴火挑得更旺,熊熊的烈火往上扑腾,红色的火光把两人的脸照得红润异常。
殷寻觉得水差不多了,开口道,“把东西都下锅。”
殷异自然是应的,起身嚯的一下掀开木盖,灼热的水汽掀起来,那滚烫的温度浇在他手上,刹那便有焦灼的痛感,但他只是拧了下眉,不言不语把八样食材都下了锅。
做好一切蹲下来同殷寻讲话,“三哥做腊八粥,怎么不叫上我?”
“君子远庖厨,”殷寻随口编了个理由,扭头看殷异,低声问,“这两天习武可有懈怠?”
殷异摇头,“只是房里实在拥挤,施展不开手脚。”
为掩人耳目,殷异一直是在房中习武的,除此之外,殷寻也找不到其他地方供应他,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他们两个最忌讳就是节外生枝。
殷寻没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靠着火进了,他觉得殷异看他的眼神更加灼热,那眼里倒影的两簇小火苗似要烧到他心里去似的,殷寻不再看,弃了柴火,拍干净手上的灰烬站起身来。
殷异继续挑着火,殷寻就悄悄垂眸细看他,殷异有一只高挺的鼻,即使是俯视也能感觉那股破风的锐利,他想起头一回见到殷异的场景,小小少年站在风雪之中,薄薄的唇紧抿,眼神倔强又不安,又想起殷异常年像条小尾巴一般粘在自己身后,竟然有些怀念。
殷寻甚至想殷异永远不要长大,也不要懂那些流言蜚语,两人的关系其实有一度走到决裂的尽头。
那日他刚从景和宫回来,已是疲惫不堪,殷异就站在宫殿前,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身上的箭全是对着他的。
十三岁的殷异怒不可遏的质问他,“他们说你爬上燕王的床,是不是,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殷寻多想说不是,但他最终只是点了头。
结果殷异当晚就和嚼舌根的宫人打了一架,自己是怎么处理的,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害他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
他全程守在殷异身边,殷异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呀,三哥......你是商国的皇子,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殷异说着说着便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十三岁还是该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光,兄长如父,殷寻充当起哥哥,也背负起父亲的责任,既是安慰又是提醒,“我不仅是商国的皇子,也是质子,殷异,倘若有一日,你真能担起大任,你就能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殷异没回答,后来发生什么事殷寻也忘记了,总之是殷异在他怀中熟熟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病便好了。
他想着想着有点恍惚,目光盯在了殷异的手背上,红通通的一片,很是刺眼。
殷寻眉头深深皱了一下又松开,四处看了看,踱步拿干布沾了水又走进来,拉着殷异的手臂起身,将湿布盖在红肿的手背上,语气似责怪又似自责,“是掀锅时烫到的?怎么不告诉我?”
隔了半晌,都没听见殷异回答,他抬眼去看,猛然撞进殷异情深似海的眼眸里,那浓浓的情意化不开,让他胆战心惊,殷寻手一抖,就要抽回去,却被殷异紧紧攥在手心。
“我就知道,三哥还是心疼我。”殷异像个讨着糖的孩子般露齿一笑。
殷寻心慌意乱,盯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他感受到殷异掌心的温热,似乎也能用这掌心去感应殷异的心跳。
他吓得想收回手,殷异却抓得极紧,他不知是惊还是怒,呵斥道,“放肆,松开。”
可是殷异还是深深望着他,手上的力度越发用力,殷异的笑容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温柔缱绻的神情,他似下定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把闷在心头的那股爱意释放出来,他说,“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爱慕你,藏在心里整整七年,我便是太克制,才只能追着你的背影。今日是腊八,调和万灵之日,我便决定放肆一回,三哥,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心里有我?”
殷寻顿觉一股酥麻之意从被殷异握着的五指传到心尖儿去,他竟一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吓得愣在原地,又或许其实他早有察觉,只是一直逃避,而今日,殷异比他早迈出一步,逼着他去面对。
细微的柴米燃烧声化在殷寻耳边却犹如惊雷,他骤然惊醒,用力把自己的手从温热之源抽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他骂道,“我是你三哥,你看清楚,殷异,今日这话我便当做没听过,往后再说休怪我无情。”
殷异眼里的期待神采在他寥寥几句枯败下去,他喃道,“难道我不知道你是我三哥,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俗与道德,我们只要离开这里,没有人会认识我们......”
殷异话未说完,殷寻控制不住一巴掌已经甩过去,直把殷异打得偏过头,他颤抖着指向门外,厉声道,“滚出去。”
殷异满目伤痛的看回来,“三哥......”
“滚。”殷寻咬牙切齿。
殷异一番情意当场被霜雪淹没,冷至骨血,他无力的闭了闭眼,“三哥总是把我当孩子看待,真令我难过。”
他又再看一眼殷寻,那眼神真真凄凉,殷寻强迫自己偏过头不去看,等到殷异转身不见,他目光触及掉落在地的湿布,眼眶骤然涌起温热,他猜,可能是被火光熏到了,连他这般冷血的人都感到酸涩。
4.
夜来风雪起,屋内人辗转,天气一冷,殷寻便被折磨得睡不着,寒气从心脏直蔓延到四肢,血液之中仿佛带了冰渣子,细细碎碎钻入他的骨髓,疼痛难当。
殷寻疼得闷哼一声,蜷缩进被窝里依旧无法阻止这股从四面八方侵袭的痛感,他咬紧了牙,企图把这次的疼痛忍过去,但那股寒意如同一把凛冽的刀割他的血肉,他疼得满头大汗。
黑暗之中,脑海忽然想起殷异的掌心,那样温暖而有力,像是只要他握住了就能缓解这万般痛楚。
殷寻闭上了眼,一遍遍回忆殷异喊他三哥时的神情,这样想着,魂魄和身体骤然剥离,他变得恍恍惚惚,疼痛也渐渐消失。
熬过这一夜,次日外头出了阳光,融了雪,地面湿漉漉的,走上两步便会湿了鞋袜,自五日前与殷异在小厨房不欢而散,他明令殷异不准来见他,从前总在自己面前晃悠的人忽然不见,他也变得难以习惯起来。
殷寻回想起殷异离开时那道幽怨的目光,不禁叹了口气。
他决定去看一看雪梅,他并非不爱雪梅,只是被殷异扫了兴致,如今独自过去,不必想其他,倒也惬意。
雪梅开得很好,团团簇锦,殷寻独爱红雪梅,为白茫茫的天地增添一抹亮色,不至于大地都是苍白,看着毫无生气。
他凑过去闻梅香,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尖,夹杂着通透的寒风,直灌进五脏六腑,凉彻心扉。
“三哥要看雪梅,便让宫人告知我一声,我早些过来。”一道清亮的音色骤然响起打破了院子的寂静。
殷寻心尖微微一颤,原是松懈的神情便收敛了些,端庄的站在半融的雪地中,抬眼看两步开外的殷异。
殷异抿着唇,手中拿一支红雪梅,开得极好,是殷寻在这院子里见得最好的,他把雪梅递给殷寻,别扭而又认真道,“送给你。”
殷寻默默看了那支红雪梅半晌,到底伸手接过,他的手腕被艳红衬得更加苍白,有种病态的美感,他将雪梅稳妥拿在手心,原来这不仅仅是院子里开得最好的,也是院子里香气最足的。
是殷异千挑万选送到他手中的。
两人默契的闭口不提小厨房的事情,相处也算融洽,殷寻沉吟道,“多谢。”
“三哥喜欢就好,”殷异报以一笑,“这算不得什么。”
殷异愿意把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殷寻面前,雪梅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殷寻想要,他便竭尽全力去取,可偏偏他最想给殷寻的心,殷寻却不肯接住。
殷寻也笑,那梅拿在手中不肯放下了。
“我给三哥武一段吧。”殷异开口询问。
这其实是冒险之事,宫中耳目繁多,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两个质子,但凡风吹草动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可殷寻见着殷异朝气蓬勃的脸,他想起年幼的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他很欣慰,这些年过去,他把殷异保护得很好,没有磨灭了殷异身上属于皇子的锐气。
倘若他日,殷异有幸回商国,也定是佼佼者。
于是他突然想放纵一回,便颔首,退开了两步,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红梅递出去,轻声道,“就以你亲手摘的这杆梅枝作利剑。”
转眼梅枝又落回了殷异的手上,两人交接之时,殷寻又触碰到殷异小尾指的温度,哪怕只是一瞬,但也足以把他灼伤,令他看着雪地中的少年都越发耀眼起来。
殷异今日穿得巧妙,殷寻甚至怀疑他是有备而来,宽大的墨袍扬在一片雪梅之中带寒冬肃杀之气,流云般的衣摆卷起地面未融的雪花,他是那样的有朝气,即使是在腊月隆冬日也化作一道滚烫的光芒。
殷异一直以为殷寻是自己的救赎,但在殷寻看来,实则是殷异的到来令濒临奔溃边缘的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喜欢这个少年身上的生气,享受他崇拜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让化作枯木的殷寻逢甘露般奇迹的活了过来。
如果有朝一日,连殷异都离他而去,他此生必然是凄凉暗淡了。
雪起梅落,殷异微喘着气懊恼的看着有些破败了的梅枝,“三哥,我这株坏了,我再给你摘一株。”
他说着便要去寻梅,殷寻微笑的喊住他,走过去将他手中的梅枝纳入怀中,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不必了,我只喜欢这株。”
他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果然,抬眼便撞入殷异过分炙热的眼睛里,于是又得板起脸来,认认真真道,“除夕夜,燕王设宴,你也与我同行。”
听见燕王二字,殷异瞬间厌恶的皱起了眉,半晌才冷淡道,“我知晓了。”
从前若在他面前提起燕王,他连半个字都不会给,但这时他有所改变,殷寻说不出是因为他终于懂得权衡利弊而高兴,还是因着他到底还是不得不屈服而难过,又或许,是因为殷异不在乎自己和燕王之事了。
殷寻的笑容慢慢淡却,不动声色道,“你长大了。”
像是夸奖,但听在殷异耳里却万分刺耳,可他必须把这刺揉碎了听进心里去,因为他三哥要他成熟,要他长大,那么他就得逼着自己成熟,逼着自己长大。
殷异看着殷寻,向他讨要自己长大的礼物,“我跟三哥去赴宴,那回宫后,三哥要亲自为我画一张画像。”
“为什么要画像?”殷寻不解。
殷异暗道,我想你一笔一划刻出我的模样,把我深深刻进心里去。
但他只是狡黠一笑,“到时候我再告诉三哥。”
他一笑,殷寻眼前的景色也化春般,不由也露出个笑容来,“学人家卖什么关子。”
他抱着雪梅往前走,分明花瓣掉落了些,但他越看这雪梅越好看,不禁期待起除夕夜来,若要画,便画少年武梅图,白雪、红梅、俊俏少年,最最好风光。
殷异跟上殷寻的脚步,这一次终于与他比肩,他在心中悄悄说,三哥,你的侧脸真好看,我早已把你画进心里,那你呢,什么时候把我也记住。
5.
除夕夜,雪花纷纷,宫殿被皑皑白雪淹没,燕王设宴,殷寻和殷异作为臣子出席,二人位置居于宴席右侧,隔着约摸八桌便是燕王席位。
年轻的燕王有一双如鹰般凌厉的眼,五官的深邃使得他不怒自威,人人称赞燕王不仅手腕强硬,更是有一副好皮囊,多少女儿家为燕王倾心,挤破脑袋想要入宫门。
殷寻最是熟悉高位上那张脸,寻常时候,他需得小心谨慎应付,但今日宴席,他不必费尽心思周旋,只管与殷异把酒言欢,纵然是质子,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会有人过多的为难他们。
殷异却察觉到燕王的目光若隐若现的朝这边投来,他稍作凝眉望去,发觉燕王正似笑非笑看着仰脖饮酒的殷寻,那眼神之中的含意令他在案桌下攥紧了拳。
殷寻不知,轻声道,“这酒温得不错,喝两口暖暖身子。”
殷异这才是重新把目光落回殷寻身上,流光之中,他的三哥如玉般的容貌万般惹人注目,他挪不开眼,只拿身形挡了挡燕王的眼神,继而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他心中郁闷便喝得急,殷寻责怪他不识品尝,“慢些。”
殷寻哪里会知道殷异现今在想什么,他想把他的三哥纳入怀里,想所有人都不能肖想太多三哥,可他又是这般无能,浓浓的挫败感袭来,殷异眸子暗了暗,只往殷寻方向靠近了些,企图从他三哥身上汲取温暖。
许是佳节,殷寻也放肆了些,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抬手在他肩膀上抚了抚,“可是想家了?”
殷异摇头,又听殷寻道,“别不高兴,回去还要给你画画像呢。”
殷异听见殷寻还记得自己的事情,顿时心情又明朗,对着殷寻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来。
因着臣子要回府与家人团聚,宴会一个多时辰便散了,外头雪还在纷飞,殷寻取了伞,让殷异站进来些,雪花却落在他露出来的半个肩头上。
路上宫人提着灯笼照路,将地面的雪花照得晶莹剔透,踩上去绵软,便留下一个个脚印来。
天气冷,殷异怕殷寻着凉,催促着他加快步伐,两人有说有笑出了殿门,忽被一个黑沉沉的身影挡了去路,是燕王跟前的大太监,此时面上挂笑,恭恭敬敬对殷寻道,“三公子,燕王有请,还劳烦你同我走一遭。”
兄弟二人的笑容当即凝固在脸上,面色比屋外飘雪还要冷却,殷寻这才想起来,明日便是初一了,往常的初一他都是要去景和宫的,可今日是除夕,这些年的除夕燕王都从未强制他过去,怎么到了这时便改了?
他还未开口,殷异已先沉不住气,“我三哥要同我回宫守岁,你回禀燕王,去不了了,还劳请他找别人。”
这话说来大不敬,大太监瞬间变了脸色,殷寻低声呵斥,“放肆,”他把伞递过去,看都不看殷异一眼,“你先回宫,我去去就来。”
殷异眼神闪烁着,迟迟不肯接伞,声音有点抖,“你不和我一起守岁了?”
殷寻握着的这柄伞忽然变得千斤沉,他吞咽下喉咙里的酸涩,神色凄凄的看向殷异,在接触到殷异眼里的细碎痛苦时,他的呼吸都变得不畅快,可他不能拒绝燕王,他忍辱负重这么些年,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就毁于一旦。
“听话。”殷寻如鲠在喉。
殷异被他这二个字压垮了般,抬起僵硬的手握住殷寻的伞,连同殷寻的手一起,他感受着殷寻冰冰凉的温度,就在片刻前,他的三哥还在同他谈论回宫后要吃汤圆,可是燕王一句话,就把他们所有的希冀都打碎。
他不甘心,却如同殷寻说的,不得不听话。
殷异哽咽道,“我等你回来。”
殷寻连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殷异是真的长大了,可是他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感觉,身不由己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他和殷异是两国交战的牺牲品,作为牺牲品,便要有吞下一切痛楚的觉悟。
什么尊严,什么身份,通通不存在,若要谈自由,必为人上人,而今沦为阶下囚,哪里有他们挑选的余地。
殷异握着伞柄的手渐渐发白,他多想冲上去前去抱住殷寻,告诉他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可是他不能,他已不是三岁孩童,他再不愿承认,他都是商国的皇子,生来便背负着使命,他是为商国千万百姓而来,不能因一己私欲而陷商国于不义。
他只能满目悲痛的看着殷寻渐渐消失在转角处,灯笼的烛光照亮他前去的路,前方是阴霾,是痛苦,是他一旦接触就痛彻心扉的事实,殷异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全身都没了知觉,而那远去的背影,终究不会因为他的等待而归来。
初晨破晓,一辆小轿走过泥泞的路面,殷寻睡得太沉,宫人唤了两次他才悠悠转醒,他提了提力,从轿中而出,原以为会像从前一般见着熟悉的少年,可萧索的殿门前除了积雪别无他物。
殷寻的心骤然空了一块,似乎被霜雪侵袭进来,冷得他僵劲难动,宫人好心上去询问,他才回过神来,连说了两句无事。
殷异懂事了,不再质问他了,这样很好,殷寻试着说服自己,可发觉无论他如何开导,都无法阻止自己伤心难过的情绪。
那个少年当真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了吗?
他发觉自己真是个矛盾之人,殷异管他时他希望殷异懂事,等到殷异真的懂事了,他又眷恋起满脸怒火质问他的身影。
殷寻凄苦的笑了笑,神色恍惚的往自己的宫殿前走,他踩过细雪,路过雪梅,抬眼一望,院子前方拱门下,站着个朗朗身影,顿时停住脚步。
殷异离他几步远,可面容却忽然模糊起来,唯有带点儿抖的清亮音色尤其悦耳,“三哥,你欠我一顿汤圆,一张画像,还劳烦你现在便替我补上。”
殷寻眼里骤然失了世界,只剩下不远处绷着脸的少年,景色天旋地转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应一声好便轰然倒地。
他有点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肆大哭一场,他想,若他不是殷寻该多好,若他不是商国三皇子该多好,可惜世事天注定,终究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