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者竟是许圉师,他且走且打量,一眼看到厅中三人,便笑着拱手道:“哎呀,大喜,大喜啊。”
阿弦才要迎上,忽地见许圉师身后又走进两人来,一个是林侍郎,另个却是崔晔,林侍郎满面含笑,也跟着走过来笑道:“当真是要恭喜的。”
崔晔在最后,面上的笑仍是淡的,却平和而欣悦。
阿弦一看见他,心忽然随着一紧。
***
在许圉师林夏跟崔晔进门之后,却又有许多随从小厮们,或提或抬或抗,拿了好些箱笼等物,从二门上鱼贯而入。
阿弦正跟许圉师林侍郎见礼,一转头看见,惊疑道:“这是什么?”
桓彦范跟袁恕己立在她身侧,也正见礼,袁恕己笑道:“多半是贺礼吧?”
许圉师笑道:“也并没什么贵重之物,都是些日常家用的。”
林侍郎道:“因知道你才搬来这里,又知道你素日身无长物,所以多准备了些日用小物,千万不要嫌弃,更不要推辞。”
崔晔在两人身侧,却只是微笑不语,默默地看着阿弦。
阿弦竟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因为不知怎地,一看见他,心里就出现之前看见的那一幕……简直令人崩溃。
勉强地低头作揖叫了声:“阿叔。”就溜到许圉师林侍郎跟前儿去了。
这会儿虞娘子闻声也赶了出来,那些抬着箱笼的小厮们正不知要将东西放到哪里,虞娘子却是个能手,如鱼得水,指挥他们各处安放,又一一记录哪些是哪一家大人所送。
阿弦想拦也不是,只得请他们几个入内歇息,偏偏因为是新搬来的,竟也没有茶水等物。
桓彦范笑道:“你瞧,这会儿看出有人手的好来了吧?”
许圉师不解:“说的什么?”
桓彦范就把方才让阿弦买几个奴婢她不肯的话说了。
许圉师这才明白,道:“这般大的宅子,多几个人手是要的,比如开关门上夜,厨娘,打杂的下人,算来算去,总要四五个才够。”
崔晔这才发话,含笑道:“侍郎可不要吓她了,再说下去,恐怕她不敢住在这里了。”
阿弦先前刻意避开去看崔晔,听他出声,却忍不住又扫了一眼,不料刹那间,眼前竟又出现韦江娇躯横陈的模样。
阿弦甚是恼怒,暗中咬了咬唇,心道:“我是怎么了,中了邪么?怎么总想这样下流的场景。”
***
许圉师跟林侍郎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崔晔却不曾开口,许圉师还要叫他一声,林侍郎从旁拽了许圉师一下,两人便寒暄着出门去了。
阿弦带着虞娘子亲自往外送出,玄影不失时机地跟在后头。
当即只留下桓彦范跟袁恕己,崔晔在堂下。
桓彦范何等机灵,见状便对袁恕己道:“少卿,我们来这半天了,不如也去吧。”
袁恕己道:“不是说要吃了酒再去的么?”
桓彦范呵呵道:“改日再吃也是好的。”
袁恕己看向崔晔,笑道:“何必改日,正好天官也在,大家聚一堂如何。”
崔晔闻听,才也看了过来:“少卿的提议甚好。只是我不胜酒力,怕是不能陪你们尽情痛饮了。”
袁恕己一怔,然后道:“天官的身子要紧,何况酒么,有的是机会喝。”
他回头看桓彦范:“小弦子不还惦记天香阁的酒么?瞧她意犹未尽的,改日再去。”
桓彦范不知自己该做何种表情。
却不等桓彦范回答,袁恕己又转过头来,遗憾道:“可惜天官不饮酒,又不近女色,可惜了。”
“那些……不可惜。”崔晔笑的不动声色。
袁恕己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桓彦范已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同,虽理智告诉他要离开,却又有些舍不得不看此刻的精彩。
正在天人交战十分为难的时候,袁恕己道:“小桓子,你先去,我有几句话跟天官说。”
桓彦范大为失望,只得不甘不愿地走出堂下。
身后,袁恕己走前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崔晔,顷刻,他道:“你……跟以前不同了。”
崔晔道:“哪里不同?”
袁恕己仔细打量着他,忖度道:“好像比以前……更叫人讨厌了。”
崔晔一笑,不置可否。
袁恕己颇为惊心,飞快回想以前种种,原来他发现崔晔身上的气息变了,虽然无法形容究竟是怎么样,但这种感觉,让他不安。
因为太过担心,脑中一片混乱,直到崔晔开口,替他解了疑惑。
“是的,你猜的不错。”崔晔直视着袁恕己。
迎着袁恕己惊诧的目光,他说道:“我喜欢阿弦。”
一句话,却让袁恕己感觉迎面似有一片惊涛骇浪扑击而来,将他打翻推倒,至如山之高,如海之深,如天际之遥。
“你……”他震惊过度,或许又有些忧虑成真的恐惧,竟无法出声。
正在这时,便听到二门之外,桓彦范的声音响起,叫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堂下两人均都听见。
袁恕己生生咽了口唾沫,涩声问:“小弦子……知道吗?”
崔晔道:“她还不知道。”
这个回答,又勉强让袁恕己得回了一丝清醒,他后退一步,慢慢地坐下。
***
不多时,阿弦同虞娘子进门来,问道:“小桓到底有什么急事这样着忙走了,先前还说要吃饭。”
袁恕己不能回答。
阿弦发现堂下的氛围有些古怪,勉强扫一眼崔晔,又问袁恕己:“少卿你怎么了?”脸色好似不大对。
袁恕己一笑:“没什么,这屋子里的灰重,方才大概是呛着我了。”
虞娘子忙道:“稍后我就打扫干净。”
阿弦道:“给你打盆水洗洗脸却好。”
袁恕己举手:“不必了。”目光复杂地看崔晔一眼,却见他淡然稳坐,波澜无惊。
这会儿虞娘子早去打了水来,袁恕己也只得趁势洗了手脸,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这才又清醒过来。
虞娘子看看那边儿端然稳坐的,又看看这边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却觉着哪个都很好,都是很得心意的人。
于是喜滋滋道:“天官,少卿且慢坐,我看看有什么可用之物,柴米都是现成的,若是厨房能使,便做些粗茶淡饭来,还望不嫌弃。”
崔晔道:“不必劳烦了。”
袁恕己正以为他要告辞,崔晔道:“那个描红漆木箱子里有现成的吃食果品。”
因加上许圉师林侍郎等的箱笼盒子,院中大大小小地足有十几只,所以虞娘子还未认真清点,闻言诧异,忙过去打开看了眼,果然见里头盛着两重食盒。
提出打开看时,当真是新做的还微温的吃食,荤素兼备,果品俱全,还有一壶酒,当即大喜。
“天官真是个细心之人。”虞娘子心花怒放,又特意看了阿弦一眼。
不料阿弦却似神不守舍般,只是呆呆地看着,也不言语,更无半点高兴的模样。
虞娘子惊疑,便咳嗽了声提醒,阿弦兀自没有反应,虞娘子只得走到身旁,轻轻撞了她一下:“阿弦!”
阿弦抬头看她,虞娘子故意道:“你瞧天官大人多细心,准备的还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阿弦早也嗅到一股熟悉而诱人的味道,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却仍不大愿意看崔晔,只是强打精神道:“多谢……阿叔。”
后面两个字,也放的低低的,透着一股不甘不愿。
***
崔晔早发现了阿弦的异常。
如今见面对她最爱的食物都如此,更加确信。
他知道,症结多半还在自己的身上。
当即崔晔微笑道:“也许阿弦口味变了,不爱吃这些了。”
虞娘子忙道:“不不不,她是爱吃的。她什么都爱吃……从不挑拣……”
虞娘子因怕阿弦不答,会寒了崔晔的心,便忙不迭地脱口而出,谁知说完后,又自品味觉着不对,待要改口,却又更显的别扭了。
虞娘子苦笑,自觉在这人面前,自己只怕也是无法玲珑只能献拙的,于是索性默然低头,前去擦桌摆盘。
这会儿袁恕己因终于定神,便缓缓起身,对阿弦道:“小弦子,我改日再来。”
袁恕己若走了,岂不是只剩她面对崔晔了?阿弦莫名地有些慌:“怎么你也要走?既然是有东西吃,吃了再去就是了?”
袁恕己回头,看着她有些祈求的眼神,终于一笑道:“不了,这些东西不合我的口味,你慢慢吃,能吃多少是多少,实在不喜欢吃,就也不要勉强。”
阿弦似懂非懂:“啊?”
袁恕己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去了。不必送。”转过身往外而去。
阿弦一呆,继而反应过来,拔腿要追,他人高腿长,早过中庭出二门去了。
阿弦叫道:“少卿等等我!”
身后却是崔晔道:“阿弦,你回来。”
阿弦顿在原地,听了这句话,耳畔似又响起韦江暧昧的低吟娇喘,而他衣衫不整地似乎抱着她……
阿弦举手抱住头:“走开,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知道!”
忽然肩头一沉,是崔晔走过来:“你怎么了?”
阿弦忙不迭地甩开他的手,跳开。
崔晔见她“避如蛇蝎”,皱眉。
这会儿虞娘子也看出异样,忙打圆场:“都摆好了,来吃饭了。”
阿弦抓了抓头,勉为其难道:“我吃不下,还是不吃了。”
虞娘子道:“怎说不饿,莫不是……今日累着了?是哪里不舒服?”
虞娘子一来想给找个理由,别让崔晔面上挂不住,二来是真担心阿弦,正要上前试一试她的额头,崔晔抬手,轻轻地向她一挥。
虞娘子脚步一停。
她看看阿弦,又看看崔晔,只犹豫了一刻,便会意地出门去了。
阿弦察觉虞娘子走了,心更慌了,她当然知道崔晔是好意,才跟人一同来贺喜,何况他也的确细心,还准备了她最爱的吃食,本不该对他不恭。
何况之前还是多亏了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才让她无事的。
但是……理智上虽觉着该“泰然自若”一如平常地亲近恭敬相待,可心里实在是难受极了。
这种反差,让阿弦几乎无法忍受。
偏偏崔晔道:“阿弦大概不是累着了,却像是……有什么心病?”
阿弦自觉有什么撞上眼眶,哑声道:“我没有。”
“你有,”崔晔道,“告诉我,是什么?”
“没有!”阿弦大叫。
“那好,阿叔陪你吃饭好么?”崔晔拉着她,走到桌边儿。
阿弦看看他的手:“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
“我不爱吃肉!”
“之前你是爱吃的,为什么忽然不爱吃了?”
胸口憋着一口气:“人当然是会变的,以前爱吃的,现在未必喜欢,以前不爱的,现在也许爱的不得了……”
阿弦看着桌上的菜肴果品,咬牙低声:“阿叔还不是一样?”
“我?”崔晔挑眉。
越发听见他这种淡然不惊的口吻,阿弦道:“当然啦,就是你。”因为恼怒过甚,胸口不停起伏。
崔晔放开她,看着桌上种种,忽轻描淡写道:“我知道了,你大概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你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吃。”
阿弦不答。
崔晔回头:“你大概还是喜欢跟桓主簿和袁少卿一块儿去天香阁喝酒跳舞。”
阿弦忍不住叫道:“哪又怎么样?”
崔晔眉头微蹙。
阿弦对上他的双眸:“至少我没骗人,我喜欢那的酒,也喜欢那的美人,我不像是有些人,明明喜欢,嘴里却说不喜欢……”
崔晔道:“继续说下去?”
这像是在挑衅。
阿弦头脑一热:“你虽然嘴上说不喜欢韦姑娘,但你明明就……所以才跟她……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就……”
“就怎么样?”
阿弦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让她怎么说出口?
崔晔的眼中透出一丝浅笑,道:“为什么不说下去,我跟她怎么样?”
“你自己做的什么自己知道。大骗子。”阿弦愤怒地晃了晃拳头,转身就要跑开。
崔晔出手如电,已经擒住了她的手腕。
阿弦望着他,眼前不由又出现那可恶的场景:“你、你干什么?别过来。”
脚下后退,却几乎撞到了旁边的花架,身子一晃的功夫,崔晔探手,绕过她的腰侧,轻轻在后腰肢一握。
阿弦身不由己,又被他往前一带,便轻轻撞在他的身上。
崔晔低头看着阿弦的双眼。
阿弦听见自己“咕咚”咽了口唾沫:“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他温声道:“这样才能看清阿弦在想什么呀。”
“是、是吗?”阿弦吃惊,但是对上他清澈如晴空的双眸,却又隐隐有种不祥之感,的确会被他看得透彻精光。
她本能地闭上双眼,又觉着不妥。
“阿弦喜欢我……是吗?”他忽然问。
阿弦吃惊:“不是!”脸却在瞬间泛红。
崔晔眯起双眸,一字一顿道:“小骗子。”
他的眼波温柔,笑意清浅,真能看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