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厉鬼魂飞魄散,连头顶的雨也骤然停了。
阿弦回头,却见原来是英俊立在身后,手中雨伞高擎,遮在她的头顶。
阿弦看了他片刻,右手撑地要站起身,却因方才被那鬼魂吓得厉害,手脚无力。
正在雨水里扑腾,身后英俊道:“傻孩子,别动。”
阿弦身软而嘴硬:“你才傻呢。”
英俊的手顺着她肩头往下,到手肘处停止,他将伞往她面前略送了送:“拿着。”
阿弦想也不想,举手接了过来。
英俊俯身,在她腰间一搂。
阿弦借着这股力道站起身,英俊却又道:“上来。”
阿弦疑惑:“干吗?”
英俊缓缓道:“我力道不足以抱你,背着却还是可以的,上来。”
阿弦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本不愿他劳累,然而想到方才在吉安酒馆的情形,心想:“在那里跟那狐狸相处难道很轻松么?哼,这会儿累一累你,最好明儿就腿软的不必去见那狐狸了。”因此竟不再犹豫。
她上前爬了爬,徒劳无功地抓了把英俊肩头的衣袍,道:“阿叔,你矮一矮身子,我上不去。”
英俊僵了僵,然后才垂首将袍摆提起,单膝向前缓缓如个半跪之态。
阿弦偷偷一笑,这才伏身上前,爬上了他的背,手勾着他的脖子,一边擎起雨伞:“好了。”
英俊复又起身,挽着她的双腿,一步步往前走。
阿弦张目四顾:“你怎么没叫那车送,就是自己走过来的?”
此刻才忽然发现他身上干净的很,并没被雨水打湿。只可惜她通身水淋淋地,像是一只水鸡儿,这样趴过来,顿时就将他大半边身子也染湿了。
英俊道:“嗯。我看不见,可要留神些,如果这会儿摔倒了,你一定摔得更狠。”
阿弦不由哈哈笑了出声:“我会紧紧地抓着你,让你在下头当肉垫子,我压在上头就摔不着了。”
英俊咳嗽了声,想说什么,却又无言。
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显得格外声大。
阿弦仰头看了眼,低头道:“阿叔你放心就是了,我会替你照看着路的,我的眼可好使了。”
英俊“嗯”了声。阿弦的脸正靠近他的后颈发端,望着衣领底下的一节白净如玉的脖颈,她眼珠一转,便凑过去在那周围嗅来嗅去,又试图抓他领口。
英俊觉着脖子上有些暖暖气息喷来喷去,略有些痒痒:“你做什么?”
阿弦随口道:“没什么,我看看有没有虱子。”
英俊哑然,过了会儿才问道:“那有没有?”
阿弦听他仿佛认真起来,便又大笑:“哪里会有,干干净净地,衣领上连点油灰都没有,也没有那种狐……”她差点说漏了嘴,忙停下来,只拍马屁:“阿叔,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每天都擦洗身子?不然我怎么没看见你自己洗澡呢?”
英俊再度无语。只慢慢道:“没有那就好。”
阿弦略叹了声。
这样被英俊背着,让她想起些几乎遗忘的旧事。
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跟老朱头一块儿走路,两个人不知是要去什么地方,走了很长一段路,仍不到目的地。阿弦累了,不想再走,每当这时候老朱头也会蹲下身子,让她爬到背上。
在她渐渐长大后,已经不再如此了。
没想到这会儿,竟又得此殊待。
英俊察觉她在乱动,仿佛不安,便问:“又干什么?”
阿弦道:“我想起小时候伯伯也常这样背着我。现在伯伯年纪大了,我却也大了,他再也背不动了……”阿弦停了停,忽然有些感慨说:“兴许有天,得是我背着伯伯呢。”
她只顾想事情,伞不知不觉歪了些,风裹着雨吹了过来,打在脸上有些沁凉。
英俊听出她口吻中的伤感之意:“朱伯……虽不是你亲生父母,待你却比亲生父母更好。实在无可挑剔。”
“那当然了。”阿弦用力点头,又道:“前面有个水洼,阿叔往左边一步。”
阿弦紧紧盯着前头,见英俊果然依言往左避开了那浅水洼,阿弦松了口气:“如果没有伯伯,只怕这世上早也没有我了。”
“阿弦,”英俊忽地问道:“以后,你会一直都在桐县?”
阿弦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
英俊道:“如果、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想起来我该去何处,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阿弦愣怔:“可是我不能离开桐县,我得跟伯伯一起。”
英俊默然道:“你想也不想就这样回答,可见在你心中,朱伯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阿弦才要说话,忽然看他脸颊上也多了几滴雨点,鬓角显得格外清晰,犹如刀裁,阿弦忙伸手去给他擦干。
不知不觉将到朱家小院,阿弦几乎有些不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背了,将脸颊贴在他的后颈上,猫一样蹭了两下:“英俊叔是除了伯伯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了。好了,慢慢地在这里往右转,我们快到家了。”
英俊放慢脚步:“那陈基呢?”
“啊?”阿弦道,“那不一样。”
英俊问道:“哪里不一样?”
阿弦忽地觉着脸上痒痒,伸手抓了抓,支支唔唔说不出口,可因为英俊一句“陈基”,便又引发了她的联想,想到方才在吉安酒馆里三娘子那骚浪的模样,阿弦道:“阿叔,你到底在酒馆里做什么?”
英俊道:“算账。”
阿弦道:“瞎说,算账要算得衣裳都脱了?”
英俊淡淡道:“我看不见。”
阿弦语塞,却又抓着他衣领问道:“那、那她咬你了没有?”
英俊道:“你说的她可是陈三娘子?她又不是狗,为何会咬人。”
阿弦哼道:“比狗还厉害呢,狗只咬一口,她可是……总之,你小心给她吸干了!”
英俊一抖,几乎止步:“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阿弦道:“他们都这么说,怎么啦?”
英俊道:“这不是正经话,你学的倒得心应手。”
阿弦嗤嗤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当然知道这不是正经话,正因为这个,才要格外提醒你呢。”
英俊无言以对,便徐徐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到家了?”
阿弦故意没说,见他问便道:“你又怎么知道?”
英俊道:“我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气。”
经过老朱头的妙手调制的菜肴的气息,在风卷着雨的黄昏里氤氲,香气越发地独特而浓郁,令每个经过朱家院外的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止步,留恋地深深呼吸。
阿弦又笑起来:“阿叔的鼻子跟我的一样灵敏。”
英俊哼了声:“所以你方才在我身上乱嗅,可是嗅到什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暗中吐舌:“我不过是想闻闻看,看你是不是每天都洗澡。”
英俊一叹,不再言语,阿弦在他肩头轻轻一敲:“放我下来吧,要进门了,小心别绊倒。”
正说到这里,就见迎面有一辆马车缓缓而来,阿弦抬头看:“咦,那是……”
话音未落,车已经正正好地停在了朱家门口,车夫跳下来打伞。
车厢里跳出一个人来,猛地看见对面叠罗汉似的两人,一怔道:“哟……你们这是……”
这来人赫然正是袁恕己,薄暮之中双眼烁烁发光。
阿弦忙扭动着从英俊背上往下滑,感觉英俊的手微微一停才放开,叮嘱说:“别急。”
阿弦跳下地,重高高擎起雨伞给英俊遮雨,一边看着袁恕己:“大人你怎么来了?”
袁恕己从车夫手中将伞接了过来,车夫回身又去车厢里取了一个篮子,双手递给袁大人。
袁恕己将篮子提高了些,笑道:“我是来给你送好吃的呢。”
三个人立在外头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掩的门扇间露出一个狗头。
原来是玄影在里头听见动静,便钻出来查看情形,见状便“汪汪”叫了两声,院子里传来老朱头的声音:“真的是你主子回来了?”
阿弦扬声道:“伯伯我跟阿叔一起回来了。”又看向袁恕己:“还有贵客呢!”
袁恕己闻言笑问:“有多贵?”
夜色越深,天地似被急雨斜倾乱劈,湿气四溢,透着凄惶。
但在朱家院子的堂屋之中,却另有一番不同光景。
油灯之下,方桌上放着一个颇大的篮子,里头一枚枚圆圆地蛋类,灯光下莹然可爱。
这一次除了有鸡蛋,还有白如玉的鸭蛋。
怪不得老朱头眼睛都弯了起来:“大人实在是客气,若是有什么事传唤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又拿这些东西,怎么使得。”
袁恕己笑道:“说来我今儿的确是有些正事,另外还有一件儿要求你呢。”
老朱头诧异:“求我?大人可是说笑了。”
袁恕己道:“正是求你,先前听小弦子说你做的双全汤最好,我今儿忽地想起来,又馋又是好奇,倒要来讨一口吃。另外小弦子说他馋吃雪团子了,这些鸡蛋正好儿派上用场。”
老朱头笑道:“哎呀,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话一出口,忽见英俊从里屋出来,已经换了一件干衣裳,老朱头咳嗽:“那孩子什么也在外头乱说,不过那汤材料难得,幸而今日我得了几样儿,若大人不嫌弃,我就献丑了。”
袁恕己道:“叨扰叨扰。”
老朱头便对英俊道:“你陪着刺史大人说会儿话,我去再做几道菜肴。”
两人对面儿坐了,袁恕己道:“先生在酒馆里做账房,听闻顺风顺水,得意的很?”
英俊道:“还照应得过。”
袁恕己道:“实不相瞒,善堂的休憩重建,已经到了中期,这两日因雨水勤,便耽搁了,不过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我总觉着这账目上有些不对,怎奈我一看那些数字儿就头晕,给别人料理又不放心。所以……”
英俊道:“大人想让我去打理?可……”
袁恕己道:“只要你答应即可,横竖酒馆里的账目也不是十分复杂,陈三娘子再急,也不如本官急,她不敢克扣你的月俸,另外,我这里也可以再给你一笔月银,你觉着如何?”
英俊道:“既然大人已经安排妥当,自当从命。”
“爽快!”袁恕己心生欢喜,笑道:“另还有一件事,先前你不是教了那些孩子背诵文章么?我之前也在给他们找寻教书先生,不如……”
英俊道:“只怕在下忙不过来。”
袁恕己笑道:“能者多劳。我相信以先生之能,必能胜任。”
英俊不答,袁恕己道:“这俸禄上,还可以再添一些。”
正以为英俊不肯答应,却听他道:“既然大人有如此爱民之心,我自然也要竭力相助。”
袁恕己一怔,继而失笑:“看不出先生阳春白雪般人物,对于钱银上竟这样上心,还是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阿弦从门口窜进来,道:“在说什么?”
袁恕己看向英俊,见英俊道:“大人在说,我跟着你和朱伯,学的出息了。”
袁恕己略觉意外,忍笑低头吃茶。
三人略坐片刻,遥闻厨下异香飘了出来,“汤好了!”阿弦先跳起来,跑到厨下,端了两碗汤上来。
不多时汤水布置妥当,袁恕己道:“这便是你爱喝的双全汤?”
阿弦点头:“伯伯又放了姜,这样天气喝了正好。大人请。”
袁恕己端起碗来,闻到香气扑鼻,一时情不自禁,就先喝了口,只觉得一股暖意滚入腹中,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袁恕己先行叹道:“果然美味!”
阿弦见他称赞,便对英俊道:“阿叔也喝,方才我把你也带湿了。别着了凉,多喝点驱了寒湿才好。”
英俊听袁恕己喝了,才也举手慢慢地端起碗。
袁恕己又连喝了两口,意犹未尽,双眼放光,调羹一转,忽然看到里头异样食材:“这个……”
阿弦哧溜溜地喝了口,一眼瞥见:“是猪肝!”
袁恕己目瞪口呆,调羹摇晃,又挑起一团:“那这个……”
“猪肺!”
“那这个?”
“猪腰子……”
袁恕己几乎晕倒:“这、这这……”
两人对话间,坐在旁边的英俊正慢慢地嚼吃了一块儿猪肝,仪态优雅,面不改色。