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怕虞娘子看了惊心,又不想回崔府那样大张旗鼓,崔晔冲外头的随从吩咐了一声,马车改道,往兰陵坊而去。
阿弦靠在他的怀中,仍像是害怕会失去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腰,闭起双眸看似安静睡着,心底却总是出现武后冷冽的眼神,那比寒冰更冷的话语。
她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精疲力竭之人,却又被武后用这些尖锐的冰棱刺中身心。
***
沿着朱雀大道径直往南,两刻钟左右马车停下,崔晔将斗篷裹住阿弦头脸身上,抱着她下地。
阿弦听不到高声大气,只隐隐地听见崔晔同人低声说话,像是抱着她往内而去,阿弦不再想崔晔是带自己去哪里,做什么,如今只要跟他在一起,横竖一切都有他。
房门发出轻轻一声响,不多时,斗篷被轻轻摘下,是崔晔将她放在榻上。
他低头打量她额头的伤,却见伤比自己在马车上所见还要重一些。也许是因为情不由己,他居然有些无法面对这些出现在她身上的伤。
“你看看你……”温暖的手轻轻抚过阿弦脸上,“前几日才伤了脸,这里才好了些,如今又伤了头。”
之前种种大伤小痛的就不必说了,这个孩子从小儿开始就注定多灾多难,本来他以为自己护着,会好很多……哪里想到仍是步步险象环生。
忍不住将阿弦抱入怀中,这天地虽大,如何竟容不下这样好的一个人平平安安、快活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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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口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崔晔抬眸,眼中已有些湿润,他迅速眨了眨眼,这才回过头来。
门口一名相貌清癯的老者正含笑凝睇,崔晔放开阿弦,站起身来,拱手沉声唤道:“伯父。”
阿弦靠在榻边,闻言抬头,一看此人,忙也起身,口中道:“右丞大人……”
原来这一刻阿弦所见的人,姓崔名知悌,乃是户部右丞。
阿弦平日里时常会遇见的,但是向来并没有什么交际,只知道这位崔右丞仿佛还有医术之能,最擅针灸之术,但因从未领教,不知真假。
阿弦万万想不到崔晔竟会把自己待来此处,而且竟称呼崔知悌为“伯父”,她可从未听说过崔知悌跟崔晔之间有什么亲戚相关,且崔知悌似并非出身博陵崔氏……
面对同部上司,阿弦正要起身行礼,崔晔已及时将她止住:“不要动。”
这会儿崔知悌也走到跟前,含笑道:“天官如此多礼,我可是不敢当呢。”又对阿弦道:“女官伤了?快不必如此。”
阿弦因方才妄动,顿时一阵头晕,竟说不出话来。
崔晔担忧地看着她,又回头道:“有劳伯父给看一眼。”
崔知悌早就俯身细细打量,瞧了片刻,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按落:“觉着如何?”
阿弦道:“回右丞,有些晕。”
崔知悌又按了她的头颈数处,询问反应,最后揣手起身道:“幸而目下只是皮外之伤,看着并没有伤及内颅,我配一些伤药敷了,再安静休养两日可愈。”
崔晔行礼:“劳烦伯父了。”
崔知悌笑看他一眼,不语退了出去。
待老者去后,阿弦挨着他身上:“阿叔,尚书右丞怎么会是阿叔的伯父?为何我竟半点也不知道?”
崔晔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他们一支并不属于博陵崔家,但毕竟同是崔姓,之前曾多有交际,彼此甚厚,只是同在朝为官后,为提防有什么流言,明面上便不似之前亲近了。”
阿弦道:“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崔晔道:“我这位伯父虽是为官,素日对于医术颇有心得,跟孙思邈老神仙也有些交情。我能认得孙老神仙,也多亏了伯父……只是当初你的症状在伯父能医之外,才去寻老神仙的。”
崔知悌的医学著作《崔氏纂要方》《崔氏别录》等,皆是举足轻重的典籍,只是因他的官吏身份,这医者的身份自有些不为人知了。
“这一处是他的别院,是为了炼药方便,安静著书特备的,并没有闲杂人等知晓出入。”但崔晔同崔知悌交情非凡,自不同闲杂人等。
免得被人说是结党营私之类,但是一旦遇到要紧之事,仍会守望相助。
崔晔将其中内详同阿弦略交代了几句,那边儿崔知悌去而复返。
手中握着一罐药膏,并一卷棉巾,小童端了清水进来放妥,崔知悌道:“伤口虽然绽裂,幸而并没有大碍……不过为了妥帖起见,最好缝针。”
阿弦听见“缝针”,又惊又怕,发抖道:“不,不要。”
崔晔也不禁咽了口唾液:“伯父……”
若是落在他身上,自是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是阿弦……她受得苦痛已经够多,恨不得替她受了才好,如何还敢在她身上下针?
崔知悌见他两个都惊悸起来,笑道:“如果不缝针,以后伤口愈合的不好或者长歪了,样子可就不如现在这样美貌了。”
阿弦浑然没听见“美貌”两个字,生怕崔晔答应,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阿叔,我不要……”
崔晔低头看看她,对崔知悌殷殷期盼说道:“容貌美丑不必计较,只要伤口能愈合妥当就好。”
崔知悌笑道:“这一罐药膏可以对付,缝针只是为更妥当而已,既然天官说不必,那就不必……若不缝针就不必我动手,劳烦天官为女官处置一下就是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崔知悌会意,点头道:“我命人备了点吃食,顷刻送来,就随意用些,对女官的身体也好。”
崔知悌吩咐过后,就飘然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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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阿弦抬头,棉布沾水,把她头脸上的血渍都擦拭干净,又挑了药膏,将伤处涂抹均匀。
阿弦仰着头忍着疼,乖乖地让他处置,原本还紧闭双眼,慢慢地偷偷睁开眼睛打量,望着崔晔近在咫尺的脸,神情甚是专注。
虽早就习惯了他的好看,然而这样近距离仔细打量,瞧着他聚精会神的模样,却仍是一阵心湖涟漪动荡。
“阿叔……”阿弦忽地叫道。
“嗯?”崔晔手势一停,“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是。”阿弦回答,眨了眨眼,终于期期艾艾道:“真的……不缝针了吗?”
“当然,”崔晔回答,“方才还怕的那样,怎么又问起来了?”
阿弦咕咚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道:“我……我怕真的会长歪了,真的会……很丑。”
崔晔哑然失笑:“你几时居然会在意自己的相貌了?”
阿弦盯着他,他这样一笑,更是清雅美好的叫人心折。
阿弦心乱,喃喃道:“我要是很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崔晔很不解她此刻的心理:明明方才怕的发抖,连带他也担惊心悸,这会儿却又迟疑起来了。
“万一阿叔讨厌我了怎么办?”阿弦握着拳,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
双眸微微睁大,崔晔愣在当场:“你说什么?”
阿弦烦恼起来,一皱眉,牵动了伤处,不由“哎呀”了声,才要用手去捂,崔晔眼疾手快将她拦住。
“别乱动,”低低叮嘱,崔晔望着阿弦:“你……是怕伤口长的不好,我……会嫌弃阿弦?”
阿弦吸了吸鼻子,只好承认:“是……是吧。”
崔晔失笑:“我真要让伯父再进来给你看看了。”
“干什么?”阿弦害怕起来,双眼瞪圆看崔晔:“阿叔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本能地以为崔晔是要崔知悌进来为自己“缝针”。
“我要让伯父来重新给你看一看,”崔晔慢悠悠道,“是不是并不仅仅是皮外伤,或许真的伤到了里头,不然你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说这种傻话?”
阿弦呆呆看着她,崔晔眼底笑意潋滟,道:“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你是何等模样么?”
那戴着眼罩的“少年”,粗布衣裳,脸上手上甚至沾泥带雪,看起来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后来虽然除去了眼罩,在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个略清秀的少年而已,虽知道了她是女孩子……但那副青涩自在的模样,倒像是一棵原野上肆意生长的树,细枝翠叶,随风快活。
他从小儿士族出身,所见的女孩儿,无不是精致华美,通身香气袭人的,从头发丝到手指甲都打理的无比妥帖,柔弱娇媚,犹如诗词歌赋里头的娇袅花儿。
但是在很长时间里阿弦给他的印象,却像是一棵树,虽时常经历暴风骤雨却仍然自由自在,生机蓬勃的树。
后来来到长安,成了女官,那日在江南括州代天放赈,身着官袍指挥若定的她,却成了蜕变之后的鸾鸟凤凰,那样耀眼动人地翱翔。
从开始到后来,她哪里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样?
知道他动心之时,他甚至一度不曾在意她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更加谈不上什么容貌。
没想到此刻她居然开始为了自己的容貌而担心。
或许……正是因为心里有了他,才会生出如此可笑而有趣的担心。
所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
“很难看吗?”阿弦问。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难看而古怪的人了。”崔晔诚实的回答。
阿弦不高兴,原先她对从不在意自己相貌美丑,然而此时因对他有心,她又毕竟也是个女孩儿,被人如此形容,像什么?
崔晔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嘟着,不禁靠近了些,轻声道:“我也要叫伯父来给我看看了。”
“啊?”阿弦诧异。
崔晔悄声低语:“我大概也伤了头了,不然的话,怎么现在越看阿弦越觉着美不胜收,天底下没有再比你好看的人了呢。”
阿弦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脸上迅速发热起来,这种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此直入人心。
情不自禁,崔晔在她唇上轻轻亲了口,却又克制地极快离开。
望着面前粉色晕染的脸,崔晔叹道:“你还要再怎么好看,已经叫人为你神魂颠倒了……”
这样清正的样貌,向来明净静澈的双眼里却难得地透出了些恋慕缱绻之色。
阿弦忽地觉着口渴,她的目光无师自通地从那如星的双眸上下移,落在那微微抿住的朱色唇上。
***
水声四溅,被强行按落在浴桶里的她如一条虽在水中却已经被网住了的鱼儿,拼命挣扎,因双手腕被握住,便扭动腰肢,双腿用力踢在浴桶上,发出嗵嗵声响,大片的水花被带动,滚热的水荡起白茫茫地雾气。
崔晔本在外头压着她,见状眉头一皱,一手摁住她,一边儿纵身而起,竟也跃入了水中。
阿弦闷哼了声,崔晔将她牢牢箍入怀中,长腿探出,强行压下她作祟乱动的腿。
“阿叔……”
那一刻的心火熊熊无法按捺,让此刻的阿弦又感同身受。
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她居然又有些要做坏事的冲动。
崔晔的唇边依稀还有点儿昔日的伤痕,浅浅地提醒着她那一切不是梦境。
“嗯?”崔晔垂眸:“做什么?”
“我想……”阿弦喃喃,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的唇。
就算是最恋慕陈基的时候,就算是曾设想过跟陈基相扶相携地寻常过日子,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跟他这样亲近的场景。
就算她“见”过许多男欢女爱的情形,但对那时候的她来说,都瞧着甚是可惧而龌龊。
只是很少看见有人这样“亲吻”。
当然也更想象不到,亲吻是什么滋味。
直到给他“教会”了,直到此刻,她居然这么渴望一个人的嘴唇,而且很想……
“怎么了?”崔晔察觉她脸颊通红,心跳加速,有些担心。
才要再看一看她的伤处有没有妨碍,唇边儿忽然一热。
***
崔晔怔住。
他垂眸下看,良久,才道:“你……”
阿弦的心突突乱跳,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却屡屡失误,先前中毒神志不清失手也就算了,怎么这时候看的如此准确,却仍是亲的偏了。
“没什么。”她讪讪低头,欲盖弥彰。
崔晔蹙眉,手抚在阿弦脸颊上,让她直面自己:“你干什么?”
阿弦懊恼:“没干什么。”
话音未落,唇上忽被压落。
阿弦睁大双眸,却见他俊雅的眉眼正在眼前,双眸正缓缓合上,长睫轻颤,引得她的心也跟着动荡不已。
唇上软软的,温软里带一点儿湿润。
阿弦眨了眨眼,忽地眼中又透出惊疑之色。
有什么轻轻滑入她不解风情的双唇,趁着她诧异张口的瞬间越发长驱直入。
被挟裹纠缠住的那瞬间,阿弦明澈眼中的惊疑慢慢地转作迷离沉溺,像是魂魄都在其中趁醉翩翩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见他有些低哑的询问:“会了么?”
阿弦要回答,却又不知回答什么,唇齿都麻酥酥地,她甚至怀疑是方才被他吃掉了。
于是阿弦摇了摇头。
最后,在吃粥饭的时候,阿弦脸上的红兀自不曾退散,嘴唇有些火辣辣地,甚至带一点点疼。
不得不说,崔晔的教导是十分耐性而尽心的。
***
这夜,高宗在一位年轻妃嫔的陪伴下安然入睡。
夜空中忽然飘落数点白雪,雪舞翩然,飞入了殿阁之中。
忽然,白雪又像是变成了一只只闪动着翅膀的蝴蝶,蝴蝶在飞舞之中,幻化出了一个女子的人形。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幽幽咽咽的歌声,如泣似诉。
那蝴蝶的人影在殿内摇摆,忽然之间柔软探出的双臂陡然断开。
左右臂膀的蝴蝶在瞬间散开,当空消失无踪。
看着就仿佛被硬生生砍掉。
而蝴蝶消失之前,似哀嚎了声,紧接着,底下的双腿也在瞬间同样地消失不见。
如此骇异。
高宗大叫一声:“救驾!有鬼!”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没有了四肢只剩下头颅的蝴蝶人形仍旧唱着,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陛下,难道不认得臣妾了吗?”她哀哀地望着高宗。
高宗动魄惊心:“你、你是……”
“臣妾总也曾是陛下的发妻,为什么陛下最后……竟忍心看着武媚那样狠毒的对待臣妾?”
蝴蝶人形浮动着,靠近了高宗。
高宗浑身透凉:“你、你是皇后?”——终于醒悟过来,在他面前的,正是当初废黜了的王皇后。
随着一声叫破,面前的白色蝴蝶一点点消失,昔日的王皇后出现在高宗面前,枯槁的面容,血淋淋地四肢。
她扑倒在地上,厉声叫道:“陛下,臣妾死的冤枉!”
高宗目睹这可怖惨状,重又大叫起来,魂不附体。
王皇后蠕动着,似乎想拼命靠近高宗:“陛下,臣妾冤枉!”她的眼中也流出了血泪,一点一点落在地面上。
“你、你停下!你怎么冤枉?”高宗无法再看,举起衣袖掩在面前。
王皇后嘶声道:“臣妾并没有害死小公主,安定公主并没有死,皇上!”
高宗大惊:“你说什么?”震惊让他的惧怕之意稍微减退了些,“朕是亲眼看见的,小公主已经死了……”
王皇后哀嚎叫道:“陛下,小公主没有死,她现在就在长安,她就在您的身旁,陛下,是武媚陷害臣妾,臣妾死的凄惨万分,同样也死不瞑目啊,陛下!”
“你说小公主……”高宗惊骇地看着面前的人彘,“这怎么可能?如果她真的还活着,她在哪里?她是谁?”
“她是……”
“陛下,陛下!”呼唤之声在耳畔响起,高宗却只盯着王皇后叫道:“你快说,她到底是谁?”
在人彘自眼前消失之前,高宗隐隐约约听见了三个字:
“十……八……子……”
***
钦天监,高台之上。
明崇俨负手看天,紫薇垣在眼前若隐若现。
那一颗突然出现在紫薇垣的小星模糊不清,透着微微赤色,明崇俨皱眉瞧着,正目不转睛之时,一阵风从台下卷起。
就在明崇俨闭了闭眼躲开煞风的瞬间,紫薇垣的星数却忽然发生了令人骇异的变化!
原本那颗在面前的小星,竟一分为二!
明崇俨双眸睁大,几乎不信自己眼前所见:
紫薇垣中那分开的两颗星,一颗仍散发着淡淡微光,另一颗却隐有移开之意,带着漠淡血色,直冲向紫薇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