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尚书省的议事厅里,众位向来见多识广的高官显贵们,却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会目睹如此奇景。
秦舍人因被崔晔驳辩在先,被阿弦斥责在后,自觉脸面扫地,本想垂死挣扎,却直接被阿弦的“勇悍”气势吓得“失忆”噤声。
如今见两个人都走了,他才突然失忆症痊愈一样,嘀咕道:“哼,这是女官么?简直是女匪。”
突然旁边席上,魏玄同思忖着喃喃说道:“若是女匪,那么被带走的天官……难道是、那被强抢了的压寨夫……”
刘审礼侧目。
许圉师跟程处嗣没有忍住,“嗤嗤”笑了出声。
不提尚书省里众人反应各异,只说阿弦紧紧握着崔晔的手,将他从议事厅带了出来,一路往外。
先前她闯来的时候,尚书省的侍卫们虽知她的身份,多有忌惮,但毕竟这是政机要地,所以曾试图拦阻。
奈何阿弦身法轻妙,势若破竹似的往内,反把他们撇在后面。
等阿弦进了厅内,他们本也要入内“捉拿”,可见众位大臣都正襟危坐,神情凝重,连尚书令也并未有什么指令,他们便不敢造次,只守在门口静观其变。
在目睹这样的一场“奇变”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阿弦带着崔晔去了,面面厮觑,震惊啧叹,难以言喻。
***
阿弦是骑马而来,她心急离开尚书省,出了门后,便拉着崔晔要去牵马。
忽然,崔晔手上微微用力,止步不前。
“干吗?”阿弦警惕,“你还要回去怎地?”
崔晔低低道:“我是乘轿来的。”
阿弦皱眉瞪他:“那又怎么样?”
她有的时候是勇者无畏,果觉异常,有的时候却实在是一根筋的可以,竟没有想明白崔晔这话的意思,反而大大地误会了。
崔晔回头,等候的轿夫跟侍从早看见他们出来,当即忙抬着轿子赶了过来。
崔晔道:“你难道想在大街上……两个人同乘一骑吗?”
阿弦道:“又怎么样?”
“你……”崔晔轻声叹息,他摇了摇头,拉着她躬身入了轿子。
阿弦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傻笑道:“早说明白,我还以为你仍是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崔晔不言语。
轿帘重又落下,轿子里就静默下来,这情形,却有些像是上一次两人同轿而行,但是……
阿弦想到上次不欢而散,心头又是一阵沙沙地疼,咕咚咽了一口唾液:“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崔晔仍旧不答。
阿弦想了想,有些难以出口:“你是故意要对我说那些话,因为……”
那天,崔晔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阿弦就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相信那些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但偏偏就是。
正是因为纳闷之极,无法想通,此后,心里又伤又恨,恨不得再找到他,大骂大闹一场,又恨不得离开千里之远,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可恶至极的人。
然而一想到过去相处的种种,心就像是被人抓着不停地揉搓,甚至还要沾上一点盐巴,疼得要满地打滚。
所以阿弦不敢让自己回想,因为一旦回想,就意味着沉溺,她会无法自拔地深陷在崔晔给予的种种关切、种种温暖以及无法忘记之中,变成一个连她自己都会觉着陌生的人。
但是阿弦不想。
阿弦对自己说:“我之前被陈大哥嫌弃,也算是有了经验,就算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无所谓而已。”
她重复着这样告诫自己,又严禁自己回忆以前的点滴,就像是所有都没有发生,昂首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现在的生活。
所以在周兴家里,听到那两个尚书省的小吏说起,才会那样痛不可挡暗暗地无法忍受。
周兴家里那两个鬼魂无意中透露了天机,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似的,阿弦由此,隐约明白崔晔为什么会残忍地那样对待她。
这世间几乎没什么能让他性情大变成那样,除非是……死。
可此刻阿弦却仍是无法说出口。
她虽然知道鬼魂之语不会出错,可是一旦当面问起来,得他承认,又该怎么办?
阿弦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真的,是因为我吗?”
崔晔问道:“你在说什么?”
阿弦道:“康伯说我会害死你,上次在轿子里你也问我记不记得康伯说的话,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你的身体才不好。”
崔晔面无血色,蹙眉道:“胡说,跟你有什么相干。”
“但你上次明明这么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皱着眉,忍无可忍。
阿弦紧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总不肯明说让我猜,我哪里有你那么聪明?”
崔晔缓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阿弦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崔晔道:“我的身体的确不好,但不是因为你,是……在羁縻州受的旧伤,先前孙老神仙本就警告过我,是我高估了自己……”
虽然曾有孙思邈的诊断,但崔晔以为他会好转,一切也的确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好转,他从情场失意婚姻不幸,到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阿弦,在他苦苦地等到阿弦开窍后,两个人甚至还被赐婚,看样子的确都顺利安妥。
崔晔以为会陪伴关护阿弦生生世世,虽然阿弦小他许多,又常常地跳脱无忌,但他对自己始终坚信不疑,只要有他在,一切就不会变。
谁能想到,最先撑不住的居然会是他。
阿弦一刻屏息,才又问道:“所以你想推开我吗?那推开以后呢?”
崔晔道:“我只是不能娶你,仍会像是以前一样……”
“像是以前一样?”阿弦笑:“阿叔你真的这样以为吗?你可知道,假如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这样做,跟以前陈基那样对我有什么两样?”
崔晔的心头刺痛。
风水轮流转。
当初他看穿陈基的心意,虽然面上淡然,暗中却鄙薄陈基为人,更不想阿弦被他所伤。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阿弦以陈基做比……相提并论。
他闭了闭双眸:“我只是想你好。”
“真的想我好,就不该说出那些话!”阿弦推开他,猛然起身,不妨头撞在轿顶上,发出“彭”地一声。
崔晔忙将她又抱了回去,忙看她的头是否受伤,嘴里急急问:“疼不疼?”
阿弦听着这简单的问话,嘴一撇,泪纷纷跌落:“疼,疼极了,疼的要死了。”
崔晔一楞。
阿弦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抓着自己胸口:“你知不知道,我听了你那些话,比死还难受。”
崔晔看着阿弦,双眸微红。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样清晰而沉重。
阿弦低头之时,目光掠过他挺括的雪白领口,她下意识地将他抱住:“我喜欢阿叔,你却说不喜欢我了。若这是为了我好,那么,你拿刀子在我心头狠狠地戳一刀,那都算是对我好了。”
崔晔的心绞痛起来:“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不喜欢我?还是不是为我好?”
崔晔道:“我只是恨自己,许是我耽误了你。”
“耽误?”
他艰难地说:“你本来……会有更好的人……”
阿弦明白了他的意思:“比如……少卿?”
崔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不搭腔。
阿弦盯着他:“你说袁少卿比你好,是不是当真的?”
崔晔沉默,继而道:“他的身体是比我好。”
这个答案……
阿弦“哈”地一笑,她举手擦了擦眼泪,若有所思:“那……为了感激阿叔的好意,我是不是该去找少卿?不对,少卿已经有了赵姑娘了,这可怎么办,那不如我去当妾?反正少卿向来爱护我,他的身体又比你好,想必会勉为其难地接受一妻一妾,你说对么?”
那像是描绘过般的长眉,皱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
崔晔沉静的双眼中却透出怒意:“胡说!”
阿弦毫不退缩,紧紧地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没说让你当妾。”
“哦……”阿弦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那我只好求少卿也取消跟赵姑娘的亲事,可是少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怕未必肯辜负赵姑娘……”
她皱眉思忖,突然道:“有了,不如阿叔跟我一起去求他?把事情原委一说,他一定会感动地答应。”
崔晔又怒又笑:“你还不住嘴?”
“我说的不对么?”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被两人在嘴上作为武器般使用的袁恕己,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心意,及时雨似的出现。
“是崔天官在轿子里吗?”轿子外,带着些焦急的声音,却的确是袁恕己。
之前袁恕己因从桓彦范嘴里听说了崔晔悔婚的机密,惊怒交加,本料到阿弦一定难以接受此事,想去探望,去周家的路上,却恰遇见了崔晔的轿子。
对袁恕己而言,这真像是崔晔自己撞上来的,他满心的惊怒正无处宣泄,正要好好地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
轿子缓缓地停下。
崔晔的侍从行礼道:“袁少卿,桓司卫……不知找天官何事?”
袁恕己没好气道:“有天大的事!”
轿子里,阿弦笑道:“这莫非是上天注定的?才说到少卿他就来了,阿叔索性跟我一起去跟少卿说,说你把我托付给他了。”
阿弦握着崔晔的手,起身往外。
才站起身,手腕一股力道传来,阿弦猝不及防,往后倒了回去。
腰上被一支有力的手臂箍住:“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耳畔,是他近在咫尺的叹息,透着无法隐藏的爱溺,他的唇将要贴在阿弦耳垂上,湿热的气息透过耳朵眼,仿佛直直地渗透入心里。
阿弦鼻子一酸,再无赌气的心:“一路到了这里,你居然不知道?”
因被强拉了回来,阿弦正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紧抱怀中,崔晔望着她微红湿润的眼,她低垂着眼皮,晶莹的泪光从长而细密的睫毛底下透出来,似坠非坠。
鼻头也是微红的,只有嘴唇,大概是因为方才被狠狠咬过,显得有些红肿,却更叫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跟先前在尚书省的强势不同,这会儿的阿弦,看着格外可怜楚楚,动人心弦。
崔晔不由感叹。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最为珍视的人,怎么可能把她推到别人的怀中去?
或者,就算是死期将至,就算是他为己谋私,也许,都要不顾一切地如现在这般紧紧抱着她,多一刻的缠绵也好,多一刻的依偎也好。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
眼睛已经湿润,他喃喃道:“为什么让我这样迟才遇见你。”
“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迟,”阿弦略微转身,轻轻地抬手抚上崔晔的脸:“我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有什么迟的?”
说着,她低下头去,主动亲上了他的嘴唇。
轿子外,是袁恕己的声音响起传来:“崔天官,我有话想……”
不顾崔府侍从的拦阻,袁恕己大步上前,将轿帘一把掀开,气冲冲而咬牙切齿地要兴师问罪。
而眼前所见,让袁恕己的魂魄在瞬间飘飘荡荡地几乎飞出躯壳。
就在身后轿夫,侍从,以及桓彦范也都将目光投过来的时候,袁恕己当机立断,猛地把轿帘重又摔落。
他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手忙脚乱把自己要逃逸的魂魄拽回来,他想要说句什么,但六神无主……又有些失语,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到崔府的侍从近前询问,以及桓彦范的声音响起:“少卿……”
袁恕己这才咳嗽了声,转过身走开数步,突然他止住,他脸色微红,对崔府侍从道:“告诉天官,我有事找他,稍后、稍后再说。”
在袁恕己同桓彦范来去如风后,轿子里,阿弦舔了舔嘴唇,叹道:“唉,给少卿看到了。”
崔晔道:“看到了正好。”
阿弦道:“这是为什么?”
崔晔不答反问:“难道你怕给他看见?”
阿弦笑道:“我虽然不怕,但也并没大方到喜欢被人围观。”
先前的坚持已彻底灰飞湮灭,崔晔的手臂不知不觉越箍越紧,几乎要将她的细腰勒断,将她的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身上:“你不觉着……现在已经太迟了么?”他微微扬首,吻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