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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大唐探幽录 > 对玄影下手
  欲望,形形色色的,潜藏于人的心底,伟大与渺小,黑暗或者光明。
  健康,财富,美色,至高无上的权势,还有那些扭曲不可言说的。
  其实在有关袁恕己的未来中,阿弦不仅看到了血色。
  在曾令她惶恐惧怕不已的血色结局之外,她也看见过令她忍不住微笑的场景。
  锋芒外露的年青武官,显赫冠带,意气洋洋。
  拜相封王,大概是每个朝臣梦寐以求得到的,而他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当看见那一幕场景的时候,就算是在梦中,阿弦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她而言袁恕己当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他终于站在一个跟他能力相衬的位置上,阿弦欣慰,同时与有荣焉。
  从豳州到长安是个转折,而长安将是他呼风唤雨、再建功勋的地方。
  袁恕己同阿弦分手之后,在很长一段时候,他有些难得的恍惚。
  先前本来正为宋牢头那件案子而忧心不已,本以为很简单的当街飞头,一桩凶杀案罢了,背后却竟牵扯到不系舟,甚至同未来太子妃杨家有所牵连。
  关乎皇室隐秘内情,这案子变成了一个烫手而夺命的毒山芋。
  压力倍增之中,忽听阿弦说了那样一句话。
  ——“现在离开长安,袁大人会后悔的。”
  ——“因为……以后你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会拜相封王,受万人敬仰。”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一句,自是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奉承罢了,大可一笑置之。
  但是阿弦是什么人?大概没有人比袁恕己更加清楚。
  在桐县的时候她说起有关他的悲惨之极的将来,曾令他内心大受打击。
  可是现在……
  骑马而回的时候,袁恕己心想:可能吗?
  何其古怪,之前阿弦预言那可怕的部分,他口虽否认,实则深信,正因为深信才深惧否认。
  可是这会儿恰恰相反,他虽深信阿弦的话,但对这部分,却恍惚觉着“不真”。
  但当初在军中的时候,在豳州的时候,他从来对自己都是信心满满,踌躇满志,他的心愿非常简单而明确——在军中建功立业,在官场出人头地,像是每个有些理想的男人一样,步步登高,最好的境界自然是能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当“命运”真的如此告诉他的时候,心中的感觉却如此古怪。
  犹如在梦境之中。
  这日袁恕己前往大理寺,走到半路,忽然勒住马儿,他抬头看向前方,问身边侍从:“那是吏部吗?”
  侍从答道:“回少卿,正是吏部。”
  之前贺兰敏之的那句话在心底徐徐升起,袁恕己道:“去打听打听,吏部的崔天官可在。”
  吏部。
  堂中两人对面而坐。
  袁恕己细看对面的崔玄暐——自从回到长安,这还是两人头一次正经照面。
  此刻的英俊先生,脸虽然仍是先前的那张脸,气质却大为不同了。
  在桐县的时候,这人松下之风,山上之雪,虽然醒目打眼,到底不是如今混在长安庙堂之中长袖善舞的朝臣。
  袁恕己道:“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天官高人高量。”
  崔玄暐淡淡道:“少卿何必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当知道崔晔的为人。”
  袁恕己略觉放松了几分,笑道:“客套话总是要说两句的,难道现在还要跟在桐县一样谈笑不羁么?且我看您也的确同之前大有不同了。”
  崔玄暐沉默,心中却在瞬间闪过两句话: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当初在桐县的时候,他曾以这两句自比。
  可这会儿才明白,这两句,放在长安同样适用,或者说,放在长安更加贴切。
  袁恕己道:“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崔晔道:“请说无妨。”
  袁恕己道:“敢问在桐县的时候,您当着你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么?或者说,您是从何时知道自己就是崔天官的?”
  崔晔抬眸看他:“袁少卿是在疑虑什么?”
  袁恕己道:“好奇,另外……”他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您让我觉着有些可怕。”
  崔晔道:“可怕?”
  袁恕己道:“不错,就好像……以为对面相处的是只山猫,闹翻了顶多只是抓挠两下儿,结果却是头山大王,张口就会将人咬死吃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崔晔听到这里,唇角一动,他道:“这话,有些像是阿弦的口吻。”
  听见“阿弦”两字,袁恕己不禁也笑了两声:“是么?”
  崔晔方道:“当时我虽模糊记起零星片段,只是并未理清全部,故未曾透露,还请见谅。”
  这个回答,袁恕己还算满意:“明白明白,多谢告知。”
  毕竟是那种身份,当初羁縻州的事又凶险万分,崔晔隐而不发,情理之中。
  吃了口茶,袁恕己又道:“听说,是您在二圣面前保举我为司刑少卿,不知是为什么?”
  崔晔道:“袁大人有此才干,我身为吏部郎中,为国举荐贤能也是分内之事。”
  袁恕己摇头笑道:“太子虽不曾再坚持弹劾我,可据说二圣对我在豳州所为并不见如何喜欢,你如此逆流而上,不怕我无法胜任,甚至连累于你吗?”
  崔晔道:“以我对您的了解,‘无法胜任’四个字,跟袁大人很不相称。”
  袁恕己震动。
  崔晔又道:“如今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崔晔忽然想起在城郊便桥之前,阿弦提起陈基的时候所说“机会”之论。
  袁恕己挑眉:“机会?”
  “是,机会,”崔晔静静说道,“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如同在豳州时候一样,让天下百姓都知道袁大人是何等样的官员。”
  血微微热,袁恕己苦笑道:“但现在是长安,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长安跟桐县不同。”
  在豳州他可以说一不二,但在长安,最不缺的就是位高权重之人,盘根错节,举步维艰,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落地。
  在这里他不是操纵者,而是控者,只能小心翼翼低头谋划行事。
  “同样是天子管辖之地,桐县如何,豳州如何,长安也同样是如何,袁大人也依旧是那个袁大人。”
  崔晔的语气平淡,所说的却壮怀激烈:“与其瞻前顾后,何不放手一搏。”
  当初袁恕己在桐县喝骂秦学士等的那些话,何尝不适用于长安城?
  此时此刻,阿弦的声音也同样在耳畔响起:“你会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封侯拜相,万人敬仰。”
  四目相对,最终袁恕己坐直了身子:“多谢,受教了。”
  “不必,”崔玄暐道:“既然您来了,我也正想知道朱雀大街那飞头案进展如何。”
  经过方才一番对谈,袁恕己对他疑虑尽去,便将自己所查,以及方才跟阿弦对谈所得均都说明。
  崔玄暐听罢:“我也有一件事欲告知。”
  他抬手轻轻一招,袁恕己会意上前,垂首倾听。
  听罢所说,袁恕己惊怔之余,反而笑道:“好的很,我原先以为事情牵连未来太子妃府上已是最坏,想不到老天另有安排。”
  崔玄暐道:“如此,袁大人可有信心?”
  袁恕己长吁了声道:“后退无路,自当奋力一搏。如此方也才不辜负崔天官举荐之美意。”
  崔晔方露出一丝淡笑:“如此我便拭目以待。”
  两人说罢正事,崔晔看向空荡荡地门口,忽地问道:“听说玄影最近跟着你,如何今日不见?”
  袁恕己道:“多半是直接去了大理寺等我。”
  崔晔道:“原来如此。”
  袁恕己本要告辞,听崔晔问了这句,便道:“我还有一件事不解。天官为何居然容小弦子跟在周国公身旁,难道您不知周国公的为人么?”
  崔晔道:“这是阿弦自己选的。”
  袁恕己皱眉:“她虽然聪明,毕竟年纪小,哪里知道世态何等险恶,何况她也不知周国公的真实为人,将她放在周国公身旁,就似伴狼而行,您怎么能放心?”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但所谓险恶世态,只怕她知道的比寻常世人还更清楚些。至于周国公,他应该不至于对阿弦如何。”
  对于前半句,袁恕己倒是同意,但是后面一句……袁恕己却不敢苟同。他不由道:“那昨儿在街头是怎么回事?”
  崔晔抬头:“嗯?”
  袁恕己道:“周国公已经伤了小弦子了,若不是我赶得凑巧,我也不知后果将是如何。”
  崔晔眸色深深,看不出喜怒之色。
  袁恕己哼道:“她毕竟叫你一声阿叔,做人长辈,可不好总是装聋作哑撒手不管。”
  袁恕己本还想再说两句,转念一想道:“就算您能看得下去,我是忍不了的,我必要想尽办法让她尽快离开周国公身旁。”
  崔晔定定看着他,终于道:“好,我知道了。”
  袁恕己在吏部呆了这许久,出门仍往大理寺而去,走到半路,忽然看见玄影从一条街口跑了出来。
  袁恕己唤了声,玄影便奔到跟前,边跑边回头叫了数声。
  袁恕己顺着看过去:“怎么了,莫非是小弦子跟你一块儿来了?”
  目光所及,却并不见阿弦的人。
  袁恕己笑笑,便领着玄影自去大理寺。
  来至大理寺,袁恕己将宋牢头,景无殇的卷宗又看一遍,之前在豳州的时候曾也有钱掌柜的卷宗,日前因从阿弦口中得知钱掌柜卷入此案,已派人飞马前往豳州调取。
  袁恕己看罢,心中转念,便叫人备马。
  期间玄影始终趴在他脚下,见袁恕己起身,才也跟着出门。
  袁恕己回头道:“我要去一个了不得的地方,你跟着不便,你乖些留在这里,回头买鸡腿给你吃。”
  玄影仰头看着,“汪”地叫了声。
  袁恕己笑笑,转身出门去了。
  袁恕己这次所去的地方,却正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
  事情既然查到了这种地步,老宋这里断了,与之相关的杨府成了唯一的线索。
  但杨思俭是武后的亲戚,又跟东宫过从甚密,贸然前往,十分冒险。
  袁恕己却已经顾不得了。
  彼时恰好杨思俭在府内养病,门人通报,将袁恕己请了入内。杨思俭出厅相见,问起来意。
  袁恕己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下官如今正在查朱雀大街的那宗公案,如今查到身死的那宋牢头跟府上的一名小厮是旧相识。”
  杨思俭诧异:“竟有此事?我府上的小厮怎会跟府衙的人认得?不知是哪一个?”
  袁恕己道:“请问府中日前是不是有个小厮忽然身死?”
  杨思俭本满面惊愕,听了这句,脸色晦暗,未曾回答。
  袁恕己道:“不知可有此事?”
  杨思俭谨慎道:“确有一名下人身亡,因是涉及男女私情,想不开寻了短见,不知大人如何知晓,此人又怎会跟朱雀街的案子相关?”
  袁恕己道:“大人勿惊。此事还要继续查证,敢问这身死的小厮尸身如今何在?”
  杨思俭道:“这个……已经烧化了。”
  袁恕己一惊:“什么?连尸身都不曾留下?”
  杨思俭道:“正是。”
  袁恕己皱眉。
  杨思俭道:“抱歉竟帮不了大人,可那小厮只是因为对一名丫鬟求而不得一时想不开……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大人不如往别的方向继续追查。”
  袁恕己道:“杨大人,我也抱歉的很。可据有人说,这小厮的确是因情而死,却并不是因为什么丫鬟。”
  杨思俭双眸眯起,眼神不善。
  袁恕己道:“不知我可否见一见长公子?”
  冷冷一哂,杨思俭道:“犬子一向因病了,从不见外客,还请大人见谅。”
  袁恕己道:“呵呵,杨大人实在是客套的很。不过下官今日登门,并不是‘做客’,而是查案。既然查案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请务必让我一见杨公子。”
  “袁大人,”杨思俭道:“我说过犬子病着,就算是大人因公而来,也不必要为难一个病人。何况大人也并无真凭实据,你凭什么说我府内的小厮跟朱雀大街的案子有关?”
  袁恕己道:“贵府上的小厮,原本是唱曲戏的景无殇,这件事……周国公已经亲自证实。且这样薄有名声之人在贵府上当差,杨大人总不会不知道吧。”
  此事当然是阿弦告诉的,但袁恕己心中转念,便未曾提阿弦,只把贺兰敏之抬了出来。
  脸上泛出几分怒色,杨思俭道:“我当袁大人为什么突然登门为难,原来果然又跟周国公有关。”
  袁恕己道:“您是何意?”
  杨思俭道:“周国公是个无忌的性情,他的话如何能信?且我身为朝臣,难道连家里一个下人如何出身也知道?可笑之极!”
  “如此便不多说,”袁恕己见他一再推脱,便起身道:“我是奉命查案,一旦有了线索便不会放过,请杨大人准我一见长公子。”
  杨思俭连连咳嗽:“袁大人虽是奉命查案,我却不能从命,犬子身子为要,若再受了些无稽之谈的搅扰,病情越发严重,我却找谁说理去?袁大人若是见责,大可上告,我一人领受就是了。要见我儿,却是不能!”
  这话柔中带刚,不容拒绝。袁恕己见杨思俭态度强硬,自然知道他如此决绝,必然背后是在隐藏着什么。
  袁恕己道:“事关两条人命,请恕我得罪!”不由分说,迈步往外。
  杨思俭呆了呆,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立刻跟出客厅:“袁大人,你想如何?”
  眼见袁恕己往后而去,杨思俭喝道:“袁恕己,你想硬闯吗?”
  袁恕己道:“我为求真相,也顾不得了。杨大人若是见责,改日上奏朝堂,我自领罪。”
  他大步往内,杨思俭踉跄追了两步,怒道:“混账,竟如此藐视老夫!”底下仆人们忙来扶着,杨思俭咳嗽道:“快入内,告诉……”
  且说袁恕己定要见杨立,不由分说往内找寻,正行间,却见前方廊下也正转出一人来,气度高贵,相貌清秀,头戴金冠,身着麟袍。
  袁恕己一眼看到此人装束,心中巨震,忙止步。
  那人很快来到跟前儿,袁恕己已经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原来这人竟正是太子李弘。
  李弘的眼中透出一丝薄愠:“袁恕己,你是在做什么?”
  袁恕己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子殿下:“为一件要紧公案,要即刻见一见杨公子。”
  李弘含怒道:“杨立病重,见不得人!你如何竟敢在杨府硬闯?你当长安是豳州么?竟任由你四处横行?”
  袁恕己道:“人命关天,杨公子又是唯一证人,我当要亲自一见询问证供,请殿下见谅。”
  事到如此,他竟还不肯放弃。
  李弘冷笑道:“我也不知你是真的为查案之故,还是故意来刁难人的。好,既然你要见杨立,我带你去就是了。”
  李弘领他入内,走不多时,来至一间房前,门口围绕着几名侍女,见两人来了,均向李弘行礼。
  进了房间,李弘冷道:“你不信杨少卿的话,心里只怕也当我是仗势压你。所以我亲自带你来看看,你可瞧一瞧我们所说如何!”
  袁恕己迟疑着上前一步,果然见前头榻上躺着一人,袁恕己缓步靠前,却见竟是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脸白如纸毫无血色,胸口处带伤,已被包扎妥当,依稀渗着血渍。
  袁恕己正吃惊,旁侧帘子后又传出一个温和的女声,道:“这位想必就是袁大人了。”
  依稀看到帘幕后有道影子端坐,若隐若现。
  袁恕己垂首:“莫非是杨小姐?”
  杨尚道:“早听闻袁大人英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忠勇无双,小女子心中钦佩。”声音婉转,说的话又很是动听。
  袁恕己道:“不敢,今日有些贸然了,但也是为案情紧急,不得不为。”
  “我们明白,”杨尚道,口吻诚恳,“我父亲担忧哥哥病情心情,有什么言差语错,我替他向大人道个不是,只是如今大人也看见了,我哥哥这般,委实无法配合大人查案,还请大人多多体恤。”
  袁恕己见杨立人事不省,无法,又不能真的将人提出去泼凉水浇醒:“这是自然,我也多谢杨小姐深明大义。”
  杨尚道:“不敢当。大人放心,若哥哥醒来,病情略好些,我们定当竭尽全力相助大人破案。”
  袁恕己本势在必得,但现实太子李弘拦路,又见杨立的确无法起身,杨尚又如此手段,只好便行告辞。
  袁恕己去后,太子李弘暗恨道:“这人实在是在外头霸道惯了,来至长安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杨尚撩起帘子走了出来,叹息劝道:“我知道太子也是怜悯我哥哥如此,父亲又害病……但太子其实不该跟他动怒,毕竟他也是查案心切。”
  李弘道:“纵然为了查案,他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这样放肆。”
  杨尚温声道:“多谢殿下,今日若非正巧殿下在场,我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收场呢。”
  李弘望着她温婉的模样,不由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绝不会容他……他们任何人欺负你。”
  袁恕己不得已往外,对面又撞见杨思俭。
  杨大人冷哼,袁恕己行礼道:“老大人保重身子,我改日再来探望。”
  闻听“改日”,杨思俭侧目,袁恕己已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他离开杨府,正想返回大理寺,就听见一声狗叫,如此熟悉。
  袁恕己竖起耳朵,忖度道:“怎么听着像是玄影?”
  底下的侍卫道:“玄影不是在大理寺里么,怎会跑到这里来?大人怕是听错了。”
  另一个笑道:“这可未必,倘若玄影要跟着大人呢?它那狗鼻子又灵敏。”
  话音未落,果然见玄影如离弦之箭般从前方而来,边跑还边狂吠。
  袁恕己因在杨府吃瘪,本正心怀恼怒,见玄影来到,却转怒为喜:“好玄影,竟这样腻我了?偏你的狗鼻子果然灵敏,竟跟着我来了。”
  正赞叹中,忽然发现玄影的腿好像有些不大灵便。
  “这是怎么了?”袁恕己下马,摸了摸玄影的脑袋,又检查它的腿脚,却见并无什么外伤。
  袁恕己只当玄影是急行之中不知崴着碰着了:“你可要留神,若真有个什么伤损,小弦子是要跟我算账的。”
  玄影汪汪叫了几声。
  至黄昏,日影暗淡。
  这是玄影离开大理寺,直接跑回家或者去周国公府门外等候阿弦的时候。
  以前每当这时辰到了,玄影都会迫不及待伶伶俐俐地跳出门离开,但是今天却有些反常。
  袁恕己低头,看玄影趴在桌下不动,便道:“你今日怎么懒了?快回去,小弦子只怕要等急了。”
  玄影转头看他一眼,终于慢吞吞站起身来,它跑到门口,却仍徘徊不出。
  袁恕己笑:“难道竟这么喜欢我?乐不思蜀了么?你留神小弦子吃醋。”
  玄影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回头看了袁恕己一眼,终于耷拉着头走了出去。
  袁恕己本正看卷宗,抬头扫向门口的时候,玄影已经去了。袁恕己道:“这个家伙……”低头又掀那卷册,看了两页,心里忽然觉着异样。
  且说玄影离开大理寺,在门口东张西望看了会儿,终于向着右手边方向跑去。门口的守卫见状叫了声:“玄影,你跑错路了!”
  原来往平康坊或者周国公府,都是从左边而行,之前玄影也都如此,是以守卫们见状,不由笑着出声提醒。
  玄影却置若罔闻,甚至跑的更快了,几名守卫面面相觑:“它是要去哪儿?”
  阿弦在春明大街之外遇到玄影,它似乎跑了很长的路,舌头都吐出来,呼呼喘气。
  阿弦俯身道:“你不是从大理寺来的么?怎么累的这个样?”
  玄影“汪”地叫了数声,嘴巴叼住阿弦的衣襟,将她往一个方向扯了扯。
  阿弦道:“这会儿咱们是要回家了,你却是要去哪里?”
  玄影汪汪乱叫,阿弦抬头看了会儿,笑道:“哟,这看着像是往吏部的路,你总不会是想念阿叔了吧?”
  此刻身上忽然有些发冷,阿弦道:“怎么天儿愈发冷了,咱们还是快回家。”
  说了一句,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息已经转白。
  阿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周身陡然而生的冷意并不是因为天气。她双眸微睁,转头看去。
  与此同时玄影也狂吠起来,一人一狗立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仿佛与世隔绝。
  阿弦目光所及,看见身后那一团漆黑的影子,阿弦皱眉道:“怎么又是你,你想怎么样?”
  上次在夜里,黑衣人出现在家中,引她坠入鸢庄的灭门惨案迷境之中,这次又是如何?
  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向阿弦逼近过来。
  浑身的汗毛都因为强烈的寒意而根根倒竖,阿弦强压住想要拔腿逃走的冲动:“你有什么用意就说出来,不要总是吓唬人!”
  忽然间,从黑衣人的旁边闪出一道身形。
  阿弦起初以为是另一个鬼魂,过了片刻才发现并不是,这是个人!
  来者不善。
  此人纵身跃上,手底的匕首闪闪发亮,向着阿弦刺了过来。
  阿弦堪堪避开,不料那人身影不停,匕首刀锋往下,竟直冲了玄影而去。
  阿弦大惊:“玄影让开!”反身前去救护玄影。
  但就在阿弦转身之时,眼前黑色的鬼魂忽然发出一声极为瘆人的厉嚎,然后忽然裂变幻化出别的模样——
  一瞬间,鸢庄里遇害的众人,钱老夫人,长公子,长媳,夫人……以及黑衣人浴在熊熊烈火之中,满面裂血顺着滴滴答答落下!
  血跟火交织,让阿弦的眼前也都是一片血红色,铺天盖地。
  这刹那,阿弦虽人在闹市,却仿佛已至鸢庄,被困在那个地狱般的真实场景中。
  众死者临死去的绝望,哀嚎惨呼,像是冰冷的水流般将阿弦封印其中。
  起初还能听见玄影的狂吠,很快地却又被鬼呼压的消失无踪。
  阿弦不想看,也不想听,却身不由己,身体也正迅速地冰冷僵硬,她大叫道:“走开!”
  声音就像是捏成一团的雪球被投出去,却有落在了层层冰雪之上,只发出钝短的声响,然后碎开。
  阿弦无法看见玄影如何,只听见狗叫声越发激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弦大喝一声,竭尽全力挣着有些僵硬的手臂,但匕首划过,却无法伤及鬼魂,反引起一片惊呼。
  人群察觉异样,如同石子落水荡起涟漪,飞快四散开来。
  “玄影!”阿弦大叫,双眸圆睁,似要滴出血来。她眼前所见都是鸢庄的幻象,纵然心神仍在,却偏无法看清现实如何。
  就在绝境之中,耳畔听有人道:“住手!”
  破空之声传来,随着那人的靠近,阿弦眼前的幻象就如同天际的流云飞散,层层退却。
  直到那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弦的眼前也终于出现真正现实世界的模样。
  百姓们四散奔逃,在她身侧站着的正是崔晔,阿弦仓皇四看,终于看见不远处玄影倒在地上,它仍试图站起身来,一时却不能够。
  鲜血在黑色的皮毛上并不打眼,但是身下的石板路却已经被血染湿。
  阿弦连声都发不出了,只是本能地屏住呼吸,扑到玄影身旁。
  一匹马急速而来,马上人将这幕场景看个正着,正要翻身落地,崔晔道:“那人已经受伤了,往前方三七巷方向,现在去仍能来得及。”
  马上的人略一犹豫,然后咬牙:“看好她!”一抖缰绳,飞马去了。
  阿弦无暇他顾,却见玄影的脖子上给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原先那个“大理寺犬”的项圈已经被割裂,大概也幸而有此物的阻挡,这伤才没有预想中的致命。
  将玄影抱到就近的医馆,大夫取出最好的金创药给玄影敷好,包扎妥当。玄影虽然伤重,却仍抬起头来试图舔阿弦的手。
  不多时,袁恕己匆匆走进医馆,见阿弦坐在玄影身旁,忙过来道:“怎么样?”
  崔晔道:“放心,并无性命之虞。”
  袁恕己长长地松了口气,磨牙道:“要吓死我了!”
  崔晔问道:“人拿住了么?”
  袁恕己道:“已拿住了,哼……因走投无路还想自尽,已被我点了穴道。”
  说话间,两名侍从押着一人入内,就在医馆门口站住,如临大敌地看守着。
  医馆众人见状,躲开的躲开,留在原地的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袁恕己回头看了眼:“这混账东西,竟敢白日刺杀。”
  崔晔也扫了一眼那人,见是个中年男子,一副平淡无奇的相貌,虽然被拿住,却毫无惊恐之色,这些人都是死士,自不怕严刑拷打,一旦被擒,就也做好了立死的准备。
  忽然阿弦道:“他并不是要杀我。”
  袁恕己正恨得牙痒,闻言道:“你说什么?”
  桌上的玄影听见喊自己的名字,又竭力抬头看向阿弦。
  阿弦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们真正的目标是玄影。他们想杀的是玄影。”
  方才被黑衣人幻化的地狱困住之时,刺客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她,但是偏偏他却冲着玄影而去。
  她回头看向身后被擒的男子。
  那男人本来一脸平静,听了阿弦这句,眼神微变。
  袁恕己忽然想起玄影今日的种种异样,后知后觉醒悟:玄影不想离开大理寺,多半是因为察觉有人想对它不利,只是它无法出声告知。
  之前玄影腿上有异,多半是有人早就对它动过手了!
  心中无限后怕!
  崔晔问道:“他为何要对玄影下手?”
  阿弦道:“我不知道。”她握着玄影的爪子,望着它负伤虚弱的模样,眼泪啪啦啦落下来,正强自按捺痛楚,目光所及,忽然看见玄影脖子上的项圈处仿佛有什么东西。
  阿弦一愣,抬手拨了拨,却见项圈上模模糊糊的有些什么,阿弦只当是沾染的血渍,凑近要擦的时候,猛然窒息。
  就在“大理寺犬”的旁边,歪歪扭扭地涂抹着两个字,依稀是个“求”,并一个残缺不全的,仔细辨认许久,才认得似是个“我”。
  这项圈是袁恕己给玄影特制的,虽然比不上黄金项圈,却也是精铁打造,“大理寺犬”四个字是在铸造的时候就铭刻妥当,这两个字却是后出。
  “求……我?”
  阿弦正发呆,崔晔道:“那不是个‘求’,是‘救’。”
  阿弦回头:“救?”
  崔晔道:“是,这是公主所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