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自是崔家的,里头的人,正是英俊先生崔玄暐。
先前玄影因察觉了崔先生的气息,便撒欢而来。
不期然路边相遇,阿弦喜出望外,才要叫一声“阿叔”,轿子已缓缓落了地。
玄影“汪”了声,嘴巴张的太大,吞吃了几片雪。
此时轿帘子掀开,果然是崔晔。
阿弦笑问:“阿叔怎么在这里,是往哪里去吗?”
崔晔道:“才从宫中出来,你一个人?”
阿弦道:“我跟袁大人一块儿。”
崔晔“哦”了声,略微沉默。
阿弦见崔府家人都在垂手等候,便不想耽搁他太多时间:“阿叔若忙,自去便是,横竖我无事的。”
崔晔道:“好。”
正要叫人起轿,崔晔又道:“对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物,抬手递给阿弦:“给你的。”
阿弦道:“是什么?”双手接过来,却是个纸包包着的,也并不沉,又软又轻。
崔晔道:“方才无意看到此物,想着你也许爱吃……就尝尝看吧。”
阿弦才知道是吃食,心里感激:“阿叔还惦记着我呢。”
崔晔微微笑笑,声音也轻淡若雪:“过了今夜,就又长了一岁了,在桐县的时候本以为会同朱伯一起,陪着你过新年……”
脸上的笑影窒了窒,又不愿流露出伤感之色,阿弦便仍笑着,在玄影的头上摸了一把,又为它将头上的轻轻雪扫落,手指沾雪,湿湿的。
直到轿帘垂落,崔晔起轿去了。
阿弦正目送,身后袁恕己走了过来:“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阿弦抬头,对上袁恕己不快的目光:“方才大人怎么不来跟阿叔打招呼?”
袁恕己笑道:“又打的哪门子招呼,你当现在还是在桐县么?”
阿弦一愣,袁恕己道:“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账房先生了,而且他正是吏部之人,御封的天官,我一个才脱罪的是非人儿,硬凑到跟前儿的话岂不是惹人厌烦。”
阿弦道:“阿叔并不是这样凉薄的人,大人你多虑啦。”
袁恕己道:“他或许可以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并未下轿,自也是避嫌之意。这跟他是何等样人无关,毕竟这是长安,人多眼杂,我是明白的。”
他举手将阿弦额前的雪花拂落:“何况我心里也是过不去的,人家这样大的官儿,这样显赫的出身,我却把人家当个账房先生跟教书先生,也是他心胸宽大,若遇上一个气量狭窄的,这会儿只怕还要杀我灭口呢。”
阿弦失笑:“那我岂不是更加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袁恕己道:“是啊,小傻子,以后不要随便再乱捡东西了,这次算你走运。”
袁恕己说罢,看向阿弦手中之物:“是什么?”
阿弦道:“不知道,是阿叔给的。”
袁恕己道:“什么好东西?打开看看。”
阿弦犹豫了会儿,终于将纸包打开,飞雪飘零之中,看清了手中捧着的是何物,双眼便慢慢地睁大了。
是十几颗雪色的圆圆团子,比鹌鹑蛋大不了许多,颗颗圆润可爱,就算是在漫天飞雪天寒地冻的此刻,仍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缕缕传来。
袁恕己道:“这是……如何这样眼熟?”
阿弦喃喃道:“雪团子。”
浑身汗毛倒竖,抬头看向前路,只见天黑雪迷,人影杂乱,崔府的轿子被行人跟雪夜遮蔽,遥遥远去。
袁恕己诧异:“你说什么?这个就是我在吉安酒馆吃过的那物?怎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阿弦咽了口唾沫,迟疑着举手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这雪团子,外头仿佛裹着一层行似细雪般白,似糖般甜,又有些口感软糯之物,再咬下去,却如能听见细微的一声“嚓”地脆响,——是第二层的酥皮才破。
阿弦毛骨悚然,这感觉如此熟悉,她身不由己地咬落,最里头的鲜嫩鱼肉破壳而出,软嫩细滑,几乎不等人吞咽,就自己往喉咙处滑去。
这种味道……跟老朱头的手艺,几乎一模一样!
袁恕己见阿弦满面骇然之色,心中诧异:“吉安酒馆里做的那个已经够粗糙了,难道这个比那个更加难吃?”
他快手地也取了一颗,才放入嘴里,就知道不对。
简直是天壤之别。
口中之物,外层细细清甜,中层薄脆而酥,里面的鱼肉又香嫩鲜甜的让人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袁恕己惊呆了,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吉安酒馆里吃的那是何物。
“这个……”他总算清醒过来,“这就是雪团子?”
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阿弦怎会喜欢吃那种油腻杂糅之物,直到现在才知道是天大的误会。
老朱头的手艺的确是天下无双,吉安酒馆的厨子虽然学了皮毛,却如何能懂其中精髓,什么火候,步骤,用心等皆都天差地远,做出来的东西几乎连徒有其表都做不到,味道当然就更不必提了。
见阿弦点头,袁恕己深吸了口气:“世间竟有这样好吃的东西,老朱……”话一出口,袁恕己忙又噤声。
阿弦眼中却流出泪来:“这是怎么做到的,几乎跟伯伯的手艺一模一样的。”
袁恕己道:“英俊先生是从哪里得到此物的?”
阿弦道:“我不知道。”
袁恕己见她流泪,举手入怀掏了掏,他不习惯随身带帕子,只得扯起衣袖,给她擦了擦脸,又拂去头上的雪:“不许哭了,今天是大节,不要这样哭哭啼啼的。”
阿弦吸吸鼻子:“哦。”
袁恕己道:“不管英俊……崔晔从何处得来,他的用意只怕是为了你好,你若因此伤心岂不辜负了他?”
阿弦道:“是。”
袁恕己忍不住又拈了一颗雪团子吃,细品其味,只觉此味只应天上有:“我总算知道你为何喜欢吃这个了,之前我还笑你,却是我无知肤浅了。”说着又自然而然拿了一颗。
阿弦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忙把剩下的都包起来。
袁恕己道:“小气鬼,你做什么?”
阿弦道:“我要留着慢慢吃。”
袁恕己道:“不开眼,这么喜欢,吃上了可以再跟崔晔要就是了。再给我吃两颗。”说着伸出手来。
阿弦道:“不要,这是阿叔给我的。”
袁恕己佯作生气,索性要抢:“我偏要吃,快给我!”
阿弦怕他当真抢了去,将纸包裹起来,尖叫一声往前跑了出去,袁恕己哈哈大笑:“你往哪里跑?自个儿吃独食可是不成的。”拔腿追了出去。
玄影见两人“玩”的高兴,也蹦跳起来,汪汪欢叫着追了上去。
飞雪乱舞,雪迷了人眼。
背道而行的路上,崔府的轿子有条不紊地往前。
轿子之中,崔晔似能听见身后两人的对答说笑声,以及玄影的叫声。
半晌,他微微抬首,徐徐吸了一口气。
桐县的朱家小院,那些家常的相处,谈笑无忌,在雪影之中扑朔迷离,若隐若现。
他曾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善堂里的小童们曾念:“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一声声在耳畔响起,复转瞬即逝。
有些东西,虽然美好但注定不能长久,所有种种早就离他而去,渐行渐远,再不可得。
而他也只能选择将那些抛在脑后,孤身走自己注定要去的路。
这一夜,袁恕己请阿弦在平康坊的食街上吃了饭,子时的时候,爆竹之声响彻整个长安城,雪地上处处都似红梅绽放。
阿弦回家的时候,子时将过。
袁恕己一路相陪,送她来到门口,阿弦正要进屋,袁恕己忽然叫住她。
阿弦回头:“大人,到家里说话吧。”
袁恕己将她拉住,迟疑道:“小弦子,等过了节,我的调令才能下来,也不知仍回豳州,还是怎如何……”
阿弦见他面有犹豫之色:“大人想说什么?”
袁恕己道:“我想说,如果仍旧派我回豳州,你能不能跟我一块儿回去?”
阿弦愣住:“回去?”
袁恕己点头:“是,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弦无法回答。
无言对视,阿弦有些艰难地说道:“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我已经……”
因老朱头没了,她才来到长安。
来长安后的确曾想过回去,但……那是要跟陈基一起。
袁恕己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小弦子,长安太危险,贺兰敏之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不放心你跟在他身旁,不如趁这个机会,跟我一块儿回去好么?”
他的语气里有些让阿弦不安的东西,阿弦却不知那是什么:“大人……”
夜色深沉,雪从两人之间飘落,袁恕己竟有些看不清阿弦的脸色,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握在她肩上的手一寸寸收紧,正当他想要将阿弦搂入怀中的时候,玄影“汪汪”叫了两声,与此同时,原本紧闭的院门忽然打开,里头挑出一盏灯笼。
袁恕己猛地停手,而阿弦吃惊地回看。
灯笼的光芒中,徐徐走出一个披着风帽的美貌女子。
抬头看见两人在跟前儿,女子愣了愣,旋即笑道:“我听着像是有动静,担心是十八弟回来了,故而出来瞧一瞧,不料果然是真,两个人怎么不进来说话?”
这女子竟正是虞氏。
阿弦叫道:“虞夫人?”
之前云绫因知道阿弦家中的情形,曾跟阿弦提过几句,说是要拨一个机灵的小丫头给她使唤。
阿弦当然一口回绝。此刻见虞氏忽然出现家中,一惊非浅。
袁恕己本来握紧阿弦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拧眉看向虞氏。
虞氏已经拾级而下,竟向着袁恕己屈膝行了一礼:“这位只怕就是袁大人吧?”
袁恕己道:“你认得我?”
虞氏道:“大名如雷贯耳,相见却是初次。”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是我?”
虞氏不慌不忙,浅笑答道:“因我知道长安城里跟十八弟交好的人并不多,大人面生,气质出色,在十八弟相交之人中如此不凡的,也无非只有两位。”
袁恕己道:“哦?”
虞氏道:“一位自然是崔天官,另一位就是豳州的袁大人了。大人通身英武之气,当然不是天官大人,先前十八弟曾特意向我询问过您的事,所以我猜是袁大人。”
阿弦已忍不住道:“虞夫人怎么会在我家?”
虞氏道:“是我自请公子,许我来十八弟家里照料你的。”她向着阿弦一笑:“快先进屋说,我已生了火烧好了热水,在外头这半夜,可不要着凉了。”
阿弦还未做声,虞氏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便“请”她进门。又对袁恕己道:“大人也进内歇息片刻再走如何?”
两人进门,阿弦吃了一惊——原本她一个人住,每每回家,屋里头都如冰窟一般,冬日更是难熬,有好几次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要先砸开,用带着冰碴子的水洗漱。
但此刻堂下暖意融融,桌上还扣着几样菜饭。阿弦发呆之时,虞氏将炉子上的吊壶取下,热热地泡了两碗茶。
袁恕己看着她的举止,实在是无可挑剔。
却仍暗怀警惕问:“你原先是周国公府上的人?”
虞氏道:“其实我原本算是许敬宗府上的人,只是最近才去了国公府。”
袁恕己道:“小弦子叫你虞夫人,你可是周国公的侍妾?既然是侍妾,怎么会放你出来做这伺候人的营生?”
虞氏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侍妾’只是个名号,我实则就是个婢女而已。”
袁恕己皱眉,显然并不喜欢。
阿弦握了握那热茶杯子:“是公子亲口准了的?”
虞氏道:“您放心就是,若无公子应允,我又岂敢这样胆大?”
阿弦道:“但我这里,实在太过狭窄的地方,不管是谁来都算委屈了,所以先前云绫姐姐说要让人过来我才未曾答应,怎么反让您过来了?”
虞氏道:“对我而言,不管是伺候谁都是一样的伺候,可倘若……能伺候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更好。”
阿弦讷言:“夫人……”
虞氏却笑道:“这些菜饭都冷了,我去给您热一热。”
她抬脚出去厨下,玄影自来熟地跟着过去。
袁恕己目送虞氏去了,对阿弦道:“这是贺兰敏之府上的人,只怕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阿弦道:“大人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的……跟李义府许敬宗有关的那个鬼新娘么?虞夫人就是……”
袁恕己若有所悟:“原来就是她?”
阿弦道:“是,那夜我被鬼嫁女附身,她把我当作了她的娘亲,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
袁恕己叹道:“此女看来十分不简单,你且要多个心眼才是。”
把心一横又道:“方才门外我跟你说的话,你好生想想,趁着我还没被外派之前,好歹给我个答复。”
阿弦惶然之中,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可别辜负我一片心。”
略坐片刻,袁恕己起身告辞,他原本就不放心阿弦,如今凭空多出了一个虞夫人,又是贺兰敏之的人,心底的忧虑更重一层。
出门之时,玄影也跑来相送,袁恕己摸摸它的脖子,低低道:“别只顾着吃,好好地看着你主子。”
玄影“汪”了声。袁恕己笑道:“既然答应了,那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啊。”
送走了袁恕己,阿弦重回堂下,虞氏便打了水来叫她洗漱,阿弦过意不去:“不必、不必劳烦了,姐姐且坐一坐。”
虞氏道:“这有什么可劳烦的,我从小儿在许府里都是做这一套长大的。只是那会儿朝不保夕,直到现在……我心里才平稳呢。”
阿弦听说起许府的不堪往事,便不再做声。热水泡了脚,又吃饱了,整个人困倦不堪,便想明日再做计较就是了。
回到房中倒头就睡,睡梦中依稀听到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次日早上醒来,窗棂纸上泛白,阿弦推开窗看了眼,地上雪了一片,屋门口处却已经被扫出了一条干净小径。
阿弦先是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是虞氏所为,便重重地又倒了回去。
头落在枕上,忽然觉着底下有什么硌着,阿弦扭了扭脖子,回想起来从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太倦了未曾留意。
还以为误压了什么东西,随意举手顺着枕头底下摸进去,片刻,却自里头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缎封。
阿弦意外,不知这是何物。
半晌拆开看时,却吃了一惊,原来里头竟放着十枚整整齐齐的开元通宝。
猛然直起身子,阿弦定睛看着面前的铜钱,“开元通宝”成于武德年间,由书法大家欧阳询制词书写。
阿弦从小到大,逢年过节,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在除夕夜晚,老朱头都会给她一两枚通元宝钱,寓意“压岁”。
先前并不懂事,得到一枚铜钱会高兴许久,然后不知不觉就花光了,后来在桐县定居,阿弦渐渐长大,老朱头的食摊也很好,压岁钱也渐渐增多。
阿弦起初还攒了些时日,把那些钱都串在绳子上藏在箱子底儿,珍爱摩挲许久,却终于因种种别事儿零散用尽。
这次忽然看见熟悉的此物,阿弦如何能不惊心。
呆看了片刻,阿弦叫道:“虞姐姐!姐姐!”才要下地,虞氏从外转了进来:“何事?”
阿弦举起手中的钱币:“这是从哪里来的?”
虞氏一愣,上前看了看:“这不是寻常的宝钱么?莫非不是十八弟弟的?”
阿弦将宝钱紧紧地攥在掌心。
当然不可能是袁恕己,因他不知此事,且昨夜他跟自己在一起,而以袁恕己的性子,如果要给她,自然当面就给了,何必如此。
但……
在桐县的时候曾有一次,阿弦拿着宝钱炫耀,给陈基知道了压岁钱之事。
于是次年春节,年陈基便也给了阿弦十个钱。
阿弦惊喜之余不敢要,陈基还道:“伯伯给你的你怎么就要了?哥哥给你的就不要了?”
阿弦这才喜滋滋地留下。
“难道是他。”阿弦有些不敢相信。
这日阿弦来至周国公府,却得知贺兰敏之昨儿进宫赴宴,吃醉了酒,现在还未起身。
阿弦便对云绫说起虞氏之事,云绫笑道:“先跟你你总是推辞不受,所以主人不耐烦了,索性直接把人送了去。”
阿弦道:“不管送哪位姐姐过去,我只是怕委屈了他们。”
云绫道:“送别人过去,她们委屈或者有的,但绝不是小虞,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她能活命,看着像是主人相救,其实却是因为你。小虞虽然命运坎坷,却是个颇有心的人,她一心向你,你就不要辜负就是了。”
阿弦道:“公子舍得吗?”
云绫笑道:“你看府中这许多人,他高兴了,当猫儿狗儿似的逗弄逗弄,不喜欢了,一概撵了打了,都是有的。”
云绫面上掠过一丝阴翳,复道:“你也该知道主人的性子,所以小虞过去,别人兴许觉着是她落下高枝儿自讨苦吃,我私心里觉着,却是她的明智之选。”
阿弦向来觉着云绫是个冷静通透的女子,又也的确明白敏之的性情,于是点头。
有小丫头匆匆道:“主人醒了。”
云绫跟阿弦忙来到里间,果然见贺兰敏之披着一袭海蓝色的袍子从里走了出来,头发仍是披散着,显得十分慵懒。
敏之挥挥手,众人无声退下,包括云绫。
他看着阿弦:“你昨儿玩得可好?”
阿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敏之道:“我不是送了个美妾过去么?”他斜睨阿弦,忽然嗤嗤地笑起来道:“有美人儿投怀送抱,你可开了荤不曾?”
阿弦皱眉,只当不懂:“多谢公子美意。”
敏之道:“看不出来你瘦歪歪的,倒是挺可人疼。小虞人虽在我这里,心却早在你身上了,好好对她就是。”
阿弦暗中翻了个白眼。
敏之吃了口淡酒:“你最近给我惹了些事出来,我反赐你美人,若此事给武三思知道,又要跟我不依起来。”
阿弦疑惑道:“梁侯怎么了?”
敏之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昨儿在宫中吃的半醉,他忽然质问我,为什么指使手下人多事。”
昨夜因是除夕,皇家也自有团圆年饭,除去几位亲近功高大臣被邀进宫外,梁侯武三思,周国公贺兰敏之、甚至连司卫少卿杨思俭等皇室宗亲当然也在被请之列。
宴席上酒酣耳热,良久方散,因天雪,众人多半乘车坐轿而归。
贺兰敏之走出的慢,才跟太子李弘告别,走出几步,就被梁侯武三思拦住。
敏之道:“梁侯何故拦路?”
武三思道:“有一件事不解,想周国公为我解惑。”
敏之道:“哦,不知何事?”
武三思道:“周国公府内,是不是有个叫十八子的小跟班儿,原先在大理寺厮混过的?”
敏之笑道:“正是我得力的人,如何?”
武三思哼道:“那不知周国公你这得力的人,闯入东宫,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词的举动,也是周国公应允或者教唆的?”
敏之早从李弘口中听说此事,因笑:“梁侯好似十分不悦?”
见左右无人,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先前我告诫过你,关于太子的事你不要插手。先前明明就有个极好的坑,他已经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你干什么又巴巴地派个人生生把他拉出来?”
敏之道:“原来你说的是太子弹劾袁恕己一节?”
武三思道:“何必装傻?你如果是想在太子面前装好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假如是李家的人在上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跟我这样的‘外戚’一脚踩死!你不要巴结错了人!”
敏之笑道:“我巴结谁了?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外戚了?”
“你!”武三思脸色一变,“你若不是外戚,为什么又改姓‘武’,陛下跟娘娘口口声声叫你武敏之呢?兴许你心里不把自己当外戚,但在世人的眼里,你跟我却也都是一路货色!”
话音未落,敏之猛地抬手,竟紧紧地攥住武三思的肩头:“你再说一遍?”
肩胛骨发出难以承受的细微声响,武三思吃痛,额头汗落:“放手!”
敏之将手放开,武三思不禁后退一步,眼中含怒带恨,又有一丝恐惧。
敏之却忽然又笑起来:“梁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就当真了?你的功夫都用在玩弄心计上了,身手实在是差得很。”
武三思见他笑得若无其事,一愣。
敏之却倾身过来,低声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小十八去找东宫,也同样在我意料之外,梁侯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是我指使他去,我又怎么会知道,太子跟他身边儿的人,竟会如此轻信一个少年?”
武三思揉了揉肩膀:“你说真的?你当真跟此事毫无关系?”
敏之慢悠悠道:“我最喜欢看戏,最讨厌亲身上场。这场戏我还没看够呢,忽然就悄无声息地落幕,我还失望呢。”
武三思道:“那么……那个十八子,你要如何处置?”
敏之笑道:“你想我如何处置?杀了他?恰好他帮了太子,转眼我就处置了他,你叫皇上跟娘娘怎么想?若小十八是个无名之辈倒也罢了,娘娘都亲口称赞过的人,你想动手你去。正好让天下人知道你一门心思地针对太子呢。”
武三思哑口无言:“既然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便放心。我只是再提醒周国公一句,你我才是同路之人,切莫敌友不分,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周国公府。
阿弦听敏之说完,目瞪口呆:“公子,梁侯为何要针对太子殿下?”
敏之眼中有淡淡不屑:“梁侯自有远大谋略,你不懂就不懂罢了。”
阿弦道:“难道是外戚干政?”
敏之噗地笑起来:“你也知道这个?”
阿弦道:“略知一二。若太子因袁大人之时名声受损,甚至因此失了民心,得利的人当然是梁侯一方。”
敏之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杨少卿当面儿对你赞赏有加。”
阿弦道:“司卫少卿杨大人?那天还多谢他跟一位许大人替我说话。”
提到司卫少卿,敏之的脸色忽然有些异样。他看一眼阿弦,往榻上靠了靠,喝了口淡酒不再言语。
阿弦垂手肃立,心里却想着昨夜的那几枚压岁宝钱,猜测是不是陈基所留。
正各怀心思,敏之道:“那天在大街上,你为什么忽然提起杨尚?”
听他提起此事,又想起那天敏之在府内的胡作非为,阿弦道:“只是碰巧罢了。”
敏之冷哼了声:“那在杨府里你所听见的抓门声音也是碰巧?”
阿弦一愣:“您说的是……”
敏之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带你去杨府?便是因为杨立忽然间性情大变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放心,又知道你、你……所以想借机试试你,看你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敏之带她去杨府果然是别有用意。
敏之却又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句实话,在那间房里你看见什么了?”
那天循着那抓挠窗扇的声响,敏之推开门扇,在他面前的是一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房子。
一迟疑,阿弦道:“我看到……我看到一个人吊死在梁上。”
敏之的眼中透出惊愕之意:“我为何没看见,”还没问完,想起那夜阿弦引虞氏出门之举,便又咽下,“还有呢?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阿弦的眼前有出现那具晃悠悠悬空吊着的尸首,道:“看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皱眉回想,阿弦道:“桃红裙子,葱绿撒花裤子,穿着一双粉色的绣花鞋。”
敏之的喉头动了动:“是吗?你确定?”
阿弦道:“是的。”
敏之扫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然后他起身,往旁边踱开两步:“因为杨立忽然性情大变,我曾命人暗中对杨府调查过。”
阿弦道:“可知道发生何事了?”
敏之道:“那几天杨府发生了一件很寻常的事。——有个小厮,不知怎么想不开,上吊死了,说来也巧,正是在你看见的那间屋子里。”
阿弦惊诧:“小厮?”但在那间屋子里,她看见的明明是个女孩子。
敏之道:“千真万确,是一名仆人之子,才十四岁,说是暗中喜欢府内一名丫头,那丫头却不喜欢他,这蠢货想不开便自缢了。”
他说这一段儿的时候,嘴边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阿弦道:“公子可知道是哪一名丫头?会不会我看见的那个……”
贺兰敏之道:“你以为你说的那个吊死的人是那个丫头?不会,除了那小厮之外,杨府没有第二人失踪甚至身死。”
阿弦无言以对。
敏之道:“那小厮原先曾跟着杨立,我猜测是不是因为此事杨立受了些刺激,但不过是个奴仆罢了,值当如此举止失常宛若疯癫?”
敏之又看阿弦:“本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没想到……”
他查明自缢身亡的是个小厮,但阿弦所见的却是个女孩儿,可见阿弦在“胡说八道”。
幸而敏之本就对这些鬼神之事不抱什么太大希望,故而也不至于太失望。
这日离开周国公府,阿弦往家走的时候,想着敏之跟自己所说的杨府之事,又想起昨夜那忽然出现的压岁钱,心里犹豫要不要去找陈基问一问。
此刻她已经有七八分确信是陈基所为,但,倘若有那么一个不凑巧的万一不是他,自己却去贸然相问,何其无趣。
她一面儿乱想,一面信步而行,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巷。
阿弦打量周遭,不认得这是何处,定神辨认方向,终于转了出来。
松了口气,阿弦沿街而行,却有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缓缓驶来。
经过身旁之时,阿弦忽然听见马车上忽然有人唱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声音有些凄厉突兀。
阿弦受惊,那马车已从身旁经过。
此刻路边也有行人,却都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仿佛不曾听见。
阿弦心头一动,加快脚步追了过去,马车一路转过街巷,渐渐地将来到了朱雀大街。
正一队巡城兵马经过,马车却忽然加速,同时有一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
那东西骨碌碌在地上滚动,从路边行人、禁军脚边一路滑过。
终于有人看清是什么,发出尖锐惨叫。
不偏不倚,最后这物滚到阿弦脚边上停了下来,鲜血狼藉,双眸紧闭,头发散乱,几乎变形了的一个头。
阿弦却认得这张脸——失踪了的宋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