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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大唐探幽录 > 相夫教子
  阿弦抬头看了一眼崔晔,她明白崔晔此刻想到的是什么,就如同她听了崔升的话,在瞬间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样。
  他们这些旁观者清,知道崔升是被牵丝控制才说出这些貌似情深的话,但对崔升来说却并非如此,他真心认定自己跟韦洛是“两情相悦”。
  可是除去了牵丝一节,世间所有的爱恋岂不也是如此?当事人其甜如蜜,旁观者却瞠目结舌者比比皆是,就如同相好的一对男女,自以为能白头到老,但他们的父母却未必这样觉着,兴许觉着他们两个是中了邪才彼此喜欢。
  有牵丝白蛛作祟跟没有他们在其中捣乱,表象上看来至少是一样的,怪道一旦涉及男女之情,最难拔除。
  就像是当初阿弦一心一意喜欢陈基,现在梦醒后细想,其实朱伯伯早就警告过她,但她因一颗心都在陈基身上,就连他的种种缺点也都视而不见,在当时的朱伯看来,阿弦也许就像是中了牵丝白蛛一样,有些呆痴懵傻罢了。
  阿弦反握了握崔晔的手。
  崔升说“就像是你跟哥哥一样”,阿弦的心随之一刺,而崔晔这样敏锐的人,自然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才对崔升说了那句。
  阿弦看着他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扣着自己的手,她觉着温暖极了。
  虽然无法感知中了牵丝的崔升为什么会对韦洛生出深爱的错觉,然而阿弦却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从最初的视而不见到现在的深深喜爱。
  她跟崔晔之间,早就远远超出了男女之间的那份情缘纠葛,绝不是牵丝之类的东西能够催生出来的肤浅假相。
  ***
  明崇俨同阿倍广目站在旁边,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那两只紧握的手上停了停,反应各有不同。
  明崇俨微微一笑,便重又看向崔升,阿倍广目唇角轻微牵动,却并不是笑,而是一种平静略带审视地观察。
  阿弦握了握崔晔的手,然后放开。
  她走到崔升跟前,问道:“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韦姑娘什么?”
  崔升道:“我……”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韦洛什么,只是强烈地知道自己“喜欢”她,如果一定要说喜欢她什么,或许……应该是什么都喜欢。
  阿弦道:“二哥,你不如从头仔细想想,你跟韦姑娘相处的情形。”
  崔升皱眉,竭力回想了会儿,摇头道:“你让我想这些做什么?”
  阿弦歪头望着他,突然道:“你还记得你跟我,少卿,小桓一起吃酒的时候,小桓曾打趣你的话么?”
  崔升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那时候,小桓说……如今天官的亲事尚无着落,家中长兄未成姻缘,问身为次子的你着不着急。”
  崔升想了起来,笑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来?”
  阿弦见他眼神清明了好些,便道:“你可记得你当时回答的是什么?”
  崔升一怔,继而缓缓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不会忘,”阿弦俯身道:“你当时喝多了,便告诉我们,你小时候很喜欢一个世交家的小姐,那时候两家的长辈还曾玩笑,说给你们定娃娃亲,然而后来两家渐渐疏远,也不知道那个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崔升脸色微变,双眸微睁。
  崔晔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弟。
  阿弦道:“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眼圈渐渐泛红,崔升眉头紧锁:“我当然记得,她是……”还未说出口,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那一声唤就在嘴边被撞散开了。
  阿倍广目跟明崇俨对视一眼,明崇俨道:“她是谁?”
  崔升垂头,眼前却又浮现韦洛的脸,他身不由己地说:“她……自然是洛儿。”
  阿弦愣住。
  此时明崇俨轻轻拉了拉她,低低问道:“那个姑娘是谁?”
  阿弦道:“不知道,他只透露了这些。”
  当时崔升借酒才说了这些心里的机密话,桓彦范是个最能打探消息的,闻听如此八卦,自然不能放过,但任凭他怎么打听,崔升更再也不说一字了。
  阿弦当时也是微醺,但因事关崔晔,且此事又稀罕,所以牢记在心里。
  明崇俨面露为难之色,阿弦道:“怎么了?”
  明崇俨道:“我正愁该如何下手,看二公子这个模样,却像是有些心有所属,如果他知道自己真心喜欢的是谁,当然就不会被牵丝所困了。”
  阿倍广目从旁道:“但是二公子仍咬口说是韦姑娘,让他想起来只怕是难。”
  三个人都看向崔升,却在这时,有个声音从三人身后响起。
  竟是一首数年前一度时兴的隋人所做《送别曲》。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阿弦回头看向崔晔,崔晔却盯着崔升,却见崔升原本满面困顿,听了这声音,却慢慢地抬起头来。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沉声将后面两句吟罢,崔晔看着崔升道:“还想不起来?”
  崔升的脸色有些发白,眼前似乎出现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柳絮随风,一对小童在庭院中追逐嬉戏,男孩子手中握着才折下来的柳条当马鞭,两人唱道:“杨柳青青桌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在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中,崔晔几乎承受不住这种异常的反应,但在他将要昏厥过去之前,一个名字终于从他心底跳了出来:“阿霏!”
  ——荥阳郑氏,郑霏。
  后来,阿弦问崔晔为何会知道这首《送别诗》,又怎么会知道在崔升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女孩子。
  崔晔笑而不答。
  阿弦越想越觉着可疑:崔晔无端端怎么会留心到一个小女孩儿?
  还是崔升告诉了她谜底。
  原来当时他们小的时候,还未搬来长安,因为士族之间彼此互有联系,荥阳郑氏跟博陵崔氏自也互有来往,至于后来的疏远则是后话。
  崔升道:“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爱玩,郑姑娘还小我三岁,我们年纪相仿,玩的很是投契,那天我跟她在花园里玩耍,听见哥哥在亭子里念诗,我们便缠着他教了这一首。”
  阿弦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说崔升的隐秘,崔晔便立即想到了是郑家的女孩儿,只是也难为他,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记得如此清楚。
  而被崔晔点破的瞬间,崔升整个人似醒非醒,周身悚然生寒,胸口却憋闷异常。
  明崇俨早点燃一根降龙木枝,淡淡地烟气弥漫开来,但随着烟气散开,却清楚地瞧见崔升唇边那若隐若现的白蛛牵丝,头发丝粗细,如果不是在烟气中活物般颤抖,一定以为是什么蛛丝之类而已。
  崔升一眼看见,面无人色,正惊慌不已,明崇俨道:“莫慌,不要动。”
  崔升勉强坐住,明崇俨将降龙木搭上牵丝,回头看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上前,双眸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指尖夹着一张符纸,“啪”地一声拍在了崔晔的胸口。
  不多时,崔升只觉心头一凉,身不由己地张口便吐,只觉着唇边滑冷,下一刻,有一物紧紧地贴在降龙木上。
  这会儿木枝正在燃烧,那东西裹在上面,顿时之间发出细微地尖锐叫声,在众人眼前生生地化作一股淡淡白色烟气,那烟气并没有立刻消散,反而越过门扇,直冲出去。
  阿弦跑到门口看了眼,见那烧灼的烟气翻墙而出,已经看不见是去往何方了。
  阿弦回头看时,明崇俨举着那燃烧的降龙木树枝道:“不用看了,另一个服下牵丝的人要被反噬了。”
  崔升昏头昏脑,自觉心头仿佛空了一块儿,但是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顾身体仍有些异常,问道:“反噬?”
  “这样深重的牵绊是最难开释的,就好似是两个人拔河,除非两个人一起松手才无碍,一方松手了,另一方自然要跌的很惨。”明崇俨道。
  阿倍广目将那符纸揭下,重新收在怀中:“所以我们要让二公子先自己解开跟白蛛的‘契’,才好动手拔除,不然若生生地驱离白蛛,难免会伤到心脉甚至影响神智。”
  ***
  此后,听说韦家的次女韦洛大病了一场,卧床三月尚无法起身。
  后来虽病愈,但据卢氏夫人探望所见,韦洛不仅是容貌上起了变化,连精神也非从前可比,容貌上的憔悴失色倒也不必过于计较,毕竟才重病了这场,可是连性情都因而大变,原先十分伶牙俐齿,如今却木讷的如同失了心魂一样。
  当然,这是后话。
  就在崔升恢复正常后又几日,武后下旨,调户部主事官去雍州,查明田地被冒领抢占的案子。
  在新年过后,便升迁为户部尚书的许圉师对此很不过意。私下里对阿弦小小地抱怨道:“我本来不想再让你亲自去跑一趟,可是……皇后的意思,却像是一定要你去做。”
  上次去江南赈灾查案是一件艰难的外差,如今前往雍州又是一件。
  许圉师自忖,户部难办的外差总不能都交给阿弦去做——倘若阿弦是个男子,倒也无可厚非,但她是个女孩儿,如此岂不是有格外针对之意?且这种耗神又极出力的差事,本来就该交给身强力壮的男子跑腿。
  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许圉师也不敢跟皇后相抗。
  阿弦倒是处之泰然,安抚他说:“无妨,尚书大人,你就只把我当成麾下一员属官就是了,不必顾忌别的。”
  许圉师赞赏地看着她:“如果户部的每一个属官都如你这样,倒是我的福气,也是我大唐的运气……好吧,你只管放手去做,等你回来后,我一定给你在陛下跟娘娘面前请功。”
  阿弦笑道:“那倒是不必了,现在这样我就觉着很好。”
  许圉师听她如此说,才走近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心里想问,又不敢贸然发问,现在私下里说一说,你不要介意。”
  阿弦便问何事,许圉师道:“我原先担忧,将来你嫁到了崔府,还能不能如现在一样当差?虽然说在府内相夫教子才是正统,但……”
  阿弦脸上一红,敷衍道:“以后的事,再说就是了。”
  许圉师笑道:“我不是逼你,其实也不敢,只是问问,到底如何则随你……跟天官的主意。”
  这边儿阿弦领了旨意,而在宫内,却也又有一场帝后之间的争执悄然发生。
  高宗在听说了皇后要派阿弦前往雍州之时,起初惊疑不信,想通了后不免动怒。
  命人即刻请皇后前来,屏退左右,高宗紧锁眉头:“我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想如何,阿弦才回来,安稳不到几天,怎么又要把她往外推?何况是这种苦差事,难道户部就没有其他人能领了?定要让她出去?又怎么让朕放心?”
  武后不慌不忙,只等他将话说完,才道:“臣妾当然知道陛下的疼爱之心,但是,阿弦毕竟是朝廷女官,先前赐婚跟辞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回来后又有卢家之事,世人几乎都忘记她还是个女官了,倘若从此就放任她在朝中,一来辜负了她的才能,二来,也更让人猜疑,为何如此能干的女官在辞官赐婚后便悄无声息了……”
  高宗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可知我原本就不想她当什么女官,如今既然知道是安定了,就很该让她辞去官职,好生地安闲度日,不比镇日劳累好?她毕竟年少,自小又在外头养惯了,跟寻常女子不同,朕是知道的,但阿弦却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倘若你说句话,她未必不肯听。”
  之前以为阿弦是个不相干的人,高宗自然漠不关心,任由武后翻云覆雨,然而当知道了阿弦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后,恨不得如太平般捧在掌心里呵护,只因经常能相见,且见阿弦也乐得如此,就也罢了。
  如今听说又要外派,才有些不可忍。
  武后道:“陛下想让我劝说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么?”
  “最好如此。”李治回答。
  武后道:“正如陛下所说,若是我发话不让她当女官,那孩子懂事,未必会跟我争,只会乖乖从命,但是陛下可想过,我们这样自以为为了她好,反而会害了她?”
  高宗皱眉。武后道:“当初我还不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时候,就觉着这孩子太过耀眼了,原本在任用她之时,我自己难免也有些不信跟猜疑,猜疑她到底会不会胜任,不信她会将差事做的极好,然而她的所做所为,却让人在哑口无言之余,忍不住心生佩服之意。陛下,若不是阿弦担当女官,若不是她比满朝文武都毫不逊色,我们只怕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竟然是安定,更加不会知道我们的女儿可以如此出色……”
  武后回头,眼中有物闪烁:“不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都能做到如此地步,陛下,你不仅是天子,还是她的父亲,你也有权力让阿弦做尽天下女子都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放她自在,看看她究竟能够飞的多高,做的多好?陛下你难道不为此而觉着骄傲吗?”
  高宗默默地听着武后所说,心底隐隐地似有雷动。
  但是,另一个人的心底,却并不仅仅是震动而已。
  内殿的幔帐之后,太平公主呆呆地听着武后的话,脸色如雪,良久才道:“母后在说什么?”
  跟在太平身旁的,却是武攸暨,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大好,然而听见太平询问,终于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我们走吧。”
  太平发直的目光转向武攸暨:“你说什么?”
  武攸暨道:“这些话不是咱们该听见的,殿下,还是趁着没有人发觉快些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太平睁大双眼,如梦初醒:“我该去问问父皇跟母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武攸暨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公主!”
  太平一愣,武攸暨低声道:“如果皇后想让公主知道,又怎会一直都瞒着您?”
  “但是、但是怎么可能,我不信……小弦子她……”太平嗫嚅,茫然。
  武攸暨见她精神恍惚,知道她受了惊吓,他虽然年少,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对他来说,擅自听见如此机密,吉凶难测。
  当下武攸嗣紧紧地握着太平的手:“殿下,咱们先走,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他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放松,一边听着里头,一边打量周遭,好歹拽着太平离开了这是非之所。
  ***
  这夜,怀贞坊。
  自从阿弦回来后,怀贞坊的这宅子鲜见热闹之时,一来虞娘子未在坐镇,二来,阿弦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朝中女官,崔府未来长媳跟卢家义女的双重身份,让一些本来暗中钦慕女官的众人或顾忌或避嫌,“望而却步”。
  除了桓彦范曾来过几次,连袁恕己都不曾重新踏足,当然,袁恕己不来的原因,并不是上述。
  今夜,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高建,而陪着高建前来的,却是陈基。
  阿弦对于高建当然是欢迎之至,本来高建未来之前,她也曾想过请高建过来小住几日。只是因陈基的缘故才不想多事。
  没想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过。
  阿弦只得迎了两人,丫头们奉茶上来,阿弦看着茶,笑问高建吃饭了不曾,高建却把手中提着的两个油纸包在桌上推了推道:“不想过分烦扰你,这是我们路上带来的。”
  阿弦早嗅到有香气透出来,打开看时,果然是一包卤肉,并一包新鲜出炉的酥饼,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金黄的芝麻粒堆散在纸包里,极为诱人。
  阿弦瞥一眼陈基,只仍对高建笑说:“难道我还请不起你吃一顿饭么,竟还要自备?”
  高建道:“倒不是的,这个快,都不必麻烦再另做,也不必我们干等,对了,还有这个。”说话间,提了两瓶土窟春上来。
  看着熟悉的酒食,阿弦有一瞬的窒息。
  可毕竟经历了太多事,好像也跟崔晔“近朱者赤”,学了点儿他不动声色的能耐,只笑着吩咐丫头取酒杯来。
  三个人同桌且吃且说话。高建喋喋了一会儿后,陈基道:“我听说,你要去雍州出一趟外差?”
  阿弦道:“果然不愧是南衙的人,这么快就知道了。”
  陈基道:“有关你的事总是传的格外快些。”
  高建问阿弦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阿弦点了点头。高建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我跟着?”
  阿弦笑道:“没事,只是循例行事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陈基却道:“这件案子涉及田产,但凡是有关利益的事,总是最凶险的。”
  阿弦皱皱眉,本来不想接话,转念间却道:“这句话说的对,所以很多人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陈基扫她一眼,阿弦却对高建道:“看你春风满面,是不是找到差事了?”
  高建笑起来:“这是自然了,是大哥给我在吏部寻了个闲职。”
  “吏部?”阿弦惊讶。
  陈基道:“吏部的林主事跟我说过几次,说是少个能办事的走吏,我就把高建推举了过去,正好合了林主事的心意,就留下了他。”
  高建道:“我这幅模样哪里能合人家的心意,自然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
  阿弦望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便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笑笑道:“怪不得你今日兴致这样高,原来寻了个好差事。”
  又吃了两杯酒,陈基忽然道:“阿弦,我丈人……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内人生日的事?”
  阿弦见他提起来,便道:“有,武大人请我过府呢。”
  “你不必在意,”陈基面上并无笑意,只淡淡道:“他只是有些多心而已,你若不想应酬这些,就不必去。”
  阿弦道:“多心什么?”
  陈基没有回答,高建小声道:“我虽然才到长安不久,却也知道姓武的大人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这位武懿宗大人,又是此中最为……”正要尽兴地说,猛然想起陈基正是武懿宗的乘龙快婿,一时懊恼的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
  高建好不容易将褶皱扭曲的五官重新归位,先向陈基请罪:“大哥,我喝多了,又开始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
  陈基却好不在意,举杯笑道:“我看你喝的不够多,真喝多了哪里还能在这里替自己开脱?”
  高建便又笑说:“不是开脱,只是替大哥不平而已。”
  陈基咳嗽了声,高建低头喝酒。
  阿弦则强压心头好奇,告诉自己那些都不关己事。
  正在此刻,趴在陈基身旁的玄影站起来,冲着门外汪汪汪乱叫了数声。
  阿弦道:“这么晚了,难道还会有客人到?”
  这本是一句笑谈,不料小厮从外匆匆进来,道:“有客人来了,是崔天官,还有一个不认得的。”
  阿弦听是崔晔来到,大为意外,忙站起身。
  陈基跟高建也都愣怔,顷刻也相继站起。
  说话间,外间来人已经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果然正是崔晔,高建当然并不陌生,他虽然知道崔晔是吏部天官,不再是昔日那个英俊先生,但是在长安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仍是忍不住喜上眉梢,一时也顾不上留心他旁边的人是谁了。
  府内的那些小厮丫头们,也都认得崔晔,但却不认得旁边那人,再加上那人头上罩着风帽,脸笼在夜色里,更加无法辨认。
  陈基却皱眉望着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阿弦因见此人神神秘秘,正要问崔晔是谁,崔晔吩咐道:“叫你府里的人都退下吧。”
  阿弦莫名,却立即就听话让小厮丫头们都退下。
  堂下只剩下五人,崔晔才退到旁边,留那人跟阿弦独对。
  这刹那阿弦总算也发现不妥,但却觉匪夷所思。
  错愕的瞬间,来人把风帽脱下,露出底下一张熟悉的脸,龙睛长眉,天家风范,居然正是高宗李治!
  陈基因经常伺候御前,对李治当然并不陌生,此刻见果然是皇帝无误,震惊之余就要行礼。
  李治却已笑对阿弦道:“你这里好热闹,这是在跟朋友们吃酒么?”
  陈基愣住了。
  阿弦回头扫了陈基跟高建一眼,对李治道:“是两位昔日在桐县的友人。”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来了?”
  李治道:“我不能来么?”他说着便走到酒席旁边,缓缓落座,又回头招呼阿弦跟崔晔道:“还不一块儿同来?”
  陈基像是木雕石像似的,绷紧身子立在旁边,不敢动弹。
  高建见这架势,只当是阿弦认得的那一位高官,他便拱手先对崔晔行礼:“天官大人!”
  崔晔淡淡地向着他一颔首。
  高建又用手肘顶了阿弦一下,看着李治问道:“这位是?”
  阿弦有些不知如何介绍,却见李治是微服而来,知道他不想曝露身份,这一犹豫中,李治自己说道:“我是长安城的土著,姓李,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李三。”
  李治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出的第三个儿子,头上是太子李承乾跟魏王李泰,所以他自称李三,也是理所当然。
  陈基捏了一把汗,阿弦惊讶之余略觉好笑。
  高建拱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参见李大人。”
  李治诧异:“你怎知道我是当官儿的?”
  高建道:“我虽不知您是不是当官的,但是看崔大人对您十分恭敬,所以猜您的官一定比崔大人要大。叫您一声大人想必是应当的。”
  李治大笑:“原来如此,果然言之有理。”
  因见陈基还躬身立在旁边,李治便道:“你们都不必拘束,不要因为我来了就搅了你们的兴致。”
  李治虽一心隐瞒身份,如此“平易近人”,陈基又怎敢如同先前,只谨慎道:“您必然是有事来寻阿弦,臣……我们方才也已吃完了酒,是该告辞了。”
  高建却有些意犹未尽,但他虽然有心留下再多喝两杯,却因向来唯陈基马首是瞻,并不敢出言反驳。
  李治却也并未挽留,只含笑一点头。
  陈基如蒙大赦。
  阿弦见他两人要走,有心相送高建,陈基却拦住:“请留步,不必送了。”
  两人去后,阿弦转身,见李治正打量桌上吃剩的酒食。
  此时杯盘狼藉,阿弦正要收拾,李治道:“不必忙,你过来坐下说话。”
  阿弦扫一眼崔晔,他却缓步退出,垂手于门边儿侍立。
  阿弦开门见山问道:“为什么陛下在这时候前来?已经入夜了,难免危险。”
  李治道:“向来都是朕传你,如今特来看看你,也不亏。”他转头又打量这宅子——当初是他把宅子赐给阿弦的,现在却道:“这个地方忒窄小,该寻个更好的宅子给你住才是。”
  阿弦啼笑皆非。
  李治叹了声,道:“我这次来,是为了雍州的差事。”
  阿弦心跳:“可是有什么变故么?”
  李治道:“你是想要有变故,还是不想?”
  阿弦笑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我很不想你接这差事。”高宗有些闷闷地回答,“先前还跟你母……跟皇后吵了一场。”
  阿弦皱了皱眉,垂下眼皮道:“陛下何必如此?”
  高宗道:“你才回来多久,即刻就要外派,去雍州虽然不远,但毕竟要好几日也不得见,何况……一想到会有凶险,朕心里却实在是放心不下,更加舍不得你去。”
  阿弦摇头一笑:“陛下,我是女官啊,这种差事乃是分内要做的。”
  阿弦虽知道高宗的心意,但是这种太过浓烈纯粹的“父爱”,却让人有些无法承受。
  高宗看着她沉静回答的脸色,耳闻这般笃然的语气,不由想起武后所说的话。
  “朕明白。”眼神几变,最终只是和蔼而无奈地看着她,“所以这次来我也并没想劝你改变主意,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不知是什么?”
  李治忖度说道:“你要留神,这一次出去可不要让自己伤着了,如果又有什么损伤,就辞了官职,知道了么?”
  阿弦虽觉着这要求有些霸道,但自想不过是雍州而已,天子脚下,且坐镇的是雍王李贤,又是个熟人,应该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何况又要让李治安心,于是便答应了。
  李治见她应承,脸色稍放晴了些,又问起方才陈基跟高建两人,原来李治记得陈基常在殿前行走,只是之前并没有了解过陈基的来历,阿弦只轻描淡写说是“同乡”,不愿过多提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会儿却跟皇宫中的相处又大不同,多了些家常自在。
  直到门口崔晔道:“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李治正在听阿弦说起在桐县的种种趣事,哪里肯走,又被阿弦劝着,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将往外之时,李治忽然对阿弦道:“对了,这一次务必要万无一失,朕会给你指派个最得力的住手,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阿弦也未曾在意,只笑道:“多谢陛下。”
  李治望着她笑的无心之态,忍不住举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什么陛下,你可知道朕喜欢你叫朕什么?”
  阿弦一愣,李治默默地望着她,阿弦知道此刻自己该说出那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就像是上了秤砣的水浮萍,才扔到河面上,就直接沉了底儿,无论如何泛不出来的。
  两人对视片刻,崔晔道:“风大,您还是快些上车吧。”
  李治这才对阿弦一笑,仿佛无事般道:“朕回去了,你记得我的话,知道吗?”
  阿弦点头。
  送李治上车之时,崔晔暗中握住阿弦的手,低低对她说:“我送陛下回去后,就来找你。”
  阿弦见时候不早,也低声道:“不用,阿叔早些回去歇息,反正……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就算她能飞,飞的再高,累了的时候也会投到他的怀抱中。
  两人的眼中都有笑意。
  马车往前,车中李治掀开帘子往外看过来,却见阿弦站在门口,小小地身影,恁地醒目。
  李治不由道:“她还是不愿意喊我一声‘父皇’。”神情无奈惆怅。
  崔晔道:“虽然未曾出口,心里未必没有。”
  “你是说,阿弦心里是愿意叫朕‘父皇’的?”
  崔晔道:“陛下可以再给她一点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李治叹道:“朕近来总觉着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没听见阿弦亲口叫我……还真的有些不甘心。”
  崔晔心头一沉,忙拦阻:“陛下!陛下正是盛年,来日方长。”
  李治笑笑,望着他风姿绝佳的仪表,忽地问道:“阿弦是不是极难得的孩子?”
  崔晔道:“这是自然。”
  李治道:“崔卿,你可一定要好生对待她,切勿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崔晔拱手:“是,臣遵旨。”
  “不必遵旨,朕是以父亲的身份跟你说这些的。”李治微笑。
  原先在李治眼里,崔晔当然是个无可挑剔之人,但如今要把女儿许给他,眼神自然也不同了,百般挑剔。
  他挑来拣去,找不到什么大不好的,唯独有一件,崔晔的年纪要略大一些……但不管如何,幸而阿弦是喜欢的,也就罢了。
  李治道:“按照朕的心意,断然舍不得她在外头东奔西走,方才朕仔细看她的手,粗糙带伤,哪里是个女孩子的手,以后……她嫁给了你,你可要好生相待,朕知道她虽倔性,却最听你的话,你可记得时刻劝阻她,休要让她在朝堂上做事太过奋不顾身,如果能够在府内‘相夫教子’,也是不错的。”
  崔晔默默地听着这些话,虽知道最后“相夫教子”四个字似乎太过遥远不切实际了,却不便反驳。
  李治全心全意为阿弦考虑,再度想了会儿:“还有一件事,朕要派个可靠的人一路扶携,作为护卫也都好,你觉着大理寺袁少卿怎么样?”
  崔晔一愣。
  李治却更突发奇想:“对了,今晚上的陈基,像是金吾卫的人,他却也是个能用的,又跟阿弦是旧日相识,彼此相处起来也是容易……”
  没想到李治一选,就选了两个“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