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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大唐探幽录 > 情
  经敏之提醒,阿弦转开目光,却见身侧,崔晔跟许圉师站在一处,两人竟不约而同都看着她。
  许圉师是个忠厚长者,又对阿弦格外青眼,虽觉着阿弦年纪小,跟崔晔关系又非同一般,料想崔晔不至于因敏之的话而如何。
  但前些日子有关卢氏的传言还在沸沸扬扬,到底还要避忌些。
  “殿下说话还是这般风趣,”许圉师看一眼崔晔,果然见他神色如常,便又笑道:“大家就不要都站在这里了,还都请入内坐了说话吧?殿下请,天官请。”
  诸人入了许府。
  阿弦一路张望,并不见卢烟年的身影,原来她早就随着许府的女眷进内相处去了。
  阿弦心中有事,未免露出心神不属的模样来,敏之近在身旁,看的最真,便趁人不备,笑着问她:“小十八,你在乱睃个什么?真瞧上人家的娘子了不成?”
  阿弦不悦:“殿下,这种玩笑不可以乱开。”
  敏之道:“这有什么?那样的美人儿,自是人见人爱……当王妃也绰绰有余,我还要赞你眼光高呢。”
  阿弦怒视他:“之前是阿叔心宽不计较,但是被人听去像是什么。”
  敏之道:“又不是真有其事,怕个什么,难道你当真存有色胆?”他嘻嘻而笑。
  阿弦错愕,因人多眼杂,不便同他认真辩论,于是只狠瞪一眼,忍性闭嘴。
  许圉师人缘甚好,今日来祝贺的宾客云集,多半都是些城中名流。
  当然也不乏身居高位之辈或皇亲国戚,比如同朝为官的姚崇,魏元忠等赫赫有名的臣子,并贺兰敏之,杨思俭等皇亲。
  因许圉师跟杨思俭向有私交,杨思俭来也是情理之中,敏之却是在意料之外。
  许府并没为他准备席座,幸而临时安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苦了其他前来祝贺的众人,见了敏之,都暗怀惊啧而不敢吱声。
  谁知除了敏之之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梁侯武三思。
  若说敏之的身份只是略有些尴尬而已,那梁侯武三思的出现,对众人而言,就似鸡群里进了一只狐狸。
  许圉师为照顾众人,特意将敏之跟武三思安排在内厅,又安排了几个稳重老成的朝臣在上面陪列,其中自也有崔晔。
  这样才让其他来赴宴的众人得了自在,横竖不用跟梁侯和敏之两个刺头同处一室了。
  所以在开了宴席之后,厅内厅外,就如两个世界,外头不住地有喧哗笑闹的声响,里头几个却端然稳坐,像是进了肃穆的寺庙,个个不苟言笑。
  别人倒也罢了,敏之自是坐不住,于是频频地回头同阿弦说话,一会儿说这样菜好吃,一会儿又要添酒。
  许府本来安排了侍候的小厮,敏之偏偏不用,许圉师在上瞧着,见不惯敏之如何使唤,阿弦都是一言不发,“尽心尽责”。
  敏之对面坐着的,正是梁侯武三思。
  因众人都少言寡语,敏之的表演几乎成了焦点,武三思又是最佳的位子,不看都不成。
  如此瞧了半晌,武三思道:“周国公,你这位小侍从倒是很善解人意,长的也干净出色,怪道你片刻都离不了他。”
  敏之瞥他一眼:“梁侯眼馋了吗?”
  武三思笑道:“的确有点,我身边儿也有几个能干伶俐的孩子,却都比不上周国公身边这位,周国公的眼光实在是叫人钦羡,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妙人。”
  这会儿武三思的声调已有些不对了,许圉师原本还笑眯眯的,这时却敛了笑容。
  魏元忠姚崇等对视一眼,也都流露不以为然之色。
  阿弦在后听着有些不对,就瞥了武三思一眼,却见他正也斜睨着自己,眼神里却透出些森然不善。
  敏之却仿佛不以为意,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只是梁侯很不必嗟叹,毕竟你的眼瞎,手又慢,好东西当然轮不到你。”
  武三思听见这句,脸色变得很难看:“周国公,你说什么?”
  敏之不再理他,只回头对阿弦道:“小十八,我说的对不对?”
  阿弦正诧异贺兰敏之居然当面儿给了武三思一巴掌,却听许圉师笑道:“来来来,大家吃酒,这是新酿的石冻春,听说最是性烈,酒力浅的人一杯就会被放倒了,在座都有谁不胜酒力?可要小心了。”
  魏元忠笑道:“我跟姚相年高,就不奉陪了,嗅一嗅就好。”
  崔晔道:“下官新病,恕罪也不奉陪了。”他竟起身朝上一揖,便后退两步出门去了。
  敏之目送他的背影出门,哼了声,才要说话,却见阿弦正也看着崔晔离开的方向,神不守舍。
  敏之不由笑道:“小十八,你看完了人家的娘子又盯着人看,你难道是想一箭双雕?”
  阿弦一怔,在座众位也都寂然无声。
  沉默里,对面武三思先笑了出来。
  阿弦回味过来,便白了敏之一眼,转身甩手离开了这席上。
  敏之回头:“小十八!你去哪里?”
  阿弦只当没听见,反而加快步子走开。
  对面武三思趁机嘲讽起来:“我的眼瞎手又慢,捞不着好东西倒也罢了,只是要提醒周国公一句,得了好东西在手里,还要好好地着守规矩才是。万一这好东西自己长腿走了,得而复失,这滋味却比一无所得更难过。”
  许圉师见两人一言不合,又怼了起来,正冥思苦想该如何开解,敏之晃了晃杯中酒,忽然道:“许公,这酒不好,都已经坏了。”
  许圉师忙道:“这……不合周国公口味?”
  敏之笑道:“若不是坏了,哪里来这么大的一股子酸臭之气,直冲天际,难道你们都没闻出来?”
  武三思正也随着众人看他,听了这句,才明白敏之又是转弯嘲讽自己。
  梁侯愤怒,起身喝道:“周国公!”
  敏之笑道:“你想怎么样?”
  梁侯指了指他,终究没有发作,只对许圉师道:“许侍郎,我的眼前有妨碍之物,不堪入目。如今酒已经喝过,我告辞了。”
  许圉师忙道:“如何这样快就要走?”却并不十分拦阻,起身相送。
  敏之兀自在后笑道:“咦,你的眼明明都瞎了,怎么还能看见不堪入目之物,多半是你自己的心脏,心里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
  武三思正转身,听了这句,脸色更是铁青。咬牙切齿地拂袖去了。
  许圉师陪同武三思出厅往外,却见外间的这些宾客正十分尽兴,围在一张桌上不知在哄闹什么。
  隐隐地听见有人说道:“我最喜卢升之先生的那句‘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实在是妙趣横生。”
  另一人笑道:“且慢,我却最赞先生新作‘……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何其古朴雅致,回味无穷。”
  武三思回头瞥去。
  却见阿弦也正在那桌子旁边,同时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在,斯文一表,光彩照人,正是卢照邻。
  武三思便假惺惺道:“原来卢照邻先生也在。是许侍郎相请的么?”
  卢照邻原先因那两句诗获罪入狱,此事跟武三思有直接关系,虽然明面上并未宣示,但私底下早洞若观火,人人心照不宣。而此事对武三思而言仍是一根刺。
  许圉师当然知道内情,便道:“卢先生的才学是长安之中数一数二的,着实令人倾慕,他能来也实在是蓬荜生辉。”
  武三思哼道:“才学是有的,但是文人就该安分守己,若是试图兴风作浪,任凭他多大的才学,也终究是一具白骨。”
  许圉师皱了皱眉,又笑道:“卢先生向来沉醉诗情,最近又打算离开长安寓意于山水之间,之前的种种,许是巧合而已。”
  武三思道:“最好如此。”
  却又不愿同许圉师之间闹得太僵,因又笑说:“今日是许侍郎大寿,就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既然卢照邻不日就要离开京都,那就让他在府内陪着侍郎尽一尽兴吧。”
  许圉师道:“梁侯所言极是。”这才送了武三思出门而去。
  许圉师回来的时候,却见那桌子上围着的人越发多了,宾客们都忘了吃酒,议论的议论,倾听的倾听,有一个声音力压群雄,叫道:“你们说来说去,说了这个许久,照我看,卢先生的诗作里能称之为千古名句的,首推那两句,你们说了这许多,也终究比不上那两句。”
  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跟许圉师结交的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腹内多是有墨水的,而但凡是文人雅士,又有哪个不知道卢照邻,以及那一首《长安古意》?
  众人面面相觑,心有灵犀。便有个声音低低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却又有无数个声音,齐齐地接了下去,众人都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声音惆怅低徊,叫人动容。
  许圉师看的喜欢,听的高兴,正要上前去寒暄几句,却忽然瞥见卢照邻的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相反,双眼中竟透出些许沉痛之意。
  许圉师一愣,再看之时,卢照邻却又转作欢容,之前的那一抹伤感痛楚,竟似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了。
  且说众人都在厅内谈诗论句,谁也没发现,原先站在卢照邻身边儿的那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
  原来阿弦左顾右盼,见厅内并没有那道想见的人影,且众人都把卢照邻围得紧紧的,阿弦便悄然退出。
  她出了厅门,拉住一个许府小厮问道:“可看见吏部的崔天官了?”
  那小厮道:“方才看见天官大人往南边去了。”信手一指。
  阿弦谢过,沿着廊下而行,走了半刻钟不到,果然见崔晔立在廊下,正凝望面前的假山亭台,恍惚出神。
  阿弦叫道:“阿叔。”快步来到跟前儿。
  崔晔回头,看见是她,双眸里才透出些朦胧的笑意:“你怎么出来了?”
  阿弦道:“阿叔,我有事要跟你说。”
  崔晔问道:“哦,是什么事?”
  阿弦回头又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道:“阿叔,你……你觉着卢先生怎么样?”
  崔晔闻听,不知怎地,眼底那一抹微暖的笑逐渐消减:“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阿弦发现他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阿叔,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崔晔有些失笑:“没头没脑地,又在说什么?”
  阿弦道:“你能不能,让孙老神仙见一见卢先生?”
  崔晔很是意外:他原先以为阿弦来找自己,是因为方才在厅内,敏之跟武三思那一场口角。
  谁知竟是提到卢照邻。
  提到卢照邻也就罢了,居然又牵扯到孙思邈,着实让崔晔百思不解。
  他问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见?”
  阿弦犹豫了会儿,虽然身旁没有闲人,却仍忍不住踮起脚尖,手拢在唇边,在崔晔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崔晔神情微变:“你、你说什么?”
  阿弦满面忧虑之色:“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但是,我今日暗中打量卢先生,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
  她用力拍了拍额头:“呸呸,乌鸦嘴!”
  崔晔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言语。
  阿弦心急,拉住他的衣袖道:“阿叔,我不敢跟别的人说,只能跟你说,不如你帮我暗中端详一下,瞧瞧我看的准不准,阿叔若是觉着无碍,那、那必然是无碍的!”
  上回阿弦跟卢照邻在街头相遇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就看见了那一幕让她魂惊魄动的场景。
  不再是现在这样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卢照邻,在阿弦的眼中,所见的是一个身形歪斜不堪,双腿几乎都无法站立的人。
  阿弦想象不出,现在的卢先生会变成她所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若真如此,当真人间惨事!
  此事叫人难以启齿,所以当时阿弦还旁敲侧击,想让卢照邻去找一找孙思邈老神仙,有事没事,老神仙一眼就能看出,只是卢照邻未曾听入耳。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里,并无头绪跟办法。
  又加上前几日太平失踪的案子搅扰,直到今日再见卢照邻,恰崔晔也在场,才终于有机会和盘托出。
  崔晔垂眸,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忽然道:“我前日说什么来着,你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着别人。”
  阿弦一愣,崔晔道:“好,我会帮你看一看的。但是……孙老神仙那里,只怕我是爱莫能助,先前蒙他出手相救,且又为了你破例,我已经心有不安了。且老神仙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若我还为了别人去贸然相扰,我……实在是无法启齿。”
  阿弦怔了怔,然后道:“我明白阿叔的苦衷,那就只帮我看一看就好,若真的发现不妥,好歹找什么别的大夫,提前调治,一定会有法子的。”
  崔晔“嗯”了声:“是,长安城大着呢,名医也是极多的,不必就先颓丧失望起来。”
  阿弦把心事吐露出来,眼前才觉亮堂些,便吁了口气,肩头放松。
  崔晔道:“怎么,你就这么高兴?”
  阿弦道:“那是当然了,卢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物,我才不想他有事。”
  崔晔垂头看她:“那倘若是个没才学不会作诗的人……你就不这么想了吗?”
  阿弦着急:“阿叔,你怎么断章取义曲解我的意思。”
  崔晔笑了两声,却又道:“我知道,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阿弦哼道:“好的不学,学周国公吗?”
  崔晔想到方才在厅内的情形,方又噤声不语了。
  正此刻,两个丫鬟自廊下经过,见崔晔在,均都行礼,复又脚步匆匆地去了,且走还回头打量,眼神里又有好奇,又是喜欢。
  阿弦看见了,便笑说:“阿叔,这儿是不是跟桐县一个样儿,怎么他们都爱盯着你看,双眼放光,脸色发红,我可只有捡到钱才这样儿。”
  崔晔忍俊不禁,便咳嗽了声,斜睨她道:“我不知道为何,你说呢?”
  “原来你见天的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却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有个专用的词儿,”阿弦笑道:“这叫做红颜祸水。”
  崔晔嘴角一动,虽然生生忍住,那笑容却仿佛是枯枝底下萌生的春草,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来。
  他便故意喝道:“胡说八道,敢拿我戏耍!”
  阿弦笑道:“因为你不懂请教于我,我又正好懂,当然要赶紧好为人师了,怎么你居然恼羞成怒还不领情呢?”
  崔晔冷道:“你的嘴学的油滑过甚,是跟谁学的毛病,周国公,还是袁少卿?”
  阿弦道:“我是天生丽质,自学成才。”
  崔晔的唇又是一牵:“胡说!”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才能藏起那笑来。
  谁知才一转身,蓦地发现在栏杆对面儿站着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此处。
  对上那人的目光,崔晔惊窒,那笑容便烟消云散,他向着对面儿略一点头。
  栏杆前那人的红唇边上是一抹讥诮的笑,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居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隔着庭院,崔晔示意完毕,立在他身后的阿弦却没发现这一幕,只说道:“阿叔,你的夫人长的真好看啊。”
  前方贺兰敏之转身沿着廊下而行,看样子是会走到这里来。
  崔晔垂眸回首:“是吗?”
  阿弦兀自感慨:“整个桐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啊。”她忽又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噗嗤一笑。
  崔晔见她笑的很是古怪,便问:“你无缘无故又笑什么?”
  阿弦咳嗽了声,道:“没什么。”
  崔晔冷冷地看着她,阿弦才又笑道:“好好,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想到,你在桐县的时候,跟陈三娘子……”
  合不拢嘴,阿弦举手掩了掩嘴:“不过也不怪阿叔,当时你失忆了才那样儿,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让三娘子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崔晔道:“哦,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
  阿弦道:“你怎么不当回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却还跟陈三娘子拉拉扯扯,你一定是眼……”
  “眼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弦蓦地醒悟,当时英俊岂不正是眼睛看不见么?
  她绕来绕去,把自己绕了进去,阿弦笑道:“咦,原来是我傻了!”
  崔晔叹道:“你才知道你傻。不过你已乐了这半天,也算是白赚的,可见傻一点儿是比较占便宜。宁肯你傻一些。”
  阿弦笑了这一场,神清气爽。
  不料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另一件事,脸上的笑顿时也无影无踪了。
  崔晔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了,因为他已发现贺兰敏之走了过来。
  阿弦正思忖那件事该如何启齿,又该不该说……就听崔晔道:“殿下。”
  阿弦一抬头,顺着崔晔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敏之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阿弦一惊就白了脸……这会儿有些后怕,幸好方才没有贸然把心里所思说出来,不然给敏之听了去,岂不是惹下大祸?
  不料敏之看阿弦雪着脸,就道:“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脸的心怀鬼胎?”
  阿弦正好在忖度那件事,伶牙俐齿居然说不出来,还是崔晔道:“殿下又说笑了,阿弦年纪还小,殿下不如多宽量些。”
  敏之道:“我说了一句,你就心疼了?”
  崔晔眉峰微蹙,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冷清疏离气息。
  阿弦回过神来:“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敏之冷道:“没有人给我添酒,我喝什么?”
  阿弦知道他口没遮拦,且跟崔晔之间仿佛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过节”,便道:“今日是许侍郎的好日子,冷落了主人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
  敏之却看崔晔道:“崔天官呢?”
  崔晔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阿弦拽着敏之去后,崔晔又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目送两人身形消失,心里竟如一团乱麻。
  顷刻,崔晔才折身往回,走到厅外的时候,耳闻里头喧哗声响越发沸反盈天,有人道:“如此佳日,若卢先生能够赋诗一首,岂非锦上添花?也不辜负许侍郎一片爱才之心。”
  崔晔于门口立住脚步,缓缓抬头,却见厅中,众人群星捧月般将卢照邻围在中间儿。
  不远处,敏之正拉着阿弦,不知在说什么,阿弦却抱着柱子,不肯挪步,两只眼睛也盯着卢照邻的方向。
  崔晔不由一笑,此刻,就听卢照邻欣然同意,只见他手持一根玉箸,沉吟似的在玉盏上瞧了两下,才道:“既然各位如此抬爱,我便献丑了。”
  先前还吵嚷连天的厅内,瞬间万籁俱寂,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玉箸在杯盘上发出叮叮咚咚地声响,虽然简单,不失韵律。而卢照邻念道:
  “我行背城风,驱马独悠悠。寥寥中年事,裴回万里忧。
  途遥日向夕,对晚鬓将秋。滔滔俯东逝,耿耿位西浮。”
  此诗的后几句却是:
  长虹掩钧捕,落雁下垦洲。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
  迸水惊愁鸳,腾沙起押鸥。一赴清泥道,空思玄靥游。
  厅内众人闻听,或激赏,或感怀,又有人飞速地抄录下来,字字句句品评起来。
  门口处,崔晔听到“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几句,垂眸点了点头。
  却有人奉了一杯酒上来,卢照邻双手接过,正要饮尽,目光越过厅内众人,忽地看见门口的崔晔,那端着杯子的手便簌簌地抖了起来。
  这动作甚是细微,甚至连他身边儿的人也未十分察觉,崔晔却留意到了,耳畔蓦地响起方才阿弦在外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对于卢照邻所念的诗,阿弦并不是十分懂得其中意思。
  但只听那声音朗朗清清地念诵,比唱曲还动听不知多少。又看满厅内众人沸腾,情形热烈之极,阿弦隐隐感动,越发倾倒,不由心满意足地叹道:“卢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啊。”
  敏之在旁看她双眸闪烁,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阿弦听到“什么稀奇”,吃惊地回头。
  敏之抬手在她的额头上瞧了一下:“我又不是说我也能如此作诗,只是说范阳卢氏里的才子儒士最多,似他这般也是稀松平常。”
  阿弦仍是一脸不服,敏之道:“你不信么?远的且不说,比如先前崔晔的夫人卢烟年,跟卢照邻似有些亲戚相关……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人人称道的才女,之前都传说崔晔死在羁縻州的时候,纪王还惦记着她呢……”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敏之自忖失言,但却也不屑隐瞒:“这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纪王也是个爱诗喜文的人,才子佳人互相倾慕,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崔晔若当时真的死在羁縻州,难道要让卢烟年这样的绝代佳人寡居一生?连我都觉着暴殄天物……”
  阿弦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喝道:“好了好了!简直不堪入耳。”
  敏之笑道:“巧了,之前梁侯说我不堪入目,到你这里又是不堪入耳,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弦道:“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
  敏之道:“反了你了!”
  此刻有人叹道:“怪道杨盈川曾说‘愧居卢前’,卢升之的诗词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也。”
  也有人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便能力压千古名句,只是今日……‘对晚鬓将秋,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等数句,颇显孤冷之意呀。”
  “升之莫不是心系哪位佳人?故而才能做此千古之叹?”
  众人谈论之中,卢照邻笑道:“卢某浪荡半生,孑然落魄,一身只是习惯花前月下,欢场之中买醉而已,自也见识许多佳人,佳句偶得不足为奇,诸位莫笑才是。”
  众人轰然说笑,又有说要介绍佳人给卢照邻的,莫衷一是。
  吵嚷之中,卢照邻笑道:“各位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早就定好要离开长安了,以后山长水远,萍踪不定,哪里敢辜负佳人?”
  阿弦听到这里,思忖分别在即,因叹了声。
  旁边敏之道:“若说此人的才学诗情,倒果然是没什么可挑,只是谁让他得罪了武三思?注定仕途坎坷,离开长安倒也是上上之策。”
  阿弦暗中皱眉。
  敏之又道:“不过他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敏之念到这里,忽然神色大变,戛然而止,转头瞪向卢照邻。
  阿弦正在听着:“怎么了?”
  敏之不答,双唇紧闭。阿弦道:“殿下?你要说什么?”
  敏之才回神,他低头看一眼阿弦道:“没什么,我想说的是……这个、这一句的确是……好极了。”
  最后“好极了”三个字,却无端地有些掷地有声,沉甸甸地。
  这日,卢照邻竟喝醉了,许圉师索性留他在府中,等酒醒了再送他出府,甚是厚待。
  宴后,阿弦随着敏之出府,且走且打量崔晔何在。敏之也似心不在焉,并未如先前般嘲笑她,也放眼张望,忽然道:“崔天官在那里,还有卢氏夫人呢。”
  阿弦忙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跟阿叔说。”
  不等敏之回答,阿弦已经跑到崔府车前。
  正崔晔扶着卢烟年上车,两人见她跑了来,双双止步,阿弦只得先向卢烟年作揖,卢烟年善解人意:“夫君,我先上车等候了。你自在说话。”
  烟年由丫鬟搀扶去了。阿弦则拉住崔晔,低低问道:“阿叔,你帮我看过卢先生了么?”
  崔晔面无表情:“是有些不好,你及早告诉他,劝他请医调治吧。”
  这一句话,好似冰雹从天而降,打的阿弦满头满身乱痛不已:“阿叔、阿叔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晔却并不想回答,只淡淡道:“若无他事,我先去了。”他转身便自上车。
  阿弦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有一件事:“阿叔!我还……”
  崔晔已经进了车中,头也不回道:“我的确爱莫能助。你自己帮他想法子就是了。”
  等崔府的马车开动的时候,阿弦才回味过来,——崔晔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帮她去找孙思邈给卢照邻看病的事……但是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件儿,而是……
  阿弦呆在原地,一则因为确定了卢照邻身体有异而心头沉重,二则……她无法说清。
  身后响起熟悉而可厌的笑声,是敏之道:“怎么了?碰了壁了?”
  阿弦翻了个白眼,敏之却望着崔府马车离开的方向,笑道:“有好戏看了。”
  阿弦问道:“什么好戏?”
  敏之答非所问:“‘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疑惑:“你怎么只念叨这句?”
  敏之忽然俯身道:“小十八,你心中可有这样的一个人,你想跟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
  阿弦心头震动,没来由地难过如河流漫溢。
  当初她在飞雪楼第一次听卢照邻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就被这两句刺中心房,她之所以如此喜爱推崇卢照邻,多半也正是因为这两句诗曾那样深刻地打动她的缘故,能写出这样撼动人心的诗句来的,对她而言,就像是神一样。
  但是遗憾的是,那时候她心中所认定想要跟他得成比目,愿作鸳鸯的那个人,现在明明已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只怕一生也不可再得。
  就在阿弦因那两句诗而触动心事的时候,崔府的马车上,崔晔同夫人卢氏对面儿而坐,各怀心事。
  直到车行半路,微微颠簸,烟年才从神游天际里醒悟过来,她略又坐直了身子,无意中抬眸看时,却发现对面儿崔晔正在“看”着她。
  一瞬意外,又有些无端心惊。烟年按捺思绪,略想了想问道:“夫君不是有话跟阿弦小弟说么?如何这样快就说完了?”
  崔晔道:“那孩子多心多事而已。”
  他绝少背后如此说人,烟年更知道阿弦对于崔晔来说是“不同”的,一时也有些好奇,便微笑道:“这是怎么说?我看阿弦灵秀聪黠,先前听说天后还亲自召见了他,连天后也多有赞扬,实在叫人惊叹。”
  崔晔不答,垂着眼皮转开头去。
  素日两人说话,纵然有说到不对他心意的言语,他也并不显山露水,只是言谈自若揭过,今日却甚是反常。
  烟年本性聪明,连番试探碰壁,心念转动想起了一事,清丽秀美的脸渐渐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